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无边的土地 作者:若热·亚马多 内容简介 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一片原始而肥沃的土地,被认为是最适宜种植可可的土地,也被森林中的巫医所诅咒。然而,为了争夺它,当地最强势的巴达诺兄弟与奥拉旭上校决定不惜代价,让这里血流成河。可可的金色果实,默默见证着开荒者的梦想、仇恨、爱情和死亡。 《无边的土地》是若热亚马多早期的代表作,着力表现了巴伊亚地区的经济、社会斗争和狂热、激情的当地人民。这部作品浓缩了亚马多巴伊亚主题的精华,以史诗般的笔调写出了这一地区的独特历史。 序 十年前,我以“可可”为题材写了一部小说[1],一部篇幅不大、内容激烈的小说,今天,我又来写这题材了。我当时才十九岁,刚开始小说家的生涯。在这十年里,我写了七部小说、两部传记、好些诗歌、几百篇杂文,还做了几十次演讲。我每天进行着斗争,我旅行,我演讲,我写的书被没收、被烧毁,我尝到了铁窗滋味,我被迫流亡到外国。我过着人民过的生活,跟人民在一起的生活。我万分高兴地看到,不但在我这十年中写的作品里,而且在我过的生活里,都贯串着一种始终如一的信念:那是希望——不仅仅希望,而且还肯定地相信——明天将是个更美好、更晴朗的日子。我生活,我写作,就是为了这个明天,它的曙光已经在东欧战场上大战的黑夜里透露出来了。 蒙得维的亚[2] l942年8月 第一章 船 1 船上的汽笛呜呜地叫了,好像一声悲号,划破了笼罩着城市的暮色。若奥·马加良斯上尉站在甲板上,打量着那些杂乱无章的老式房屋、天主堂的尖塔、泛黑的屋顶和大块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他一眼看清了各种各样的屋顶,还瞥见了一小段街道,那儿一个行人也没有。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些由奴隶的手铺成街道的石块,美丽得动人极了。还有那些泛了黑的屋顶,以及那刚刚敲响起来、召唤虔诚的居民前去做晚祷的天主堂大钟,也同样美丽。汽笛声又一次划破了巴伊亚城[3]上空的暮色,若奥上尉举起胳膊,打着告别的手势。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在跟自己的情人,跟他心爱的女人告别。 船上,男男女女都在谈话。离若奥不太远的地方,跳板末端那儿,有个皮肤黝黑的绅士,手里拿着一顶呢帽,在跟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妇亲嘴。若奥身边有个胖家伙,仰躺在帆布椅子上,正在跟一个葡萄牙行商拉交情。那行商看了看表,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宣布说:“还有五分钟。” 若奥心想,这行商的表一定慢了,因为这时候汽笛已经叫了最后的一声,送行的人纷纷下船,旅客们都走上甲板,挤在船栏边。 引擎突然轰隆隆一阵响,他知道船快起碇了。他马上转过头去,又对那城市看了一眼。他一望见那些古老的屋顶和那一小段大圆石铺成的街道,心头就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一只钟当当响着,若奥以为这是在召唤他,邀请他再到城里的街道上去走一遭,去看那庄严隆重的“游迎队”[4],大清早到广场去吃“明果”[5],去喝掺有香草的朗姆酒,上午到市场一角去打纸牌,下午到维奥莱塔的家里去玩“七分半”,那儿总有一帮好伙计,晚上再到咖啡馆去跟那些对他毕恭毕敬的阔佬打扑克。然后,等天快亮了,再走上街头,一头乱发遮在眼睛上,去跟过路的娘儿们调笑一番;她们觉得冷,把胳臂交叉在胸前,走到下城[6]去找男伴,去听吉他演奏。随后就是维奥莱塔的喘息了,那时候,晨光从她房间的窗子外直泻进来,外边花园里,微风吹动着两株可可树的枝叶。做爱时的喘息声会随着微风飘出去,也许会一直飘到月亮里——谁说得准呢? 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妇的抽噎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她正用一种万分肯定的口气说着:“永别啦,罗伯里奥,永别啦。”那男人非常激动地吻着她。他伤心得很,好不容易才回答说: “亲亲,我一个月内一定回来,带孩子们一起回来。你身子就会复原的。医生跟我说——”少妇的声音凄苦得很,若奥听她说着,也感染到了她的痛苦。她说的是:“我明知道自己快死了,罗伯里奥。我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孩子们啦。”她放低了声音,又说了一句:“再也见不到孩子们啦。”然后抽噎起来。 那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竟说不上来。他只是摇摇头,望望跳板,然后把目光移开,朝若奥这边望着,好像想求他帮忙,求他安慰似的。那女人的声音简直像哭了:“我再也见不到你啦。”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还是眼睁睁地望着若奥,他暗自在伤心。若奥犹疑了片刻,不知道该怎样来帮忙。他想跑下船去,可是水手们已经在拖跳板,船马上就要开啦。那男人连忙抓紧时间,跟少妇又亲了一次嘴,亲得又长又热烈,好像巴不得传染到那正在侵蚀着他妻子肺部的病菌似的。然后他跳上船来。然而,他太伤心了,竟顾不得面子,放声抽泣起来。他的哭声好像响遍了这艘刚开出的轮船,连那位胖胖的上校[7]也停止了跟那行商的谈话。 有人在远处叫着,简直是在大声呼喊:“写信给我。写信给我啊。”跟着是另一个声音:“别忘了我。别忘了。” 2 有几个人在挥手绢,可是只有一个人脸上在淌眼泪,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她哭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当时,巴伊亚的新码头还没有建造[8],街道的一边差不多跟海水连在一起。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也在挥手绢,可是,她已经分不清,在船上那些朝岸上挥手绢的人当中,哪一个是她的心上人了。船越开越快,到海边来送行的人都陆续回去了。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挽着那少妇的胳臂,轻轻地说着安慰和鼓励的话,把她带走了。那条船也在远方消失了。 起航后,开头的几分钟里,船上形形色色的人们乱七八糟地聚在一起。后来,女人们陆续回房舱去,男人们却还是站在甲板上,看轮桨搅动着海水。原来,当时在巴伊亚和伊列乌斯[9]之间来来往往的船只还都是用轮桨推进的,好像并不打算乘风破浪地开往那南风控制下的辽阔的大海洋,只打算在什么淡水的内河里航行似的。 风越刮越大,把人们在甲板上讲的话的片断吹到巴伊亚上空的夜色里,只听得一些用重音发出的字眼:土地、金钱,可可、死亡。 3 海滨的房屋看不见了,若奥转动着戴在手上的一只戒指,拼命想避开那皮肤黝黑的男人的目光。那男人擦擦眼睛,好像想解释刚才那一番经过似的说:“她害着肺病,真可怜。医生说没有救了。” 若奥呆望着深绿色的海水,这时才想起自己为什么非离开这个城市不可。那个工程师的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正好合适。“简直是定做的。”他喃喃自语着。 想起了那个工程师,他不禁微笑了。真是个老好人。他从没碰到过这样的老好人。这家伙对打扑克一窍不通,可是竟心甘情愿地上了钩,连戒指都输掉了。一星期前的那一晚,若奥把他们那几个人的钱都一扫而光,单单从儒文西奥上校手里就赢了一康托,那就是一千密耳雷斯[10]。难道这你能怪他吗?他那天本来就过得舒服,半裸着身子,摊手摊脚地躺在维奥莱塔的床上,这个小娘儿用她那细声细气的嗓子唱歌给他听,一面用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就在这会儿,罗多尔福·塔巴利斯的仆人来了,说他为了找上尉,全城都跑遍了。 罗多尔福老是想法替他找打牌的机会。每逢牌手不齐的时候,他总会对打牌的人说:“你们诸位先生可认识若奥·马加良斯上尉——一位退了伍的上尉?”每次总少不了有人认识他,以前跟他打过牌。 “他不是个打牌的骗子吧?”人家总会这么问,罗多尔福就不免冒起火来。 “上尉打的是规矩牌,”他会这么说,“他打得挺好,这可不假。可是,我所谓的规矩牌,就是指上尉打的那一种。”他会装出万分讥诮刻薄的表情扯着谎,然后总括一句说:“没有上尉参加的牌局,干脆就算不上牌局。” 讲了这一套废话之后,罗多尔福是可以有佣钱到手的。他还知道,只要有若奥·马加良斯参加,牌桌上的酒总是一瓶瓶地开个不停,再说,场方的头钱也不在少数。因此,他一面打发仆人去找若奥,一面准备纸牌。 那一晚的情形就是这样。若奥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了,维奥莱塔用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一面唱着歌,差一点把他催进了睡乡,这时候,那仆人跑来找他啦。他马上穿好衣裳,一会儿工夫,就安坐在俱乐部的内室里了。他从儒文西奥上校手里赢到了一康托,从工程师那里赢到了他口袋里所有的钱,甚至连他的大学戒指都赢来了,那是他在若奥·马加良斯发的一副牌上拿到了四张“皇后”时押在桌上的。他输了,因为上尉的四张都是“皇帝”。只有那另外的一个打牌人,一个从下城来的商人,总算运气好,赢了两百多密耳雷斯。 凡是在若奥参加的牌局里,四个人当中总有一个人老是赢钱的。原来这是他打牌的一种技巧。因为,上尉的知已朋友都一致认为,他对这玩意儿特别有一手,他老喜欢根据眼睛的颜色,来决定该让谁赢钱。从前在里约,曾经有个人用一双带着厌恶和蔑视的神色的眼睛,盯着他瞧,使这位职业赌棍大失面子。自此以后,他就老让那些眼睛长得跟那人最相像的人赢钱。 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散局。罗多尔福把戒指一估,值一康托多。可是工程师拿到了四张“皇后”,把它只作价三百二十密耳雷斯,押在桌上。若奥如今站在甲板上,暗自笑起来了。“只有傻瓜才以为四张‘皇后’是万无一失的。” 打完了牌,他又上维奥莱塔的家里去,觉得浑身舒坦,想到下一天去把她在铺子橱窗里看中的那件蓝色绸衣买来给她,她会多么高兴。谁想得到,那个工程师非但不守口如瓶,反而上警察局去胡诌一通?他讲了许许多多关于若奥的事。他想知道,这位上尉以前在哪支军队里当过差。警察局后来没有叫若奥去谈话,想来是因为找不到他吧? 罗多尔福把他藏了起来,谁也找不到他。阿格里皮诺·多加曾经跟他讲过伊列乌斯和那个可可种植地带的奇闻逸事,因此,在巴伊亚待了八个月后,他搭这艘船到伊列乌斯去,那里种着可可树,种了可可树马上可以发大财。他现在手指上戴着工程师的戒指,一只口袋里放着一副纸牌,另一只口袋里有一百张名片: 若奥·马加良斯博士 工兵上尉 他因为不得不离开这八个月来一直那么热爱的城市,感到万分悲哀,这份悲哀如今可渐渐消失了。若奥开始欣赏眼前的景色,只见远处的树木和房屋越来越小。船上的汽笛响了,海水溅到他草帽上。他脱下草帽,用洒着香水的手绢抹抹帽顶,把帽子夹在胳肢窝里。 接着,他用手把蓬松的头发弄平,这头鬈发原是故意弄得这样随随便便的。他朝甲板四面扫了一眼,望望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只见他还是死盯着那个已经看不见踪影的码头,再望望那位胖胖的上校,他正在给那行商讲半开化的圣若热·多斯·伊列乌斯那一带地方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事。若奥一面转着手指上的戒指,一面打量着同船旅客们的面相。他能找到几个人来打一局牌吗?不错,他钱包里有一笔骗来的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阵子,可是钱是多多益善的。他轻轻地吹起口哨来。 船上,谈话声渐渐打成一片了。若奥·马加良斯明白,不消多久,他就会给卷进去的。他盘算着怎样搞一桌扑克。他拿出一支香烟,点上了火,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他又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因为船开过了港口的沙洲,如今正驶近陆地了。在一所破败不堪的泥屋前,两个肚子大大的、光着身子的孩子看见这条船开过,大叫起来。在另外一所屋子里,有一个小姑娘,脸蛋儿长得很漂亮,被窗子遮住了半个脸,正在挥手做着告别的手势。若奥心想,她准是在跟船上的火夫告别,要不就是在跟全船的人告别。可是他自告奋勇地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来,朝她做了一个很亲热的手势。 那个胖胖的上校正在讲巴伊亚一家妓院里发生的一桩纠纷,叫那行商听得万分惊讶。有几个年轻的捣蛋鬼昏了头,妄想跟他抢一个黑白混血小姑娘。他就干脆拔出了六发左轮手枪。 “你们来吧!我是从伊列乌斯来的!” 这帮流氓拔脚就溜了。 行商听到上校这样勇敢,觉得非常吃惊。 “这才叫男子汉,”他说,“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若奥·马加良斯上尉慢吞吞地朝他们走去。 4 玛各特走出房舱,从船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她撑着镶缀着流苏的小花伞,把它滴溜溜地转着,提起了裙子的宽大后摆,任人欣赏她。那些行商欣赏着她,趁她走过时讲着下流话,那些种植园主人欣赏着她,张大了眼睛盯着她,连那些到巴伊亚州南部去找活儿干的三等舱乘客也欣赏着她。她从一群群人当中穿过去,一面道着歉,声音低低的,简直像耳语。她一走近一群人,他们就顿时默不作声,为了要好好儿地欣赏她、爱慕她。 可是,等她一走过,大家就又回到那个永远谈不厌的话题——可可上来。行商们看看玛各特和那些种植园主人,都会笑起来。因为他们明知道她要找的是钱,来得容易的钱,还知道,这帮粗坯一朝把她弄上了手,少不得要花上好大一笔钱,才能把她甩掉。可是,等他们看见儒卡·巴达洛从暗影里走出来,一把揪住玛各特的胳臂,他们就都不笑了。巴达洛把她拉到船栏边,从那里看得见伊塔巴利加岛正在渐渐消失,还看得见远方有一大簇房屋,那就是巴伊亚城。船破浪前进,夜幕很快地笼罩下来。 “你是从哪儿来的?”儒卡·巴达洛用一双小眼睛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盯着她的大腿和胸脯。他伸手按在她屁股上,抚摸着,觉得她的肌肤很坚实。 玛各特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我可不认识你。你这样对我动手动脚算什么?” 儒卡·巴达洛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那长着金发的头抬起来,直盯着她的眼睛。 “听仔细了,”他郑重地说,“你不久就会听到不少关于儒卡·巴达洛的流言。你还得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行为检点些,我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 他说罢粗鲁地放下她的下巴,转身朝船尾走去,那些三等舱乘客都挤在那里,有动听的口琴声和吉他声正从那里传来。 5 月亮开始在天空中向上爬,一个红红的大月亮,在漆黑的海面上拖着一条血红的尾巴。安东尼奥·维克托蜷起两条长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从内地来的乡下人唱的歌,消失在茫茫一片海洋里,叫安东尼奥听得心里充满了怀念。这歌声叫他想起家乡那个小城里月色皎洁的夜晚。那是些不用点灯的夜晚,他跟一群男孩子,还有一群小姑娘,一起披着月光,到桥上去钓鱼。那是些讲讲故事、说说笑笑的夜晚,钓鱼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等到月亮躲到云背后去的时候,还有机会握握手呢。 伊沃妮老是待在他身边。她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可是已经在纱厂里做工了。自从有天晚上她父亲出走以后,她就成了一家之主,抚养着她那有病的母亲和四个小弟弟。谁也不知道她父亲跑到哪儿去了,他就此杳无音信。伊沃妮为了要养活这一家老小,只得进厂去做工,这些个夜晚在桥上玩儿,算是她唯一的消遣了。她会把一头黑发靠在安东尼奥肩上,每逢浮云掩月的当儿,还会把两片又红润又丰满的嘴唇献给他亲吻。 他呢,跟两个兄弟在城外耕种一片玉米地,可是收入少得可怜,听说南方倒有好些工钱很高的工作,种了可可树还可以发大财呢。因此,有一天,他跟伊沃妮的父亲,跟他自己的大哥,跟成千上万的人一样,离开了家乡塞尔希培州的一个小城,在阿拉卡儒[11]上了船。他在巴伊亚海滨一家小客栈里宿了两夜,然后搭这条船上伊列乌斯去,乘的是三等舱。 他是个又高又瘦的“卡巴克罗”[12],肌肉很结实,两只大手上满是老茧。他今年才二十岁,可是心里已经满怀着哀愁了。这会儿,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紧紧地扣着他的心弦。是因为看到了那个简直红得像鲜血一样的大月亮,才有这种感觉的呢?还是听见了那个乡下人唱的凄凉的歌子才有的呢?甲板上,男男女女都挤在一起,讲着各人的心愿,这些心愿是跟那些南方的土地分不开的。 “我预备到塔博加斯[13]去,”一个胡子凌乱、头发卷曲的中年人说,“人家说那地方眼看就会发起来。” “可是也有人说那是个野蛮的地方,多的是杀人的事,天主饶恕我这样说。”这是一个嗓子沙哑的小个子说的。 “我也听人家这么说过,可是我一点也不信。人家就是爱说各种各样的怪话。” “那只好听天由命啦。”这一句是一个头上披着条围巾的老妇人说的。 “我打算到费拉达斯[14]去,”一个小伙子说,“我有个哥哥在那边,混得倒挺不错。他在替一个有钱人奥拉旭上校干活。我打算跟他待在一起。他替我弄到了一份差事。我打算以后回来接齐尔达。” “你的情人?”一个女人想问问清楚。 “我老婆。我们有个两岁的女孩子,还有一个就要生下来了。她是个漂亮的小妞儿。” “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个披着披肩的老头儿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费拉达斯是全世界最臭的地方。你可知道,在奥拉旭上校的种植园里干活,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去当工人呢,还是去当杀人凶手?上校只要会干杀人勾当的人,别的他全用不着。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老头儿狠狠地啐了一口。 安东尼奥·维克托听到了这一番话,可是,从另外一群人当中传来的音乐声,那口琴和吉他奏的调子,又把他带回到埃斯坦西亚的桥上去了,那儿月色可爱,生活平静。伊沃妮始终恳求他别走。那片玉米地尽可以养活他们小两口子。为什么他偏要到一个人家讲得那样可怕的地方去挣钱呢?在那些月光明亮的夜晚,天上满是星星,那么多,又那么美得叫人眼花缭乱,那时候,他双脚浸在河水里,心里盘算着怎样离家到伊列乌斯那一带地方去。 人们到了那边,写信回来说,那边挣钱是挺容易的,还说,很容易弄到一块地,在上面种上一种叫作可可的树,它结出的金色的果实,比黄金还值钱呢。土地正等在那里,等着人去要。这些土地如今还没有主呢。谁敢深入蛮荒,砍掉树林,种下可可树、玉米和木薯,靠杂粮和野味过上几年,直到可可树开花结果——谁敢这样做,土地就是谁的。接下来就会发大财,钱多得叫你花不了,还可以在城里盖房子,抽雪茄,穿上等皮靴。 话得说回来,另外还常常会传来一些消息,说某人给枪弹打死了,或者给毒蛇咬死了,在城里一场械斗中给刀子扎死了,或者给埋伏的人开枪打死了。可是,如果有那么许多钱好挣,区区一条命又算得上什么?在安东尼奥·维克托家乡的小城里,生活苦得不得了,前途一点儿指望都没有。男人们,差不多每个人,都会离乡出走,回来的可绝无仅有。那些回来的人,离开了家乡那么多日子,跟当地的生活调和不起来,因此他们老是只待几天就又走了。因为他们都发了财回来,手上戴着戒指,怀里揣着金表,领带上佩着珍珠。他们到处乱花大钱,挥金如土,买礼物送亲戚,买献仪给天主堂和堂里的主保圣人,逢到年终节期捐献一番。“他发了财回来啦”,你在城里老会听到这样的话。看到有人回来以后,过不惯当地的平静生活,又走了,这对安东尼奥·维克托来说,总是个诱惑。伊沃妮——她的嘴唇、她温暖的乳房、她恳切的声音、她祈求的目光——是使他想留在家乡的唯一原因。可是有一天,他终于抛弃了一切出走了,撇下伊沃妮独自在他们俩话别的桥上抽抽答答。 “不消一年,我就会发财的,”他曾经这样对她许愿,“那时候我一定回来接你。” 埃斯坦西亚的月亮这时正挂在这条船的上空,但已不再是那个照着桥上那对情侣的金色月亮了。这是一个红红的月亮,并且还有一个老头儿在说,凡是到那个可可地带去的人,谁也不会回来。 安东尼奥·维克托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这是恐惧呢,还是思乡病?他自己也弄不清。月亮带来了伊沃妮的嘴唇,在恳求他不要走,带来了她的眼睛,在那天晚上他们俩话别的时候,这双眼睛里噙着满眶泪水。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桥上也没人在钓鱼。天黑黑的,河水在桥下潺潺地流,她跟他在那儿相会,身上热乎乎的,脸上泪水涟涟。 “你打定主意要走吗?”一段长长的静默,一段黯然的静默,“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对天起誓,一定回来。” 她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活。后来,她躺在河岸上,把他叫过去。她默不作声地让他占有了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事后,她把印花布的裙子放下来,上面那些褪了色的花朵上沾着鲜血。她用手蒙住了脸,断断续续地对他说: “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早晚有一天,会有人占有我,因此还是由你来的好。这样,你总明白了,我爱你爱到什么程度。” “我对天起誓,一定回来。” “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虽然她的肉体给了他快感,可是,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占有她,并且想到这一来也许会留下一个孩子,他不禁感动到心底深处。他心想,要为了她,为了孩子挣钱,并且在一年以内赶回来。在伊列乌斯是很容易弄到土地的。他要种下了可可树,收获了果实,再回来接伊沃妮和那个小家伙。不错,她的父亲没有回来,并且谁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这儿还有一个老头儿在说,凡是到那个地方去的人,谁也不会回来,即使一个有老婆和两个孩子的人也不例外。为什么那吹口琴的不肯停下来呢?这乐声多悲哀啊。还有这个月亮,这个挂在大海上空的血红的月亮,到底算什么呢? 6 这是一支悲哀的歌子,仿佛是大祸即将临头的预兆。风在海面上疾驰,卷起这歌子的旋律,送到四面八方,弄得这些旋律好像永远不会消失似的。这乐声叫人听了不由得悲从中来,缠住了三等舱里的乘客,其中有一个孕妇,紧揪着菲洛梅诺的胳膊。一个青年用响亮有力的嗓子唱着歌,由口琴伴奏。安东尼奥·维克托把一双长腿更靠紧些身子,在他的头脑里,一幅平静的埃斯坦西亚的景象,伊沃妮一声不吭地委身于他的景象,和一块尚未开发的土地的新形象混在一起了,这土地上多的是械斗、枪战和暴死,多的是金钱和大堆大堆的钞票。一个没有跟谁讲过话的单身旅客,从人群当中挤出来,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月亮在海面上拖着一条血红的尾巴,歌声扣着人们的心弦: 我的爱人,我如今离开你, 从此就一去不回头。 这会儿,大家的脑海里涌现出一幕幕幻景,那是些别的遥远地方、别的民族、别的海洋、别的海岸,或者是一块给旱灾剥光了皮的乡村土地。这条小船上,有很多人都在家乡留下了爱。有的就是为了这份爱而离乡背井,去寻找能赢得爱人的金钱,去寻找能买到幸福的黄金。这种黄金就在伊列乌斯一带,长在那些可可树上。这支歌子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还说,在那些地方,死神正躲在每棵树背后等待着他们。还有这个月亮,当船在海浪上颠簸的时候,这个月亮是红红的。 那个披着披肩的老头儿光着腿,脚上没有穿鞋。他抽着一个香烟头,目光非常严峻。有个人向他要一个火,老家伙就吸了一口,使火又旺了起来。 “多谢多谢,老大爷。” “好说好说。” “看光景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是刮南风的季节。有时候刮得猛,什么船都抵挡不住。” “西阿拉才是个起大风暴的地方,”那妇人插嘴说,“要是刮起风来,你会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呢。” “我听说过,”老头儿说,“是啊,人家正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们走到一群人的身边,这群人正站在几个打牌的人的周围说着话。 “你是伊列乌斯人吗?” “我到过塔博加斯,如今快五年啦。我是乡下人。” “你这么一把年纪了,上那儿去干吗?” “我儿子若阿金先到那儿去了。他还算混得不错,搞了一个小可可林。我老伴死了之后,他写信来叫我去了。” 他跟着就不出声了。看他的样子,好像在聚精会神地听那音乐,这音乐给风一直送到那消失在夜色中的城市里去。大伙儿都眼巴巴地等着,只有头等舱里传来的轻微的人声和那黑人的歌声打破了沉寂。 从此就一去不回头, 死在那遥远的地方。 大家冷得直发抖,歌还在唱下去。南方猛地刮来一阵狂风,船就在浪上颠簸。许多人从来没有坐过船,他们是乘着一列满载移民的火车,穿过内地那些荒凉的灌木林而来的。那老头儿用一双严峻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你们听清这歌词了吗?‘死在那遥远的地方。’真是这样,一点也不假。不管是谁,一到了那儿,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好像有一种魔法,把你给迷住了。简直像个陷阱。你们知道,人家——” “可是那儿有的是来得容易的钱,对不?”那小伙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钱——就是钱哪,把他们都给迷住了。人家到了那儿,挣到了一点儿钱,因为感谢天主,那儿的确是挣得到钱的——可是,这种钱哪,也给人带来了厄运。这是带着祸根的钱。它不会安安分分地留在谁的手里。你种下了一些可可树……” 这会儿,音乐声越来越轻了。打牌的人打完了一局。老头儿朝四下那些听出了神的人扫了一眼,然后紧盯着那小伙子的眼睛。 “你听说过‘霸占的骗局’吗?” “我听说那是律师搞的一套鬼把戏,用来抢别人的土地。” “一名律师跟一个上校勾结在一起,他们想出了一个‘霸占的骗局’,就把人家种的可可树抢去了。”他又目光炯炯地朝四下扫了一眼,然后摊开一双粗糙的大手。“你们看这两只手,看仔细了?这两只手种下了不少可可树。我跟若阿金,我们俩栽了一个可可林又一个可可林。我们像牛马般地苦干。到头来我们得到了些什么呢?” 他对大家——对那些打牌的人、对那孕妇、对那小伙子——提出了这个问题。跟着,他好像又在听那音乐,一面呆望着遥远的月亮。 “人家说,当月亮这样血红的时候,当天夜里,大街上准会闹乱子。他们谋杀若阿金的那天晚上,月亮就是这样的。他们平白无故地害死了他。完全是因为心狠手辣,才把他干掉了。” “他们干吗要害死他呢?”那妇人紧张地问。 “奥拉旭上校跟鲁伊律师想出了一个‘霸占的骗局’。他们抢走了我们种的可可树——硬说那块地是上校的产业,若阿金压根儿没有产权。奥拉旭上校带了他手下的几名杀手跟一捆证明文件来了。他们把我们赶走,还把那些正在晒干、就可以送市场去卖的可可豆也扣留了。若阿金是个好孩子,不怕卖命苦干,可是他们霸占了可可林,他就全完了,因此他喝上了酒。有一回,他喝醉了,跟人说他要报仇,要干掉上校。上校手下的一名‘卡勃拉’[15]听到了这句话,就去报告他的东家。第二天晚上,他们埋伏好了,在通往费拉达斯去的大路上把若阿金杀害了。” 老头儿不做声了,听的人也没有再发问。打牌的人又打下去,发牌的人丢下两张牌,别人都下了注。音乐声在夜色里渐渐消失了。风越刮越猛。那老家伙又讲下去。 “若阿金,”他说,“是个奉公守法的人,他才不会杀人呢。奥拉旭上校也明明知道这个,他手下的人也知道。因为若阿金喝醉了酒,才会说出那种话来。他才不想杀人呢。他是个卖命苦干的人,他只想好歹活下去。人家拿走了种植园,他心里觉得不痛快,这倒是真话。可是,要不是他喝醉了酒,他决不会讲出那种话来的。他可不是个干杀人勾当的人啊。他们是从他背后开枪把他打死的。” “那他们给逮住了没有?” 老头儿又轻蔑地啐了一口。 “就在他们杀害他的那天晚上,他们还到一家酒店去喝酒,得意洋洋地吹这件事呢。” 大伙儿全默默无言。“七点。”一个打牌的人说。可是那赢家全神贯注地望着老头儿,连赢的钱也没有收进去。老头儿弯着身子站在那里,暗自在伤心,好像把外面的世界全忘记了。 “那么你呢?”孕妇低声说。 “他们跟我说,我不能再在那儿待下去,就用船把我送到了巴伊亚。可是我如今偏要回去。”这老家伙突然把身子一挺,他刚才讲完了那番话,眼睛里的严峻的光芒消失了,现在可又流露了出来。他用坚决的口气接着说: “我如今可偏要回去,待他一辈子。谁也甭想把我赶走。人的遭遇全是命里注定的,太太。好人、坏人,都不是天生的,那是命运,把我们都搞成了坏东西。” “可是——”妇人说不下去了。 “说下去,要说什么就说好啦。” “可是,你怎样过活呢?你这把年纪了,可不能卖命干活了呀。” “只要一个人打定主意想干些什么,太太,那事情总会有办法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儿子是个好孩子,他才不想害死上校呢。我可也不愿把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他伸出两只在地里劳动得生满老茧的手来。“可是他们害死了我的儿子。” “因此你——”那妇人开了一个头,声音显得很惊慌,并且发着抖。 老头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慢慢走开了。 “他管保会杀人的。”一个长得很瘦的人下了这么一句断语。 音乐声又在夜色里渐渐地响起来了,月亮很快地在天空里向上爬。那个在发牌的人点点头,表示同意那瘦子说的话。那孕妇一把揪住菲洛梅诺的胳膊。“我怕——” 口琴声停止了。月光一片血红。 7 若泽·达·里贝拉的话吸引住了另外一群人。他在讲可可种植地带发生的种种事情,讲了不少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每隔一会儿,他就吐一口痰,有这么个机会来把自己知道的事讲给这些人听,他觉得很开心。他们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好像把他当成一个老师似的。 “我差一点不想来了,”一个个儿很小的女人说,她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因为人家跟我说,那儿流行着一种热病,一眨眼工夫就会叫人送命。” 若泽笑起来了,大家就都朝他望着。听他回答时的口气,就好像他是无所不知的。 “人家没有骗你,”他说,“绝对没有,太大。我见过不少身体比公牛还棒的人都得了这种热病。三天工夫,他们就完蛋啦。” “是不是像天花那一类的东西?” “天花也挺多,可是我讲的不是这个。那儿有天花、水痘和各种各样的痘症,再说,还有黑热病,那可比什么都可怕。我从没见过有谁得了黑热病能活下来的。可是这也不是我讲的那一种。那是一种新的热病。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连名字都还没有呢。它冷不防地附上你的身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要了你的命。” “圣人保佑我们吧!”另外一个女人说。 若泽吐了一口痰,继续讲过去的事。 “有一位医生到过那儿,开业执照什么的他全有。他是个小伙子,连胡子都没有,长得也挺漂亮。他说,他打算把费拉达斯的这种热病全部解决掉,可是,倒是那热病把他给解决了,还连带解决了他那张漂亮的脸。我从没见过比他更丑的死人,他比那个在马卡科斯给人家扎死的加兰高还丑——人家把加兰高砍得粉碎,挖掉了眼睛,割掉了舌头,还把胸口的皮都剥了下来。” “人家干吗这样对待他呢?真可怜!”那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说。 “真可怜?”若泽·达·里贝拉笑着说,笑得很含蓄,看上去他听了这句话觉得怪有趣的。“真可怜?听你的口气,好像在这整个南方,还找得到比维森特·加兰高更狠心的杀人凶手呢。要知道,有一天,他干掉了七个从儒巴拉那来的人。他是天主创造的最坏的人啦。” 大伙儿大吃一惊,可是有一个从西阿拉来的人开口了: “七个?别骗人啦,若泽老兄。” 若泽又笑起来,抽了一口烟。他并没有生气。 “你还是个毛孩子,”他说,“关于生活,你懂得些什么?你且瞧我,活到了五十岁,背都弯啦,看见了吗?是啊,我到过的地方可真不少。我在那儿的森林里待了十年。在那以前,我在军队里当过兵,碰到过不少危险,可是,跟你在那儿碰到的一比,那就算不上什么了。你们听说过‘埋伏’没有?” “听说过!”有一个人叫道,“人家说,你躲在树背后,等某一个人来,然后开枪打这可怜的家伙,这就叫埋伏。” “不错,听仔细了。我知道有一个人曾经跟他的朋友打过一次赌,赌十密耳雷斯。他打赌说,他打算杀死的那个人会从这一面走来,他的朋友说那一面。结果,第一个跑来的人中了枪,就决定了输赢。你们听见过这样十恶不赦的事吗?” 从西阿拉来的人打了一个寒战。有一个女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们干这样的事,难道就光为打一个赌吗?” 若泽·达·里贝拉又吐了一口痰,接着讲下去: “我到过那儿,我到过世界上不少地方,我当过兵,我见过不少会叫你们听了毛骨悚然的事情。可是,我却从没见过你在那儿见到的事情。他们也是人,不错,可是什么都得由钱来摆布。你要是拔枪拔得快,在那儿就有办法。” “那你在那边干些什么呢?” “我当过一阵警官,后来搞了一个小可可林,那比吃公事饭强得多,我就靠它过活了。我是到巴伊亚去度假的,顺便买一些要用的东西。” “那为什么你老人家回来乘的是三等舱呢?”那个从西阿拉来的人嬉皮笑脸地问。 若泽又是一笑,还是笑得那么含蓄。 “那些姑娘们,”他坦白地说,“把我的钱都抢光了,孩子。城里的女人啊,真好比树林子里的野猫。你在州府一见到一个白种姑娘,就简直会叫你晕头转向。她们把我弄得囊空如洗。” 听了这番话,谁也来不及发表什么意见,因为就在这时候,一个手拿皮鞭、头戴阔边帽的矮个子在他们面前停下步来。若泽转过头去,恭恭敬敬地对那人说话。 “您好,儒卡先生。” “你老人家好。种植园里的情形怎么样?” “我出门快一个月了。我打算今年多砍掉一点儿树林,顺天主的旨意。” 儒卡·巴达洛点点头,一面打量着这些人。 “你老人家可认识这批人吗?” “我正在跟他们拉交情,儒卡先生。您问这干吗?” 儒卡不回答,一直走到人堆里去。 “你是什么地方人?”他问其中的一个人说。 “西阿拉州人,老板。从克拉多城来的。” “干什么的,赶骡子的?” “不,老爷,请您原谅。我有一个小农场。”不等再问就接着说,“旱灾把我搞垮啦。” “你有家眷吗?还是光棍?” “我有老婆,就要生孩子啦。” “你愿意替我干活吗?” “那当然啦,老爷。谢谢您的好意。” 儒卡·巴达洛就这样跑来跑去地雇工,把那个在发牌的人、另外一个打牌的人、那个从西阿拉来的人、那个小伙子和那个呆望着满天繁星的安东尼奥·维克托,都雇下来了。还有不少人自愿替他做工,儒卡都回绝了。他见过的人多了,一眼就看得出谁配在种植园里干活,谁配砍伐森林,谁配耕种土地,谁配照管收成。 8 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吩咐送葡萄酒下来。那行商喝了一点儿,可是那位上校却不要喝,因为船摇晃得厉害,叫他胃里不舒服。 “这风可真讨厌。我只消稍微喝上一点儿酒,就准会到船边去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个空。” “那么,啤酒怎么样?来杯白兰地好吧?” 上校什么都不想喝,若奥·马加良斯这时正在说大话,夸耀他在里约过的豪华生活,他当时是陆军上尉,又是富商。 “我有许多房产——还有证券、股票。” 他立刻编了一段故事,说什么有一个百万家私的姑母,自己没有孩子,把财产留给了他。他谈到当时一批有名的政客,据他说,都是他的朋友,他对他们都是直呼其名的,时常跟他们一起喝酒、赌钱。他退了伍,现在正到各处去旅行观光。他从南里奥格朗德州玩起,打算最远跑到亚马孙州去[16]。他主张先游遍了巴西,然后到外国去。他可不像有些人那样,一挣到了一点儿钱,就想跑到巴黎去,花在法国人身上。上校极赞成这一点,他认为这样做是非常爱国的。他接着问那些关于里约的“法国窑子”的传说是不是真的,她们是不是当真“什么都干”,要不,那只不过是些下流的传说。因为他听说过那儿有干这等事的女人。若奥·马加良斯说这全是实情,还添枝加叶地讲下去,把一些恶俗不堪的细节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那行商给他帮着腔,巴不得要人知道,他是完全知道这一类事的(他到里约去过一次,那次旅行是他一辈子最了不起的大事了)。上校听得乐不可支。 “可是,你在说些什么呀,上尉?嘿,这简直是下流极了。” 上尉这样夸夸其谈地说下去。然而,他并没有再多费时间去形容这些事情,却又回头来谈他名下的财产和重要的社会关系。他到了里约,能不能给上校帮点儿忙?他也许可以在什么重要的政客面前说句好话吧?如果这样的话,上校只消跟他说一声就行啦。他在这儿的任务就是替他的朋友们效劳。他们要是早就认识多好啊。他们一定早就会相处得挺好,他呢,也早就会十分乐意地帮上校的忙了。可是,不巧得很,上校并不需要他在里约帮什么忙,不过还是衷心感激他。 这时候,马内加·丹塔斯走过他们身边。他身体结实,相当肥胖。他的衬衫上全是汗水,双手黏黏的。上校把他请了过来,介绍给大家。 “这就是我们那儿的大地主马内加·丹塔斯上校。他钱多得不知道怎样办才好呢。” 若奥·马加良斯站起身来,态度毕恭毕敬的。 “我是若奥·马加良斯工兵上尉,有事尽管吩咐。”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马内加上校。接着,他请上校坐下,假装没有听见那行商跟费雷里尼亚上校讲的话: “这人真了不起。” “受过很好的教育,一眼就看得出来。” 马内加上校领情地喝了一点酒。他不怕晕船。 “我在这儿,就好像在奥莉西迪亚躺在自己床上一样舒服。奥莉西迪亚就是我那个小种植园的名字,上尉。要是你高兴到那儿去待几天——那是说,要是你吃得来干牛肉的话——” 费雷里尼亚嘻嘻地笑起来。 “干牛肉!啊,上尉,在奥莉西迪亚种植园里,每顿午饭都是一席酒,每顿晚饭,那简直是节日大筵席了。堂娜奥莉西迪亚的厨房里有几个黑人厨娘,做出来的菜真是一等,”费雷里尼亚上校像个老饕似的用舌头舔舔嘴唇,好像他讲的那些好菜就在眼前一般,“吃了她们做的血肠,准会叫一个天主教徒看到天堂的美景。” 马内加·丹塔斯微微一笑,听见人家这样赞美他的厨房,非常高兴。 “人活在世上,怕也只有这一点儿乐趣啦,上尉,”他解释道,“你住在那荒野里,砍下树木,为了好种可可树,像庄稼汉似的卖命苦干,还得提防毒蛇和从树背后打来的冷枪——你要是不吃喝得好一点,那还有什么事可干呢?我们没有大城市里的那种享受——没有戏院、窑子、咖啡馆,这一套全没有。就光是一天到晚地工作,砍下树木,种上可可。” 费雷里尼亚附和着他说:“真是辛苦的工作,一点不假。” “可是挣的钱也不少啊。”那行商抹去嘴唇上的酒渍,插嘴说。 马内加·丹塔斯又微微一笑。 “说得对,”他说,“的确挣得到钱。土地是好的,上尉,真值得花那么多力气。收成也好,只消种上一大批可可树,就可以卖好价钱了。关于这一点,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包你一直有钱可以请请朋友。” “我预备到塞克罗·格朗德[17]去,”行商说,“在十六号要经过你那儿。我打算在那儿过夜。” “欢迎光临,”马内加说,“还有你,上尉——你也一起来,好吧?” 若奥·马加良斯说,他也很可能会去。他想在那个地区待一阵。说实在的,他想知道是不是值得在可可地上投一点儿资。他在里约听人家讲起过那个地方,还听说那儿是挣得到钱的,因此他也很想把自己的一部分资金投在可可种植园上。是啊,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的财产大部分都是里约热内卢的房地产,收入不坏,可是,他在银行里还有一点儿存款,大约有几十康托,此外还有不少公债。如果值得的话—— “的确值得,上尉。”马内加·丹塔斯的语气非常认真,“绝对值得。可可还是一种新的农作物,那儿的土地是全世界最好的种可可树的土地啦。有不少专家到那儿去考察过,他们全都同意这一点。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种可可树的土地啦。产量真大,谁都觉得满意。我不愿改种咖啡,连甘蔗也不愿种。可惜有一点,我们那儿的老百姓都是粗人,可是像你这样一个有胆量的人就不用计较这个了。说真的,上尉,二十年以后,伊列乌斯会变成一个大都市,一个首府,再说,即使今天的那些小城小镇,也都会变成大城市的。可可就是黄金啊,上尉。” 他们就这样谈呀谈的,谈个不停,谈到这次旅行,谈到这个那个。若奥·马加良斯谈到他到过的其他地方,谈到他那几次乘火车和大轮船的旅行。他的身价越来越高,他讲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酒开了一瓶又一瓶,而周围那些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上尉始终在暗中千方百计地把谈话引到打牌的题目上去,结果终于凑成了一桌扑克。托托尼奥上校,那个小干河种植园的主人,也加入了,可是那行商却没有——他认为底码太高,这玩意儿输赢太快。于是,若奥和三位上校凑成一桌,其余的人在旁边观看。 “我不大懂这个玩意儿。”马内加·丹塔斯说,一面脱下大衣。费雷里尼亚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别相信他,上尉。马内加是个扑克老手。我还没看见他遇到过敌手呢。” 马内加这时把他的左轮枪塞在大衣口袋里,免得挂在腰带上太刺眼。若奥·马加良斯在考虑着,要不要在开头的时候先输一点钱,不要马上使出本领来。酒吧侍者送上一副纸牌。 “‘乔克’当‘百搭’[18]好吗?”马内加问。 “随你的便。”若奥·马加良斯回答。 “用‘乔克’当‘百搭’就算不上扑克了,”托托尼奥说,他还是第一次开口,“请别用‘乔克’吧。” “好吧,我的朋友。”马内加说着就把那张牌丢在废牌堆里。 费雷里尼亚是庄家,他们每人买了五百密耳雷斯筹码。若奥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托托尼奥,托托尼奥只有一只眼睛,有一只手上只有三根手指。他不大说话,脸色阴沉。还是给他好牌的好。上尉打定主意不耍花招,规规矩矩地打牌,可能的话甚至打得笨一点,先输一点儿钱再说。这一来,他可以有机会跟他们再打一次牌,收获就可以大得多。 他拿到了一对“皇帝”,下了注,马内加·丹塔斯“加”了十六个筹码,费雷里尼亚“派司”,托托尼奥“跟进”,若奥也“看”了加注。[19]费雷里尼亚发牌,马内加要了两张,托托尼奥一张。 “得由你们诸位先叫了。”若奥说。 托托尼奥把他那副牌扔掉了。马内加下了注,可是没有人“看”他,他就赢得了全部赌注。他实在是“偷鸡”[20],禁不住拿牌给大家看。 “一副‘三老头’。”他说。他拿到了一张“皇帝”、一张“皇后”和一张“杰克”,想做“顺子”没做成,若奥·马加良斯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背脊。 “妙极啦,上校,真太妙啦。” 托托尼奥面目狰狞地盯着他礁,可是并不作声,上尉一直打下去,把筹码全部输给了别人。没有问题,在可可种植地带他准会发大财。 9 那行商看厌了打牌,就走上甲板去,只见玛各特靠着船栏站着,全身浸在月光里,想得出了神。海水是一片深绿,城市里的最后一点灯火早已看不见了。船颠簸着,乘客们差不多都回房舱去了,要不,就是裹着厚厚的毯子,直挺挺地躺在帆布椅子上。三等舱里,那只口琴又吹起了一支懒洋洋的曲子。这会儿,月亮已经爬到了天顶,南方吹来一阵冷风,吹动着玛各特的金色鬈发。她紧紧地抓住了栏杆,头发在微风中飘拂着。行商看见她身边没人,就轻轻地吹着口哨,慢慢地朝她走去。他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计划,不过心里怀着一点儿淡淡的希望罢了。 “晚安。” 玛各特转过身来,把一只手按在头发上。 “晚安。” “天气转冷了,是不?” “嗯。” 她又眼睁睁地望着海洋,只见海面上反射着星光。她把一条手绢包在头上,拢住了头发。她把身子挪过一点,空出一些地方,让行商站在栏杆边。接着沉默了好半晌。玛各特好像忘了有他在身边似的,只顾望着那神秘的海洋和天空,想得出了神。末了还是他先开口。“你是到伊列乌斯去吗?” “嗯。” “打算在那儿待下去吗?” “我不知道。要是混得下去的话——” “你以前待在莉济亚那儿,是不?” “嗯。”她点了点头。 “上星期六我在那儿看到你的。你跟那个律师——” “我知道。” 她又转身望着大海,仿佛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伊列乌斯是个发财的地方,发大财的地方。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娇娘应该替自己弄一片可可林才对。你的客人中一定有个有钱的上校吧。” 她把目光从海上掉回来,冷冰冰地盯着她的旅伴。看她的样子,她好像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讲话。跟着她又扭过头去,呆望着海面,一句话也没说。 “儒卡·巴达洛,”行商接着说下去,“刚才跟你讲话来着。最好多加点儿小心。” “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土财主——还是个大胆的人。人家说,他的种植园里的那批工人全是捣蛋鬼。他们全是目中无人的暴徒。他们侵占别人的土地,到处杀人。他是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主人。” 玛各特听得津津有味,他就继续讲下去: “人家说,他的全家,男男女女都非常大胆,连女的也会杀人。你要我贡献点意见吗?听好,别跟他来往吧。” 玛各特轻蔑地撇撇嘴。 “谁跟你说我对他发生了兴趣?他大不了是只老公鸡,看见了一只小母鸡,就不肯放过。我不想跟他有什么来往。我又不是来找钱的。” 行商半信半疑地微微一笑,耸耸肩;好像说,她的看法和他根本不相干。 “从前有过一个小姑娘,”他说,“跟他很亲热,儒卡的老婆就打发人去把她干掉了。”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真亏你想得出!随便他喜欢搞上多少女人,他总搞不上这一个。”她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她又好像想开口讲些什么,然后显然打定了主意。 “你看见我跟维尔吉里奥跳舞来着,是不?那好,他如今在伊列乌斯,我就是去找他的。” “啊,不错——我可忘了。他是在那儿,没错儿。在开业做律师——是个有前途的小伙子,呃?人家跟我说,奥拉旭上校请他到那儿去,要他接任党的领导工作。” 行商好像相信似的点着头。“要真是这样,我就不必多说什么啦。我只劝你,对儒卡·巴达洛要多加小心。” 他走开了。才不值得跟她讲话呢,因为一个在闹恋爱的姑娘比处女还来得糟糕。可是,儒卡·巴达洛听到了又会怎么说呢? 玛各特解下手绢,让风吹动她的头发。 10 一个黑黑的人影溜上了扶梯,先朝四面偷偷地看看有没有人,才踏进头等舱。他伸手把头发抚平,拉好围在脖子上的围巾。他那双手,在警察局里受了酷刑,如今还肿着。手指上那个假宝石大戒指已经不在了。那警官说,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把他的双手打烂,它们才不会再伸进别人的口袋。费尔南多走上扶梯的最后一级,朝玛各特站着的地方的对面的船边走去。他一看见一个船员,就踱到栏杆边去,假装是个头等舱乘客,在呼吸夜间清凉的空气。随后,他慢慢地溜到一把帆布椅子边,椅子上躺着一个人,正在打呼噜。他那双手熟练地伸到毯子下面,伸进那人的大衣里,碰到一支左轮的冷冰冰的枪筒,就从这个倒霉蛋的口袋里抽出一只厚厚的皮夹来。那人一动也没动。 这个小偷回到了三等舱。他把皮夹丢进海里,把钞票塞进口袋。然后他踮起了脚,在那些熟睡着的旅客中间走着,寻找一个人。在一个角落里,那个打算回去替儿子报仇的老头儿直挺挺地躺着,好像躺在地上似的,正在大声地打呼噜。费尔南多掏出几张钞票,使出全部手上功夫,把它们塞进老头儿的口袋。他屏住了气,把剩下的钞票藏在自己的大衣衬里内,然后走到最远的那个角落去。安东尼奥·维克托正躺在那儿做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埃斯坦西亚,伊沃妮的暖烘烘的肉体偎在他身边。 11 后半夜天气很冷,甲板上的旅客们都蜷缩在毯子下面。玛各特听见远处有人在讲话。 “要是今年可可的卖价能涨到十四密耳雷斯,我打算把全家搬到里约去。” “我可情愿在伊列乌斯盖一所住宅。” 讲话的人走过来了,他们边走边谈。 “朝泽基尼亚的背部打上一枪,真卑鄙极了。” “这回可要上法庭啦,我担保。” “但愿如此。” 他们走到玛各特面前,站住了,肆无忌惮地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一番。一个矮个子微笑着,他留着一大簇胡子,时不时伸手去摸摸。 “你这样站着会着凉的,年轻的姑娘。” 玛各特不回答。 “你到了伊列乌斯,打算待在哪儿?”另一个问,“待在马查当那儿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别这么神气啦,小姐。你得靠我们这班人过活呢,对不?瞧,我这位朋友莫拉能叫你过上好日子。” 那矮个子拈拈胡子。“我还愿意移尊就教呢,亲亲。你只消说一声好就行啦。” 这会儿,他们看见儒卡·巴达洛正在走过来。 “失陪了。” “晚安,儒卡。”两个人拔脚溜了。 儒卡点点头,然后朝玛各特转过身来。 “你该去睡觉了,年轻的姑娘。那可总比站在这儿,跟每个过路人瞎聊天强吧。”他气愤地瞪着走过去的那两人的背影,玛各特却直盯着儒卡。 “谁给你权利来干涉我的生活?” “多加点儿小心,年轻的姑娘。我就要下去,看看我妻子在房舱里怎么样了。可是我就会上来的,要是看见你还在这儿,那我可要不客气啦。做了我的女人,就得听我的话。”他说完就走。 “我的女人——”玛各特轻蔑地重复了一句,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下甲板,走到房舱去。一路上,她听见那个留着胡子的矮个子在说: “儒卡·巴达洛这家伙就要好好地挨到一顿教训啦。” 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儒卡的女人了。 “那干吗不就由你来教训他呢?”她问。 12 船在夜色笼罩的海上破浪前进,船上越来越静了。三等舱里的口琴声和吉他声已经停了,没人再唱什么关于爱情和怀念的凄凉不堪的歌子了。玛各特已经回了房舱,没有什么旅客靠在栏杆上沉思了。打扑克的人的说话声,不到大海上就消失干净了。船浸沉在兆头不妙的红色月光里,朝前直驶,如今给笼罩在一片寂静里了。夜色里,船上到处是睡眠——睡眠,还有梦和人们的希望。 船长从船桥上走下来,大副跟随着他。他们一起从那些盖着毯子、熟睡着的头等舱旅客中间走过来。时不时有人咕噜一声,他正梦见果实累累的可可种植园。船长和大副走下狭窄的扶梯,来到三等舱,那儿男男女女挤在一起睡着,这样可以暖和一些。船长一声不吭。大副吹起口哨,吹着一支流行歌曲。安东尼奥·维克托嘴唇上浮着一丝幸福的微笑,他梦到自己在伊列乌斯那一带毫不费力地发了财,回到埃斯坦西亚去找伊沃妮。 船长停了步,望着这个熟睡着的混血儿。 “你看见吧?”他转过头来对大副说,“他到了那儿的树林里,就不会这样笑啦。”他用脚碰碰安东尼奥·维克托的脑袋。“我真替这批人伤心。” 他们走到船尾那儿的栏杆边。海浪打得很高,月亮还是红红的。大副点上了烟斗,两人都不做声。末了还是船长先开口。 “你知道,”他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像古时候那种奴隶船上的船长。”大副不搭腔,他就说下去。“那种船把黑人运了来,当奴隶卖出去。”他指指睡着的那些人,指指还在微笑的安东尼奥·维克托。“有什么不同呢?” 大副耸耸肩,抽了一口烟,可还是不开口。他正眺望着大海。眺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夜空和满天的星星。 第二章 森林 1 森林安睡着,从来没人来打扰它的清梦。白天和黑夜轮流在它的上空消逝。夏天的太阳晒在它身上,冬天的雨水打在它身上。森林里的树木都是千年古木,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爬上山冈,侵入平原,消失在茫茫的天涯。它像一片海洋,还没经人探测过,紧锁着自己的谜。它像一个处女,情窦未开,心里还没有过情欲。尽管都是千年古木,这森林还是像一个处女,可爱、明媚、年轻。它神秘得很,像一个从没给人占有过的女人的肉体,如今可也给人一往情深地想望着了。 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森林里传来鸟儿的啁啾声。夏天,燕子在树顶上飞过,猴子成群结队地在树上爬上爬下,发狂似的在树枝间跳来蹦去,每当风息全无的夜晚,猫头鹰在黄色的月光里叫。它们的叫声可并不暗示将有灾祸临头,因为当时人类还没来到这座大森林。种类多得数不清的蛇,无声无息地在干枯的落叶堆里游来游去,每逢起风的夜晚,美洲豹可怕地嗥叫着。 这座古树组成的森林安睡着,由森林里的沼地、纠缠的藤蔓和刺人的荆棘,在它安息的时候,保卫着它。 人们面对着这座森林,面对着这个谜,恐惧涌上了心头。他们穿过泥沼,跨过溪流,开辟了一条小径,在有一天下午,来到这里,面对着这座原始森林,不禁给吓得愣住啦。夜降临了,带来了满天的乌云,眼看快下六月的阵雨了,于是破天荒第一回,猫头鹰的叫声变成了灾祸的预兆。这阵怪叫,响遍了森林,惊醒了野兽,于是,蛇嘶嘶地叫起来,美洲豹躲在隐蔽的洞里嗥叫着,燕子从树枝上掉下来,摔死了,猴子拔脚就逃。等到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一个个鬼怪都醒过来了。事实上,它们是跟踪着这帮带着斧头和镰刀的人一起来的——要不,它们也许是从洪荒时期以来就住在这森林里的吧?这一晚,它们都醒了过来:人狼、妖魔、神父的母骡和喷火公牛波伊·塔塔[21]。 大伙儿吓得挤在一起,因为这座森林唤起了一种敬畏心,叫人觉得好像是站在神的面前一样。这儿没有小径,只有野兽和鬼怪。因此大家都停了下来,心里怀着恐惧。 暴风雨发作了,闪电劈开天空,雷声隆隆作响,好像那些森林之神,感受到了人类带来的威胁,在咬牙切齿地咆哮。闪电的光芒,时不时把森林照得雪亮,可是人们一眼望出去,只看得见暗绿色的树干,他们一面还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种种声音,那是东窜西逃的蛇的嘶叫,惊慌失措的美洲豹的狂嗥,在这蛮荒地带东奔西走的鬼影的可怕的号叫。没问题,那团在高高的树顶上飞舞着的火焰,准是从波伊·塔塔的鼻孔里喷出来的。还有他们听见的蹄声呢,要不是那神父的母骡在矮树丛里奔跑,又是什么呢?这母骡本来是个美丽的姑娘,因为有一回情欲冲动,献身给一个教士,破了他的清规,才变成母骡的。他们不再听到美洲豹的嗥叫了。这会儿是人狼在令人厌恶地叫喊了,这人狼是头半狼半人的畜生,长着巨大的爪子,因为一个母亲诅咒了它,才把它弄得神经错乱。那独臂独腿的卡波拉妖跳着阴森森的魔舞,被劈成两半的脸上堆着狞笑。人们的心里怀着恐惧。 雨来了,倾盆大雨,好像又一次大洪水来临了。这儿的一切都让人想起世界的起源。这座无路可通、神秘莫测的森林,像时间一般古老,像春天一般年轻,在人们心目中,成了最可怕的幽灵的住宅,是人狼和妖魔的家和避难所。他们认为,这座巨大无比的森林是个不可思议的谜。站在它的脚下,他们显得多么渺小,真像一群受了惊的小动物!森林深处传来种种怪叫。然而,最可怕的还得数头顶上那片漆黑的天空,当暴风雨拼命发作的时候,那儿竟没有一颗星星,用星光来欢迎这批刚到的客人。 这批人是从海外别的地方来的,那儿从前也有过别的森林。这些森林如今已经给砍掉,给征服,给火焰烧成平地,中间贯穿着大路,在那儿,美洲豹消失了踪影,蛇也越来越少了。在这儿,他们又面对着一座原始森林,一片至今人迹未到的丛林,里面没有一条道路,头顶上,那雷云密布的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在他们那遥远的家乡,每逢月光明亮的夜晚,老大娘们爱讲些阴森森的鬼故事。她们说,在人间某个偏僻的角落里,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在哪儿,即使那些走遍天涯海角的旅人,那些在内地道路上来来往往宣讲预言的人,也都不知道——在某个地方,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有着妖魔鬼怪的住所。老大娘们是凭着上了年纪的人的智慧和经验这么说的。 于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在这森林边上,人们冷不防地找到了这个妖魔鬼怪居住的人间怪地。在这儿纠缠着的草莽里,在蔓生的藤萝丛里,那批受人诅咒而变成怪兽的生物,跟剧毒的眼镜蛇、凶猛的美洲豹、报凶信的猫头鹰待在一起,它们干了恶事,如今可受到恶报了。正是在这里,每逢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出发到大路边,躲起身来,等待归途上的旅人,来吓唬他们。因此,这会儿,在这狂风暴雨里,大伙儿都站住了,觉得自己真渺小得很,站住了倾听森林里传来的一声声叫人泄气的鬼啸。当闪电停止的时候,他们看见一张张喷着火焰的嘴,有时候,还看见卡波拉妖在跳着可怕的魔舞,面相说不出的狰狞可怕。森林啊!它不是谜,不是危险,也不是威胁。它是神! 从那片遥远的、泛着绿波的海洋上,没有吹来一丝冷风。在这大雨倾盆、电光闪闪的夜晚,没有一丝冷风。可是大伙儿站在这里,浑身发冷,直打哆嗦,心脏都差一点停止了跳动,面对着这森林之神,心里怀着恐惧。 他们丢下了斧头、手锯和镰刀。双手失去了知觉,他们站在那里,惊慌失措地呆瞪着这一幅森林的景象。他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得不得了,望着这站在面前的愤怒的神。这里有与人类为敌的、预报恶兆的野兽,这里有憧憧鬼影。不可能再朝前走了,因为没人能伸手跟神对抗。他们只得慢慢地撤退,心里怀着恐惧。电光在森林的上空闪亮着,雨在下着。美洲豹在嗥叫,蛇在嘶叫,同时在暴风雨的声浪中,还传来了人狼、妖魔和神父的母骡的悲号,它们在保卫着森林的贞洁和森林之谜。这座矗立在他们面前的大森林是世界的过去,世界的起源。他们扔掉了刀子、斧头、镰刀和手锯。他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走回头路,走他们来时走过的路。 2 大伙儿撤退了。他们花了好多日子,好多白天和黑夜,才来到这儿。他们渡过河流,穿过几乎无法通行的丛林,开辟小径,跋涉沼泽地带。 有一个人给蛇咬死了,就给埋在这条新辟的道路旁。一个简陋的十字架,一堆泥土,这个从西阿拉来的人,就这样倒了下去,只剩这两样东西了。他们没有在十字架的横木上注明他的名字,因为没有写字的东西。在可可地带的这条大路旁,这还是第一个用来纪念开发这地区的时期中牺牲性命的人的十字架,这种十字架到后来布满了每条道路的两旁。另外一个人得了热病,就是把猴子都弄死的那种热病。他拖拖沓沓地一路走着,如今也开始撤退了。 “那是人狼在作怪。”他神志昏迷地大声说。 他们撤退着。起初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他们直退到比较宽一点的道路上,那儿的荆棘和沼泽比较少一点。六月的阵雨打在大伙儿身上,把他们的衣裳都淋得湿透,使他们发起抖来。可是背后有森林——有暴风雨和鬼怪。他们又撤退了。 他们这时来到了小径上,这条羊肠小道一直通到河边,那儿有一条独木船在等待着他们。大家松了一口气。那个害热病的人也不觉得自己在发烧了,恐惧使他那软弱的身子里有了新的力量。 可是儒卡·巴达洛手里握着枪,怒火中烧,一脸凶相,站在他们面前。他也到过那森林的边上,他也看到了闪闪的电光,听到了隆隆的雷声,他还听到了美洲豹的嗥叫,蛇的嘶叫,听到了猫头鹰报凶信的叫声,他也感到胆战心惊。跟别人一样,他也知道这里就是鬼怪的住所。可是,儒卡·巴达洛看到的却不是这座森林,不是世界的起源。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幅幻景。他只看见一片黑色的泥土,那是世界上最适宜种可可树的泥土。他一眼望出去,看到的可不是一座森林,那里面电光闪闪,充满了怪叫,缠绕着藤蔓,一株株千年古木,紧锁着自己的谜,那儿住着凶狠非凡的野兽和荒诞不经的幽灵。他看到的是一片种满了可可树的园地,一行行地栽得整整齐齐,结满了黄金色的果实,成熟的巧克力果。他看见这眼前还是一片森林的土地上,布满了一个个种植园。这景象多美啊。天底下再没有比可可种植园更美的景象啦。面对着这神秘莫测的森林,儒卡·巴达洛禁不住微笑起来。这儿,不久就会有一株株果实累累的可可树,在地面上投射着淡淡的影子。就是这么回事。他简直没看到,自己的手下人正在惊慌失措地撤回来。 等他看见了他们,就慌忙奔上前去,站在那条小径的起点,拦住了他们,手里端着枪,眼睛里是一副严酷、坚决的神情。 “谁敢动一动,我就请他挨一枪!” 大伙儿站住了,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后有森林,前有儒卡·巴达洛,随时准备开枪。 “那是人狼在作怪!”发烧的人嚷道,一面跳上前去。 儒卡·巴达洛砰的一枪,只见黑夜里一道雪亮的闪光。森林里响起了枪声的回响。大伙儿都站在那倒下的人身边,低下了头。儒卡·巴达洛慢吞吞地朝他们走去,手里还是端着枪。安东尼奥·维克托弯下身去,把这受伤的人的脑袋挪动了一下,好让他舒服一点儿。子弹打穿了他的肩膀。 “我开枪可不是为了想杀人,不过是要你们明白,我的命令是不容违抗的。”儒卡·巴达洛冷静非凡地说。他接着又说:“拿点儿水来,给他洗洗伤口。” 他帮大家一起照应这个人,亲自把一块布做成了一条绷带,帮着把他抬到森林边的野营地里。其余的人一边走,一边还在发抖——可是他们还是走了。他们把那人放在地上,他正在神志昏迷地说胡话。森林里,妖魔在东奔西走。 “动手吧!”儒卡·巴达洛说。 大伙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儒卡举起左轮枪。 “动手吧!” 斧头和刈刀砍在树上,声音很单调,把森林从沉睡中闹醒了。儒卡·巴达洛笔直地瞅着前面。他又看到在这一大片黑色的土地上满栽着可可树,一个种植园接着一个种植园,结满了黄色的果实。六月的阵雨打在大伙儿的身上。受伤的人声音发抖地讨水喝。儒卡手里还是端着左轮枪。 3 可可树上的还带着绿色的巧克力果,被早晨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色,奥拉旭上校在一行行栽得整整齐齐的树中间慢吞吞地踱着步。这些可可树栽了有五年了,种植园里正在结出第一批果实。在这儿,那座森林也就矗立在外边,还是那么咄咄逼人,神秘莫测。他和手下的人用火焰、刈刀、斧头、镰刀开拓了一片林地,砍下了巨大的树木,赶走了美洲豹和鬼怪。随后,种下了可可林,为了使产量可以更多,规划得万分仔细。五年后的现在,可可树都开了花,这一天早晨,可以看见树身上挂着一个个小小的果实了。 这是第一批果实。阳光把它们染上一层金色,这会儿,奥拉旭上校继续慢慢地踱着。他大约五十岁,生得浓眉大眼,脸色阴沉,脸上有些麻斑。他用一双长着老茧的大手,拿着一卷烟草和一柄大折刀,在做一支香烟。好久以前,当他还不过是里奥·多·布拉索一个种植园里的一名驴夫的时候,这双手曾经对驴子使过皮鞭。后来,上校成为当地的一个拓荒者,这双手还学会了怎样使用连发来复枪。 关于他,流传着不少传说。在伊列乌斯、塔博加斯、帕莱斯蒂那、费拉达斯、阿瓜·布兰卡和阿瓜·普雷塔[22]等地方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故事,那是连上校自己也不知道的。在伊列乌斯的天主堂里对圣若热做祷告的虔诚的老太太们,惯常说什么费拉达斯的奥拉旭上校把魔鬼关在一只瓶子里,藏在他床底下。他怎样捉住魔鬼的呢,那可说来话长啦。据说,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里,上校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魔鬼做了奥拉旭的忠仆以后,就处处奉承他,满足他的要求,增加他的财产,还帮他对付他的敌人。可是总有一天——老太太们讲到这里,总少不得用手画一个十字——奥拉旭会来不及忏悔就咽气的,于是魔鬼就会从瓶子里跳出来,把上校的灵魂带进地狱深渊。上校是知道这段故事的,每次听人讲起,总是哈哈一笑,这一声短促的干笑,在有些早晨,甚至比他的气呼呼的吆喝更来得可怕呢。 还有些传说跟事实比较接近一点。鲁伊律师几杯酒一下肚,就喜欢提起好多年前,在一桩诉讼案中,他怎样替上校辩护来着。奥拉旭被人控告曾万分残忍地谋害了三个人。据起诉书说,他把其中某一个人杀害了还不算,竟把他的耳朵、鼻子和舌头都割了下来,并且还把他阉割了。鲁伊律师被聘请为辩护人,全力争取无罪开释。他辩护得十分出色,在辩词中说,这控诉真是“大大的不公正”,还说,这是“那批既无名誉,又无自尊心的匿名仇敌所捏造的无耻谰言”。结果大获全胜。这篇辩词使他成为一个著名的出庭律师。他在颂扬上校的时候,称他为本地区最得人心的种植园主人之一,说他不但在费拉达斯盖了一座小教堂,眼下正在塔博加斯修建天主堂,说他是个奉公守法的人,两度当选为伊列乌斯的市参议员,又是共济会分会的会长。难道这样一位人物会干下这种滔天大罪吗? 当然啦,人人都知道他是有罪的。 这件事是由一份可可合同引起的。黑人阿尔蒂诺跟他的小舅子奥尔兰多,和一个名叫扎卡利奥斯的朋友三个人一起,跟奥拉旭达成一个协议,替上校栽一片可可林。他们砍掉了树林,把土地上的草莽放火烧个干净,然后种下可可树,在一行行可可树之间播下苦薯和玉米,这样,在可可树长大所需的三年期间,他们可以有些东西来维持生活。等三年的期限满了,他们去找上校,打算把可可林移交给他,收取种植的费用。长成的可可树,每英尺的价钱是五百雷斯。他们打算拿到了钱,自己买一块地,在什么地方买一小块林地,然后把它开伐,种植可可树。他们觉得很高兴,在公路上边走边唱。 一星期前,扎卡利奥斯曾带着玉米和木薯粉,上种植园的铺子去换干牛肉、朗姆酒和扁豆。他在那儿碰到了上校跟他谈了一会儿。扎卡利奥斯把可可树的情况讲了一遍,他的雇主说,三年的期限快满了。后来,奥拉旭请这位客人到大厦[23]前廊上去喝一杯酒,问起他和他的伙伴们有什么打算。扎卡利奥斯就跟他说,他们打算买一块林地,把它开伐了,搞一个可可林。上校不但十分和蔼可亲地赞成这计划,甚至还表示愿意帮他们的忙。他们难道不知道,他有最出色的种可可树的林地吗?他们可以在费拉达斯那一带他名下的大片土地中随意挑一块。这样做对他来说更好,因为他可以不用付什么钱了。扎卡利奥斯兴高采烈地回棚屋去了。 期限满了,他们去见上校,告诉他长成的可可树一共有多少英尺,还通知他,他们想买哪一块林地。双方都谈妥了,几杯朗姆酒一喝,就做成了交易。然后奥拉旭开口了。 “你们可以把树林先砍伐起来,”他说,“过不了几天,我到伊列乌斯去的时候,会通知你们,你们就可以一起去,我们大家到土地登记处去,白纸上写黑字,写写明白。” 有人提起要一份地契,可是上校叫他们不用担心,过一个月光景,他们就可以到伊列乌斯去的。三个人打躬作揖,说着好话,就告辞出来。 第二天,他们就动身上那个树林去,动手砍下树木,盖了一座棚屋。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上校到伊列乌斯去过两三回了,他们也已经在栽可可树了,可是还没拿到什么字据。有一天,阿尔蒂诺鼓起了勇气,对上校提起这件事。 “请原谅我,上校,我们可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地契。” 奥拉旭一听他们不信任他,起先大为震怒。等到阿尔蒂诺赔了不是,他就解释说,已经通知他的律师,鲁伊律师去办理这桩事了。日子不会久了,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叫他们来,一起赶到伊列乌斯去,把这问题解决的。可是,日子过得很快,第一批可可树的树苗已经在这片新辟的田地里茁壮生长,早晚会长成大树的。阿尔蒂诺、奥尔兰多和扎卡利奥斯亲亲热热地瞅着这些树苗。这些是他们自个儿的树,是他们在一片亲手开拓的土地上亲手栽下的啊。这些树苗就会长大,结出黄金色的果实,那就等于是钱啊。他们全都忘了什么地契不地契。只有阿尔蒂诺一个人有时候想到这件事。他认识奥拉旭上校很久了,不信任他。虽然如此,等到有一天,他们得悉包括他们那块地在内的“蜂鸟种植园”已经卖给了拉米罗上校的时候,还是全都吃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决定去找奥拉旭上校,把这桩事谈谈清楚。阿尔蒂诺和扎卡利奥斯上大厦去,奥尔兰多留下没去。他们没有见到上校,上校在塔博加斯。第二天,他们再去,上校在费拉达斯。于是,奥尔兰多决定亲自出马。对于他,这片土地就是一切,他才不想失掉它呢。门房跟他说,上校在伊列乌斯。他点点头,一直冲进大厦,在饭厅里找到了奥拉旭,只见他正在吃饭。上校抬眼望望这个他以前雇用过的工人。 “想吃东西吗,奥尔兰多?想坐下就请便吧。” “不用,谢谢你,老爷。”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出了什么新的事吗?” “是,老爷,有,有一个挺糟糕的消息。拉米罗上校上我们那儿去过,说什么我们的可可林是属于他的。他说是打你手里买下的,上校。” “要是拉米罗上校这么说,那就准没错儿啦。他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奥尔兰多站着,眼睁睁地望着奥拉旭,可是上校管自继续吃饭了。客人呆瞪着上校那双长着老茧的大手和那张浓眉大眼的脸蛋。 “你真的卖掉了吗?”他终于问。 “这不干你的事。” “可是你早就把那块林地卖给我们了,你难道忘了不成?根据那可可树合同,你该给我们一笔钱,这就是顶替那笔钱的。” “你有字据吗?”奥拉旭还是照样吃着饭。 奥尔兰多转着手里握着的大草帽。他完全明白他跟他的伙伴们遭到了多大的灾难。他明白,他们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土地、什么可可林了,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觉得眼前有一片红光,在影影绰绰地闪烁着。他不再好好地衡量该说什么话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上校。我警告你,哪天拉米罗上校踏进我们的可可林,哪天你就会受到报应。再考虑一下吧。” 他说罢就一手推开侍候上校吃饭的黑人女仆费莉西亚,走出屋去。奥拉旭继续吃着,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 当天晚上,他带着手下的暴徒,来到这三个朋友种植的可可林里。上校一边朝棚屋走,一边说,他要亲自来对付这帮家伙。随后,他用一柄削刀,割掉了奥尔兰多的舌头、耳朵、鼻子,跟着,脱下这可怜虫的裤子,把他阉割了,然后带着手下人回种植园去。后来,其中有一个因为酗酒,给警察抓了去,被控犯了杀人罪,奥拉旭却还是照旧干笑了一声。那人被宣告无罪释放了。 他手下的“雅贡索”[24],换句话说,他雇用的暴徒,都总是说:奥拉旭上校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值得替这种东家效劳。他从来不肯让一个手下人留在监牢里。有一回,为了营救一个手下人,他竟然离开了种植园,特地赶到费拉达斯的监狱去了一趟。他把那家伙从铁窗里放了出来,就当着法院书记官的面,把起诉书扯得粉碎。 不错,关于上校,流传着许许多多的传说。据说,他在当上反对党党魁以前,为了弄到这个位置,曾经打发一批暴徒去埋伏行刺当时的党魁,那是塔博加斯的一个商人。他们就这样替他干掉了这个对手。事后,他把这罪行推在他的政敌身上。今天,上校是当地的无可置疑的主宰,这一带地方最大的种植园主人。而且他还在计划大大扩展自己的产业。人家宣传这一类关于他的故事,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地主和工人都尊敬他,佃户和小可可林的主人也尊敬他。他有数不清的仆从。 且说这一天早晨,他在一行行结着第一批果实的小可可树中间踱着步。他用一双长着老茧的大手做好了一支香烟。他慢慢儿抽着烟,头脑里什么都不想,既不想人家散布的那些传说,也不想党刚从巴伊亚派到塔博加斯来工作的律师维尔吉里奥。他甚至也不想自己那又年轻又漂亮的妻子埃丝特。她是在巴伊亚由嬷嬷教育的,父亲是伊列乌斯的老商人萨鲁斯蒂诺,把她嫁给了上校,觉得万分荣幸。她是上校的第二个妻子,第一个在他当驴夫时就去世了。埃丝特身材苗条,肤色白皙,容貌美丽,带着一点儿忧伤的神情。说真的,在奥拉旭上校的生活里,只有她才能使他愉快地微笑,使他笑得跟他惯常的笑法不同。可是他眼前也不在想埃丝特。他什么都不想。他一眼望出去,只看见可可树上小小的果实,还带着绿色,那是这可可林结出的第一批。他伸手摘了一个可可荚,温柔地、淫荡地抚摸着,就好像正在抚摸埃丝特那年轻的肉体一样,轻怜蜜爱地,带着无比深沉的爱欲。 4 埃丝特走到搁在大客厅一角的三角钢琴边。她双手一按到琴键上,十个指头就机械地弹出一支曲调来。那是一支古老的华尔兹,这首乐曲使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和某些节期。它使她想起了卢西亚。卢西亚如今在哪儿呀,她感到纳闷。这个少女时期的朋友好一阵没有写信来,她好一阵没有收到她那种写得言过其实可又十分有趣的信了。卢西亚寄来过几本法国杂志和时装样本,她还没谢过她呢。这些东西如今都在钢琴顶上,和没人翻阅的乐谱堆在一起。埃丝特凄苦地淡淡一笑,手指又敲出了一个和弦。在这偏僻的地方,在这荒原上,时装样本又有什么用?在塔博加斯,每逢圣若泽节,在伊列乌斯,每逢圣若热节[25],大家穿的服装落后于时代不知有多少年,她实在不可能穿她那位朋友在巴黎穿的新装啊。唉,卢西亚怎么能想象这个种植园,这座埋没在可可林里的屋子的情景,怎么能想象这儿池塘里那吞食青蛙的毒蛇的叫声呢。再说,还有那座森林——它就在大厦背后,无穷尽地伸展出去,只见一根根树干,活像个迷宫,树干上缠绕着藤蔓。埃丝特怕这森林,就像人们怕敌人一般。她肯定相信,她这辈子永远没法习惯这地方了。这是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因为她明明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休想离开这儿,离开这个种植园,这个叫她万分惊慌的陌生世界。 她诞生在巴伊亚她祖父母的屋子里,她母亲上那儿去生产,结果难产身亡。她父亲在伊列乌斯经商,当时刚开始发展他的事业。因此,埃丝特跟她祖父母待在一起,他们溺爱她,把她给宠坏了,不管她多么任性,总一味迁就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她身上。她父亲在伊列乌斯开办的仓库很兴旺,有时候回来一次,为了商务,通常每年到州府来两次。他女儿进了巴伊亚最好的女学堂,那是家嬷嬷办的学校。她起初是通学生,后来,祖父母去世了,就寄宿在学校里。这对老夫妻是在一个月里接连着去世的。埃丝特戴了孝,可是当时倒也不觉得孤苦伶仃,因为有一批同学在一起,大家一起读法国小说和关于公主的传奇,憧憬着一种看上去很美丽的生活。她们有未来的打算,每个人都有,那是些天真烂漫、野心勃勃的打算:什么为了金钱,为了爱情结婚啦,穿时髦的新装啦,上里约热内卢和欧洲去旅行啦。她们全都这样梦想着,只有热妮一个人情愿做修女,一天到晚做祷告。埃丝特和卢西亚呢,是全校衣着最讲究的姑娘,又是校花,她们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在文娱活动的时候,她们在校园里谈着这一类梦想,在静悄悄的宿舍里也谈着这一类梦想。 埃丝特站起身来,离开钢琴边,最后一个和弦的回响消失在森林里了。唉,学生时代的日子多快活呀?她想起来了,当初姑娘们都巴不得日子尽量过得快,这样就可以早一天过更有劲儿的生活。那时候,所有的嬷嬷当中最和蔼可亲、最了解人的一个,安热莉卡嬷嬷对她说过一句话。当初,安热莉卡嬷嬷把一双纤手按在这学生的肩上——多纤瘦的肩膀啊?——跟她说: “埃丝特,眼前的日子是再美好也没有了,因为还可能有梦想。” 她当时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一直过了好多年,这句话才重新涌上了心头,自此以后,就差不多每天都想到它啦。唉,快活的学生时代呀?埃丝特走到外面前廊上,那儿有一张吊床在等待着她。她躺在吊床上,望得见那条大公路,只见每隔好半晌,有个工人在路上走过,不是上塔博加斯去,就是上费拉达斯去。她还望得见一排风干槽,槽里晒着可可豆,种植园里的黑人工人们用脚在里面踩着。 她在学校里修完了学程,连参加卢西亚和那大名鼎鼎的阿尔弗雷多医生的婚礼也等不及,就到伊列乌斯去了。这位朋友眼前正在外国游历。她先到了里约热内卢,然后到欧洲去,她丈夫在那儿几家有名的医院里担任专科医生。卢西亚实现了她的梦想,穿着高贵的衣裳,身上洒着香水,参加盛大的跳舞会。人们的命运多么天差地远啊,埃丝特想,她自己却来到了伊列乌斯,真是另一个世界。这是个刚刚开始发展的小城市,居民不是工人,就是冒险家,大家谈来谈去,不是谈可可,就是谈死亡。 她父亲住在那仓库楼上,埃丝特从窗子里可以望见这城市的单调景色,每一面都有一座小山。她觉得那条河流[26]和那片大海一点儿也不美。对她说来,卢西亚过的那种生活,在巴黎的那些跳舞会,才说得上美。即使逢到有些日子,有船只进港,全城活跃起来,州府的报纸到了,铺子里挤满了讨论政局的人——即使逢到这种简直跟节日不相上下的场合,埃丝特还是摆脱不掉忧伤的心情。男人们暗地里欣赏她,对她献殷勤。有一次,在狂欢节期[27]中,一名医科学生写给她一封信,献给她几首诗。可是,对埃丝特来说,当时正该掉眼泪哀悼她祖父母的逝世,正因为他们过世了,她才会住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关于械斗和杀人的消息,使她害怕,使她胆战心惊。然而,她慢慢对这个城市的生活屈服了,渐渐不再留恋自己的女性风度了,这种风度,在她刚到这儿的时候,曾经引起过轰动,还引起了一点儿流言。因此,有一天,她父亲得意洋洋地告诉她,当地最有钱的人当中的一个,奥拉旭上校来要求娶她为妻的时候,她不过掉了几滴眼泪。 如今可连到伊列乌斯去一趟也好像是去参加什么节日盛典啦。到大都市去,到欧洲去,参加皇家跳舞会,穿巴黎的新装这一类梦想——全都给抛在脑后了。这一切好像全是虚无缥缈的事儿,随着时间流逝了,好像还是早在那些“还可能有梦想”的日子里的事儿。其实只过去了没有多少个年头,可是,她好像有一种错觉,觉得已经飞也似的度过了整整一辈子。在这些日子里,她最大的想望不外是到伊列乌斯去一次,去参加天主堂的节日庆祝、游迎队,或者有献仪拍卖的市集。 她躺在吊床上,慢慢荡着。在她面前,一眼望出去,只见山上山下,全是结满了果实的可可林。屋子四周的草坪上,母鸡和火鸡正在挖土寻食。黑人在风干槽里踩着可可豆。太阳从云背后露出面来,阳光泻照在这幅景色上。 埃丝特想起了自己结婚的日子。他们那天结了婚,她跟她丈夫当天就到这种植园来。她现在躺在吊床上,身子荡着荡着,一想起那一天,就不由得发起抖来。那是她一辈子最可怕的经历了。她记得,他们一宣布订婚,马上就闹得满城风雨,大家窃窃私议。有一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前来告诉她一些传说。在这以前,有几个在宗教界很出名的虔诚的老太太,也告诉过她一些关于上校的传说。可是这个女人讲的一段更来得具体,更来得可怕。她跟埃丝特说,奥拉旭谋杀了他的第一个老婆,因为他发现她跟另外一个男人睡在一床,就用皮鞭把她活活打死了。那还是早在他当驴夫的时候,在那座神秘的森林里新辟的小径上来来往往的日子里发生的事。直等到好久以后,他发了财,这个传说才开始在伊列乌斯街头,在这可可地带流传。说不定正因为全城的人都压低了声音在议论她,埃丝特才带着一点儿高傲和万分轻蔑的心情,着手进行结婚准备的吧。难得有几个礼拜天,奥拉旭上城来她父亲家吃饭,那时候,他跟她“调起情来”,总是好半天不开一声口。这种调情方式,既没有亲吻,又没有偷偷的爱抚,也没有半句情话,跟埃丝特当初在静悄悄的修道院里憧憬的求爱方式完全不一样。 她主张婚礼举行得简单些,虽然奥拉旭起初坚持要大事铺张一番,要大宴宾客,开个舞会,放线香焰火,举行一次大礼弥撒。结果她胜利了,婚礼很简单,一共举行两次仪式,一次由神父主持,一次由法官主持,都是在家里举行的。神父讲了一段道。那法官脸上带着酒鬼的疲惫神情,祝贺他们幸福。鲁伊律师也发表了一篇漂亮的讲话。他们在早晨结了婚后,就乘着驴子,穿过沼泽地带,薄暮时分,来到这种植园里的大厦。聚集在屋前草坪上的工人们,等驴队一近,就放起来复枪来。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欢迎这一对新婚夫妇,可是埃丝特一听见这些黑夜里的枪声,就不由得胆战心惊。奥拉旭吩咐把朗姆酒分给仆人们。没有过几分钟,他就出去视察可可林的情形,察看烘炉里的可可豆,调查他们在大雨中损失了多少,埃丝特这就已经孤零零地独个儿待着了。一直等到他回来了,黑人女仆们才点起火油灯来。埃丝特听见青蛙叫,吓得不得了。奥拉旭简直无话可谈,只顾不耐烦地挨过时光。 “那是什么声音?”她听见池塘里又传来一声青蛙叫,就问。 “那是被毒蛇咬住的青蛙在叫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晚饭菜给端进来了,由黑人女仆们侍候,她们朝埃丝特投射着猜疑的目光。随后,晚饭刚刚一吃罢,他马上就粗暴地扯掉了她身上的衣裳,野蛮地占有了她的肉体,这个方式是她事先没有料想到的。 她对什么事都渐渐地习惯了。她如今跟黑人女仆们也相处得很好,甚至很喜欢费莉西亚,那是个忠心耿耿的黑白混血姑娘。她丈夫时常紧绷着脸不开口,突然淫心勃发,大发雷霆,那是叫十恶不赦的“雅贡索”也会吓得缩作一团的——她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对黑夜里大路边传来的砰砰枪声,对时不时给用吊床抬过的尸体,和伴送着的女人的哭声,她也习惯了。只有一样东西她还是不习惯,那就是屋子后面的那座大森林,晚上,在那儿河水积成的池塘里,青蛙在狠心的毒蛇嘴里绝望地叫着。 十个月后,一个男孩诞生了。他如今已经一岁半了。埃丝特看出这孩子简直是奥拉旭的化身,不禁万分害怕。他长得跟奥拉旭一模一样。埃丝特心里就不由得想起,这是她自己的不是,因为在受胎的时候,没有跟她丈夫合作。原来她从来不肯把自己献身给他,老是像一件东西或者一头野兽似的,让他任意摆布。虽然这样,她还是热爱这个孩子,为了他,什么都肯忍受。她已经对什么事都习惯了。她不再有梦想了。只有一样东西她还是不习惯,那就是那座森林和森林里的黑夜。 在狂风暴雨的夜晚,森林分外可怕。闪电照亮了高高的树顶,雷声隆隆作响,树木被连根拔了起来。碰到这种黑夜,埃丝特常常会吓得缩成一团,淌着眼泪,悲叹自己可怜的命运。那是些恐怖的夜晚,叫人不由得胆战心惊,这种感觉具体得很,活像一样抓得住、摸得着的东西。这种黑夜总是从叫人痛苦难熬的黄昏时分开始的。啊,这种黄昏,暴风雨的先驱呀?等布满了低压压的乌云的下午一过去,暮色就简直成为祸患了。随你点上多少火油灯,也没法把这暮色赶走,它总会找到这座屋子,使屋子、可可林和森林变成暮色笼罩下的一团漆黑,简直跟黑夜不相上下。树木会显得庞大非凡,暮色神秘莫测地越来越扩大,树身也越发显得高大。但听得一声声凄惨的叫声,那是不知名的鸟兽的叫声,是从——从哪儿传来的呢?她不知道。还有爬虫的叫声,和它们在枯叶上爬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埃丝特总是觉得,早晚有一天,毒蛇会爬上前廊,钻进屋来,在某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直爬到她和她孩子的喉咙边,缠住他们的脖子,像一条项圈。从黄昏时分起,直到暴风雨来临,这一段时间里的种种恐怖景象,她实在没法用言辞来形容。后来,暴风雨终于拼命地压下来,造物主好像一心想把什么都毁个干净,这时候,她就会躲到火油灯光最亮的地方去。可是,即使这样,灯光投下的影子还是叫她害怕,叫她胡思乱想,叫她相信黑人们讲的那些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的故事。 逢到这种黑夜,她老是会想起一样东西,那就是好多年以前,在她小时候,祖母为了不让她害怕,唱给她听的摇篮曲。因此,她如今在自己的孩子的摇篮边,也眼泪汪汪地唱起来,唱了一支又一支,声音很低,对这种歌曲的神妙效力又有了信心。她唱给她儿子听,他呢,用一双严酷的棕色眼睛,奥拉旭的眼睛,仰望着她。话得说回来,她同时也是唱给自己听的,因为她也是个受了惊的小孩子呢。她低声唱着,用这种曲调来安慰自己,脸上淌着泪水。她忘掉了前廊上的黑影,外面那可怕的黑夜,树林里猫头鹰报凶信的叫声,叫人觉得凄惨的夜色,忘掉了那座森林和它的谜。她唱着这些古老的歌子,这些对抗魔鬼很有效力的简单曲调。好像她祖母的阴灵就在她头顶上翱翔,又亲热又体贴地保护着她。 接着,池塘里突然发出一声被毒蛇咬住的青蛙的惨叫,穿过森林,穿过可可林,直传进屋来。埃丝特正浑身发着抖,坐在这点着灯的屋子里,这声惨叫的尾声传进屋来,在她听来,比猫头鹰的叫声或者树叶的窸窸窣窣声更来得响亮,甚至比那呼呼的风声也更来得响亮。她不再唱了。她闭上了眼睛,能够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个细节——那条黏糊糊的、叫人讨厌的爬虫,在地上的落叶堆里游着,最后突然扑到那只无辜的青蛙身上,这时候,这声绝望的垂死时的惨叫,就惊动了小溪那平静的水面,使这幕阴森森的夜景里充满了恐怖、险恶而苦难的气氛。 在这种黑夜里,她看见每一个屋角里都有蛇出现,有的从地板裂缝里钻出来,有的从屋瓦中间爬进来,有的趁每次开门的时候溜进来。一会儿,她闭着眼睛,看见它们小心翼翼地朝青蛙爬去,预备蹿上前去,置它于死地。隔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也许有一条毒蛇正在屋顶上慢慢地、偷偷地、静静地朝那张花梨木床爬过来,说不定会趁她熟睡的时候来绞死她呢,这一想,就不禁发起抖来。她一想到也许有条蛇正从墙上爬下来,就弄得睡不着觉,这种失眠之夜不知道有过多少啦!她在入睡的时候,只消听见一点儿声响,就会吓得心惊肉跳。她会掀掉了被子,爬起身来,跑到她儿子的摇篮边去。等她看清楚他正安安稳稳地睡着,就会把房间彻底地搜寻一通,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恐惧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奥拉旭有时候会醒过来,在床上咕噜几句,可是埃丝特还是继续一无所得地搜寻着。她再也睡不着了,只顾惊慌失措地等着等着,等那条蛇来。接着,它来了,朝她的床爬过来,她呢,浑身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口。她觉得它围上了自己的脖子,把她绞住。她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死去了,安殓在一口天蓝色的棺材里,脸上有着毒牙的痕迹。 有一回,她在黑暗里瞅见了一根绳子,就像青蛙一样,尖叫起来,这声尖叫越过田野,越过池塘,消失在森林里。 埃丝特还想起了另一晚的情景。奥拉旭出门上塔博加斯去了,她跟孩子和仆人们在一起。大家都睡熟了,这时候,忽听得有人在敲门。费莉西亚跑去看是谁,跟着就大声地叫太太。敲门的是几名种植园工人,其中有一个名叫阿马罗的给蛇咬了。埃丝特从门背后偷偷地朝外望了一眼,不愿再走上前去。她听见他们在讨药,还听见其中有一个用沙哑的嗓子解释说:“那是条大蟒蛇,一条扑火蛇[28],毒得厉害。”他们用一根绳子,把阿马罗腿上那伤口上面一点儿的地方扎紧,费莉西亚从厨房里拿了一块烧红的煤来,埃丝特看他们把它放在伤口上。皮肤给烫得嗞嗞作响,阿马罗呻吟起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味。有一个工人已经骑马上费拉达斯去弄抗毒素了,可是毒性发作得很快,阿马罗就当着埃丝特、黑人女仆们和其他工人的面咽了气,脸色泛着绿,眼睛从眼眶里突出来。埃丝特实在忘不了这具尸体。从这张永远再不会讲话的嘴里,她听到过痛苦的叫声,跟池塘里被蛇杀害的青蛙的叫声一样痛苦。等到午夜时分,奥拉旭从塔博加斯回来了,吩咐工人们把尸体抬到一所工人住的棚屋去,她号啕大哭起来了。她抽抽答答地请求她丈夫带她离开这儿,带她到城里去,要不然她会死的。毒蛇就会来到,不知道有多少呢。它们会把她浑身咬遍,它们会害死她的孩子,结果用它们那又湿又冷的躯体把她绞死。她觉得那冷冰冰、软绵绵的蛇身已经在她胸脯上了,于是浑身一阵哆嗦,哭得更响了。奥拉旭看见她这样害怕,就嘲笑她。等他决定去陪众人一起给阿马罗守灵的时候,她想想实在一个人待不下去,就跟他一起去了。 大伙儿坐在死尸周围,喝喝朗姆酒,讲讲故事。讲的是关于蛇的故事,关于若泽·达·塔拉兰加的故事。若泽老是喝得醉醮醺的,有一晚,他右手提着一盏灯笼,左手一瓶朗姆酒,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走到大路拐弯的地方,一条大蟒蛇朝灯笼直扑过来,把若泽摔倒在地上。一挨到第一口蛇咬,若泽就马上打开瓶盖,把里头的酒一股脑儿全喝光了。第二天,上可可林去干活的人路过那边,看见若泽熟睡着,那条大蟒蛇也熟睡着,盘在他胸膛上。他们把蛇打死了,发现若泽浑身一共有十七处伤口之多,可是因为喝了朗姆酒的缘故,一点儿也不打紧。酒精把毒素给冲淡了。唯一的后果是,足足有两个星期,他身子肿得像一匹马那么大,过后可一切如常了。 他们还谈到关于“耍蛇人”的故事,关于那种给蛇咬了不会中毒的人,他们甚至会把大路边的蛇捡起来,一点儿也不会受伤。附近一个种植园里,有一个名叫阿戈斯蒂尼奥的,他就是个“耍蛇人”,蛇绝对伤害不了他。嘿,光为了闹闹玩儿,他就会伸出胳膊来让它们咬的呢。 接着有一个驴夫的老婆,若阿娜,她跟男人们喝得一般多,开始讲在她搬到这南方来以前住的那个内地牧场里发生的一桩事。主人全家到大厦来度假。有一天,一条蛇爬进了屋子。他们每年年底总是要到牧场里来的;这一年,他们特别高兴,因为主人结了婚还只有一年半多一点,刚生下了一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可是一条蛇钻进屋来,盘在娃娃的摇篮里。娃娃正在哭,要吃母亲的奶,因此,不懂事地把蛇尾巴含在嘴里。第二天,他们发现这娃娃嘴里还是含着这条熟睡着的蛇的尾巴,可是他不再在吮了,因为毒性已经发作了。于是,那女主人跑出屋去,在田野里跑着,一头金发在风中飞舞,一双脚赤裸着,白净得很——据若阿娜说,她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白净的脚——她在荆棘和刺莽中一路奔跑。人家说,从此以后,她的头脑没有恢复正常过,她变成了一个呆子,变得丑了,面貌和体态都一点儿也不美了。在这以前,她真像一个洋娃娃,后来,她可简直是个老太婆啦。那座大厦从此以后就永远关了起来,那家人家也没有再回来过。常春藤爬满了前廊,野草长进了厨房。今天,人们走过那儿,还能够听到在屋子里做窝的蛇在嘶嘶地叫。 若阿娜讲完了故事,又喝了一口朗姆酒,吐了一口痰,然后转过头去,想看看埃丝特。可是埃丝特已经不在那儿了。她正在朝屋子奔去,朝她自己那娃娃的摇篮边奔去,好像她自己也发疯了。 埃丝特现在躺在前廊上,周围闪耀着一片明亮的阳光,回忆着这一类惊心动魄的夜晚。卢西亚从巴黎写过信给她,这些信要隔三个月才能到达,信里写着关于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个民族、文明世界和节日盛典的消息。这里可是森林之夜,暴风雨和毒蛇之夜。这些夜晚,她淌着眼泪,悲叹自己苦命的身世。还有那叫人胆战心惊的黄昏,把所有的希望都剥夺干净。还能希望些什么呢?她这一辈子,什么都已经安排好啦。 还有些别的夜晚,她也会淌眼泪。那时候,她眼看奥拉旭率领了一帮人,出发去械斗。她就知道,当天夜里,在某个地方,枪声会响起来,有人会丧命,目的只为了夺取一块土地,为了使奥拉旭的种植园,也就是她的种植园,可以再增加一小块林地。卢西亚从巴黎写信来,讲到大使馆里的跳舞会、歌剧演出、音乐会。可是在这儿种植园的大厦里,一架三角钢琴在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校音师。 唉,奥拉旭率领了他手下的人,出发去械斗的那些夜晚多可怕啊?有一回,他出去后,埃丝特心里想起,如果他给打死了,那怎么办。如果他死了——那么种植园就会变成她一个人的了,她就可以把它交给她父亲去管理,自己离开这儿。她要去跟卢西亚待在一起……可是这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梦想。在埃丝特心目中,奥拉旭是永远不会死的,他是主人、东家、“上校”。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比他死得早。他支配着土地、金钱和人命。他是铁打的,从来没有生过病。好像枪弹也知道他的厉害,见他害怕似的。因此,她并不拿这个又恶毒又美妙的梦想来安慰自己。她一点儿指望也没有,连伸只手出去抵抗也办不到。她这辈子就是这么样了,这是她的命啊。可是想想看,在伊列乌斯,一定有不少年轻的姑娘在妒忌她呢?她是堂娜埃丝特,是塔博加斯地区最有钱的人的太太,是那个政界领袖,拥有那么多可可种植园和那么多原始森林地的主人的太太啊。 奥拉旭走到吊床边来,她简直来不及擦干眼泪。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可可荚,那是这个新可可林结出的第一批果实里的。 “可可林已经结实了。”他微笑着说。 他站在那里,弄不懂她为什么流眼泪。 “他妈的,你哭什么呀?”他气愤地说,“难道你只会哭吗?怎么搞的,难道你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吗?你还想要些什么呀?” “没什么,”埃丝特忍住了抽噎说,“我真傻。” 她把可可荚接到手里,因为她知道这一来会叫她丈夫高兴的。奥拉旭兴高采烈地笑了,他用眼睛打量着她浑身上下,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妻子,觉得很开心。他在世界上热爱的只有这两样:埃丝特和可可。 “你干吗哭呢,傻丫头?”他问,一边在吊床上坐下来,坐在她身边。 “我现在不哭了。” 奥拉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溜到可可林上,长着老茧的手里握着可可荚,开始说话了。 “等那个小家伙长大起来,”他总是把孩子叫作“小家伙”,“他会看见这一片土地上全布满了可可林,全部栽种好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儿子可不用跟我们这样死钉在这乡下啦。我要把他送进政界。他会当上下议员和州长。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要挣钱呢。” 他对埃丝特笑笑,伸手抚摸她的肉体。 “把眼泪擦干,去吩咐她们准备顶好的晚饭,因为塔博加斯那个新到的律师,维尔吉里奥,今天要到这儿来。你也别忘了,穿上最好的衣裳。我们要让这小伙子瞧瞧,我们可不是乡巴佬。” 他笑了一声,还是他那种惯常的短促的干笑,把可可荚递给埃丝特,又出去指挥工人了。她坐在那里,想着当晚他们要跟这位某某律师一起吃的晚饭。当然啦,他一定会跟鲁伊律师一样,喝得醉醺醺的,等上了饭后点心以后还是不退席,在地板上乱吐痰,还讲些下流故事。可是卢西亚从巴黎写信来,讲到开晚会、上剧院、穿新装和赴晚宴呢。 5 两个人站在门洞里,那黑人在说话。 “是你叫我们来的吗,上校?” 儒卡·巴达洛正想开口叫他们进去,可是他哥哥把手一挥,表示要他们在外边等候。他们服从了,就走到宽阔的前廊上,在一张条凳上坐下来。儒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从这一端踱到那一端,一面抽着香烟。他在等他哥哥开口。西尼奥·巴达洛是一家之主,这时正舒舒服服地端坐在一把奥国制的高背椅子里,这把椅子,不但跟其他的家具,那些条凳、藤椅、墙角里的几张吊床异样地不相称,就是跟朴素非凡的白粉墙也不相称。西尼奥·巴达洛在思索,眼睛半开半闭的,一把黑胡子垂在胸前。他抬眼望望那手执马鞭、嘴里叼着香烟、紧张地踱着步的儒卡,接着,他转过头去,打量墙上仅有的那幅画,那是幅画着一幕欧洲乡村景色的五彩石印画。 在一片看上去很舒服的深蓝色背景上,有一群羊在吃草,几个牧童在吹奏一种笛子,还有一个漂亮的金发村姑,在羊群里跳着舞。这幅石印画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平静的感觉。西尼奥·巴达洛想起了他怎样会买这幅画的情形。有一回,他在巴伊亚,无意中走进了一家叙利亚人开的铺子,想问问一只金表的价钱。他看到了这幅画,想起了不久以前,堂娜安娜对他说过,该找些什么东西来把客厅的墙壁弄得生色一点。因此,他买下了这幅画,可是直到如今,他才第一回仔仔细细地欣赏它。这是一幕平静的乡村景色,有一群羊、几个吹着笛子的牧童和一个跳着舞的金发姑娘。背景是一片蓝色,蓝得很深,简直是天蓝。跟这儿一带,这可可地带的田野大不相同。为什么这里不能跟欧洲一样呢?可是儒卡·巴达洛还在不耐烦地、大踏步地踱来踱去,等他大哥做出决定。西尼奥·巴达洛不喜欢流血的事。然而,有不少次,他不得不违反了自己的愿望,做出决定,这一天下午,儒卡就指望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打发一两个手下人去“埋伏”在大路边,等某某人走过来——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啦。 他眼睁睁地望着那幅画。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有着玫瑰色的腮帮、天使般的眼睛,比堂娜安娜还出落得漂亮。还有那几个牧童,他们可跟这儿种植园里的驴夫大不相同,这是没有问题的。西尼奥·巴达洛喜欢土地,喜欢耕种土地。他喜欢畜养牲口——畜养性情和善的大公牛、生龙活虎的马儿和柔声咩叫的羊。他不喜欢的事就是叫人去死。因此他尽可能地延宕,不做决定,非要等到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才做出决定。他是一家之主,替巴达洛家挣家产的工作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克服儒卡所说的“弱点”。他以前可没有仔细地欣赏过这幅画。这种蓝色非常漂亮——甚至比他们每年年底拿来送人的那些日历还漂亮,说真的,有几种日历的确非常漂亮呢。 儒卡·巴达洛在他哥哥面前停下步来。 “我跟你说呀,西尼奥,”他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那家伙固执得像一头骡。他不肯卖可可林。他说不是什么价钱多少的问题,他根本不缺钱用。你知道,费尔莫一向是出名的顽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西尼奥·巴达洛郁郁不乐地把目光从石印画上挪开。 “他从来没有害过什么人,这一点最糟糕。要不是这样,这的确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办法,可以把种植园在靠近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那一边扩展出去——因为,如果我们不扩展出去,它就会掉到奥拉旭的手里。”他讲到这个切齿痛恨的名字的时候,声音稍微有点异样。儒卡同意地点点头。 “要是我们不下手,奥拉旭就一定会下手的。谁拿到了费尔莫的可可林,谁就掌握了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钥匙。” 西尼奥·巴达洛又在出神地凝视那幅画了。 “没人比我更了解可可种植地,西尼奥,”儒卡继续说,“这一点也不用我来提醒你了。你是从外地来的,我可是生在这儿的。从小时候起,我就学会了怎样鉴别适宜种植的土地。啊,不骗你,我只消在土地上跑一趟,就可以知道它的价值。好像我脚底上有些什么特别的东西似的。我还可以跟你说,没有比塞克罗·格朗德更好的可可种植地了。你知道,我在那片蛮荒地带已经待了多少夜晚,把它踏勘个仔细。要是我们不尽快赶到那儿去,奥拉旭就会抢占了先机。他的嗅觉也不错呀。” 西尼奥·巴达洛伸手摸摸黑胡子。 “这桩事真别扭,儒卡。你是我的弟弟。你的母亲就是生我的老菲洛梅娜,愿天主保佑她灵魂安宁。你的父亲是已经过世的马塞利诺,也就是我的父亲。可是我们俩性情不一样,彼此不相同,生得那么天差地远。你喜欢用开枪杀人的办法来解决任何问题。可是有一点我倒希望你肯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在这儿不感到什么?”西尼奥伸出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儒卡抽着香烟,用马鞭敲了一下溅满泥浆的皮靴,又踱起步来。跟着,他开口了。 “要不是我像现在这样了解你,西尼奥,”他说,“要不是我把你当作大哥看待,我可能会把你当作一个胆小鬼的。”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 “我喜欢杀人吗?我自己也不知道。碰到我对人发脾气的时候,我会把他斩得粉碎的。你也知道——” “那么碰到你不在发脾气的时候呢?” “不管是谁,只要挡住了我的路,他就得滚开,让我过去。你是我的大哥,是你在料理家务。父亲要你照料一切——照料可可林、孩子们和我本人。是你在替巴达洛家挣家产。可是我跟你说呀,西尼奥,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的话,我们所有的土地就会比现有的面积大一倍。” 西尼奥·巴达洛站起身来。他差不多身高六英尺,一把黑胡子垂在胸前。他眼睛闪闪发亮,声音响遍了这间屋子。 “碰到非做不可的事,儒卡,哪一次你看到我没有做到过?你明明知道,我跟你两样,不喜欢流血的事。可是,碰到非干掉什么人不可的时候,我哪一次没有做到过?” 儒卡不搭腔。他尊敬他的哥哥,说不定世界上他所害怕的人,也只有这一个哥哥了。西尼奥·巴达洛放低了声音。 “问题是,我跟你两样,不是个杀人坯。我是个只干万不得已的事的人。我也干掉过人,可是,有天主作证,非要等到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时候,我才下手干。我知道,我这做法,等有一天上那边——”他指指头顶上的天花板,“——去总算账的时候,对我是没有什么帮助的,可是现在,至少有点儿心理方面的帮助。” 儒卡等他哥哥镇静下来。 “这一切麻烦事全是为了费尔莫,”他说,“这顽固透顶的笨蛋。随你喜欢把我叫什么,我都不在乎。可是我现在要跟你说明一点:没有比塞克罗·格朗德森林更好的可可种植地了,要是你想把这些土地变成巴达洛家的财产的话,没有别条路可走。费尔莫不肯出卖他的可可林呀。” 西尼奥·巴达洛打了一个手势。儒卡会意;就把前廊上那两个人叫进房来。在叫他们以前,他先说了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把详细情形跟他们讲吧。” 西尼奥半闭着眼睛,在那把高背椅子里坐下来。 “我做出了决定,”他说,“我就自己负责。我自己来跟他们讲。” 他抬眼望望那幅画,望望那片看上去很舒服的蓝色。如果石印画上的土地也适宜种植可可树的话,他,西尼奥·巴达洛,就不用打发暴徒们去埋伏在树背后,去干掉这几个吹着笛子的牧童,这个跳舞跳得兴高采烈的、脸儿红红的姑娘啦……那两个人在等着,于是,他就完全忘掉了画上的情景(他发出的枪弹使那姑娘停止了跳舞),用他那惯常的坚决、沉着、稳重的口气,开始发号施令。 6 下午,公路上,微风扬起一片红尘,有两个人在走过来,每人肩上挂着一支来复枪。那个内地来的黑白混血儿,维利亚托,在提议打一个赌。 “我跟你赌五密耳雷斯,此人准从我埋伏的那一边过来。” 原来这条公路在费尔莫的小种植园附近分了一个岔。因此,西尼奥·巴达洛打发了两个人来——每人守住一条路。他亲信的黑人达米昂,一个顶呱呱的好枪手,像猎狗对主人一般忠心,奉命把守费尔莫最可能走的那条岔路,因为那是回家的近路,走这条路可以省一点儿时间。维利亚托奉命把守那条公路,埋伏在一株番石榴树后面,那儿已经有人给打倒过。这会儿,维利亚托在提议打赌了,可是,尽管可以说得准费尔莫一定会走岔路回来,达米昂还是不愿跟他赌。维利亚托觉得很奇怪。“你怎么啦,老弟?缺钱吗? 达米昂不愿跟他赌,可不是因为拿不出五密耳雷斯,这数目等于两天的工钱。在另外几次同样性质的出差的时候,在别的跟这一样的下午,他打过比这数目更大的赌,已有好多回了。然而,今天却有些什么事,使他不想打赌。 夜幕降临了,两人在公路上走着,这时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们只碰到过一个骑着驴子的家伙,那人对他们仔细打量了一番,就用马刺催他的坐骑快快赶路,存心要跟这两个种植园里来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因为,在这一带,谁不知道西尼奥·巴达洛的“雅贡索”,他的亲信,黑人达米昂的厉害呢?达米昂的名声早已传遍四方,传出了帕莱斯蒂那、费拉达斯和塔博加斯那一带,传到了远远的地方。他的事迹被人在伊列乌斯的酒店里宣传着,由小船把他的名声从那儿一直带到了州府,因此巴伊亚有家报纸曾经把他的名字用大号铅字印出来过。那家报纸是反对党的,因此说了他一些坏话,用一些难听的话来骂他。达米昂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情形。西尼奥·巴达洛打发人来叫他在吃饭的时候到大厦去。饭桌上坐着很多客人,酒瓶都开了盖,说明那法官先生也在座。巴达洛家的法律顾问,热纳罗律师也在座,那份报纸就是他带来的。热纳罗律师的才华没有鲁伊律师的那么出色,他不会用满口冠冕堂皇的字眼,夸夸其谈地演讲,可是他彻底了解所有微妙的法律花巧,还懂得怎样钻法律的空子,因此,西尼奥·巴达洛情愿聘请他,不要任何其他在伊列乌斯开业的律师。西尼奥对达米昂笑笑,把他指点给大家看。 “这就是我们的好汉。” 达米昂看见西尼奥在笑,就天真地咧嘴一笑,一口完好无缺的白牙齿在一张大大的黑嘴里闪着亮。法官灌饱了酒,也畅快地笑起来,可是热纳罗律师只淡淡一笑,叫人觉得,他是为了顾到礼貌才笑的。西尼奥·巴达洛继续讲着,这会儿,跟达米昂讲起话来了。 “你可知道,黑人,州府的报纸上提到了你吗?他们说,在这儿一带,没有比西尼奥·巴达洛手下的达米昂更出色的杀手啦。”他得意洋洋地说着,达米昂也得意洋洋地回答他。 “对,老爷,一点也不错。没有比俺黑人更出色的枪手了。”他又满意地咧嘴一笑。 热纳罗律师喝了一口酒,把酒杯又斟满了。西尼奥·巴达洛哈哈大笑,法官也跟着笑起来。随后,西尼奥把报上那篇东西念给达米昂听,达米昂只听懂了一半,因为文章里有不少词句,他觉得太深。可是他很高兴地听西尼奥叫道:“堂娜安娜?堂娜安娜?” 他女儿从厨房里走进来,她正在那儿监督上饭菜的事。 “什么事,爸爸?” 法官眼睛里带着有兴趣的神色对她望着。 “到保险箱里去拿五十密耳雷斯,”西尼奥·巴达洛吩咐道,“给达米昂。他的名字上了报。” 他然后把黑人打发走了,饭桌上的谈话又照常继续下去。达米昂呢,就动身到帕莱斯蒂那去,把这笔钱花在妓女身上。他喝酒喝了整整一夜,逢人就讲巴伊亚有张报上刊出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说什么没有跟他一般好的枪手。 这就是为什么那个骑驴的人用马刺催他的坐骑快快赶路的原因。他知道,黑人达米昂打出的一颗枪弹,就意味着买棺成殓,择日安葬,并且他还知道,西尼奥·巴达洛手下的人都是有靠山的,对他们来说,就好像根本没有警察一样。人人都知道,法官也是巴达洛兄弟一边的人。他们甚至替他栽种了一片可可林。巴达洛兄弟在政界里占着上风,又有法院做后盾。看见这人踢赶他的驴子,维利亚托乐得哈哈大笑,可是黑人达米昂还是满脸一本正经的表情。 “你怎么啦,老弟?”维利亚托又问了一句。 达米昂自己也弄不懂是什么道理。他这样去埋伏起来,暗杀什么人,以前也干过好多回啦。可是,今天好像还是生平第一回似的。 走到这里,大路分了岔。 “你还是不愿意打赌吗,黑小子?” “俺跟你说过了,俺不愿意。” 他们分了手,维利亚托吹着口哨跑开去。 夜色已经降临了,月亮正在升起来。真是个埋伏杀人的好夜晚。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路面,像白天里一样。黑人达米昂顺着那条岔路走。他知道有一株树,恰恰适合他的用途。那是路边的一棵枝叶茂盛的面包树,看来那是有人有意栽在那儿,让人躲在它的背后,朝过路人开枪的。“俺可从没躲在这树背后,朝谁开过枪呢。”达米昂思量着。黑人心里很不快,因为,他在前廊上听到了巴达洛兄弟的谈话。他听到了西尼奥对儒卡说的话,这天晚上,就是这一点使他心里平静不下来。他那颗天真无邪的心痛苦非凡。达米昂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弄不懂是什么道理,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使他痛苦,他没有什么病,可是他就感到好像害着病似的。 如果在过去,有人对他说,埋伏起来去狙击别人,置人于死地,是一桩要不得的事,他一定不会相信,因为他的心是天真无邪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念。种植园里的孩子们都崇拜黑人达米昂,他让小一点的孩子们把他当马骑,爬上高大的面包树,替他们摘出色、柔软的面包果,从毒蛇盘踞的香蕉林里,给他们带回来一串串金黄色的香蕉,替大一点的孩子们把驯马上鞍,带他们一起到河里去洗澡,教他们游泳。孩子们崇拜他,他们认为,没有比黑人达米昂更好的人了。 他的职业就是杀人。达米昂甚至已经记不起那是怎样开头的了。上校派他出去,他就杀人。他没法告诉你,他已经杀死了多少人,因为达米昂只会数到五,再往下就不行了,再说,还得扳着指头数才行。他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数目。他并不恨什么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谁。至少直到今天,他始终这么以为。那么,到底是什么道理,他今天的心情特别沉重,好像害了病一样呢?他心肠很好,会用自己那套粗手粗脚的方式来体贴别人。如果种植园里有个工人生了病,达米昂就会去陪伴他,教他服草药来治疗,并且还会去请那位巫医热雷米亚斯来。有时候,在大厦歇脚的行商们会缠住了达米昂,偏要他谈谈某几个他杀死的人,于是他就会谈起来,口气很沉着,全然不知道什么叫罪过。 对于他来说,西尼奥·巴达洛的命令是无可置疑的。如果西尼奥打发他出去杀人,他就不得不杀人。这正像西尼奥吩咐他把一匹黑骡上了鞍预备出门,他就得尽快把它上鞍一样。再说,绝对没有坐牢的危险。西尼奥·巴达洛手下的人从来没有给抓去过。西尼奥可以对他手下的人保证做到这一点,因此替西尼奥效劳是桩乐事。他可不像克莱门蒂诺上校那样,叫你去干了一桩事,事后又把你交给当局。达米昂瞧不起这个上校。像他这等人,不配当一个有胆气的人的东家。好久以前,达米昂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替这位上校干过。在他那儿,他学会了开枪,也是为了克莱门蒂诺,他第一次杀人。后来,有一天,上校竟然事前没有通知他提防,警察就来找他了,于是他不得不离开种植园去逃亡。他躲在巴达洛兄弟的种植园里,如今可是西尼奥的亲信啦。如果说,他心里也可能对什么人有点儿恶意的话,这点儿恶意就可以从他对克莱门蒂诺上校极度蔑视的态度里看出来。有时候,有人在工人的棚屋里提到上校的名字,达米昂就会啐上一口说: “他不算男人。他比女人家还胆小。他该穿裙子才对。” 他说罢就哈哈大笑,一口白牙齿、一双大眼睛、一张脸,都满是笑意。那是种开朗,健康的笑,活像孩子的笑。他在种植园里闲逛的时候,他的笑声跟同他一起在大厦边草坪上玩耍的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楚。 黑人达米昂走到了那株面包树边。他把来复枪卸下,靠在树干上。他从裤袋里拿出一卷烟草,用刀做起一支香烟来。这会儿,月亮已经又圆又大了。达米昂从没看到过这么大的月亮。他觉得身子里好像有只大手,就像自己的那种黑色大手,紧抓着他的心弦。西尼奥·巴达洛的话还在他耳朵里震响着:“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达米昂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什么感触。可是,上校今天讲的话像块铅似的压在他胸膛上,沉甸甸的,连达米昂这样身强力壮的黑人也拿它不掉。他一向不喜欢肉体上的痛苦。虽然,他是能够好好儿忍受的。有一回,他在可可林里摘可可果的时候,给刀子在左臂上深深地割了一道伤口。这一刀差一点碰到了骨头。他不喜欢当时所感到的痛苦。可是,等到堂娜安娜·巴达洛在他伤口上涂碘酒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地吹着口哨呢。另外有一回,雅库迪诺也用刀割伤了自己,腿上割了三个伤口。这一类事情,这一类痛苦,他是了解的。说起来,这些事都是明摆在眼前的具体事实。可是他如今感到的痛苦却不同。他那简直大得像牛头的脑袋里塞满了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事。西尼奥·巴达洛在他的脑袋里搁下了几句话,接踵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形象和感觉,那是些忘怀了好久的旧的形象和从没体验过的新的感觉。 他做好了香烟。森林里亮起一点火柴光。他抽着烟。他万万想不到这位上校也会受到良心责备。正是这个说法:良心责备。有一回,有个行商问达米昂,他是不是从没受到过良心责备。他就问,什么叫“良心责备”,那行商解释清楚以后,达米昂竟万分天真地反问道:“凭什么俺该受到良心责备呢?” 行商听了大吃一惊,直到今天,逢到他在巴伊亚的咖啡馆里,跟几个好朋友夸夸其谈地讲到人类、人生和各种人生哲学的时候,还要提起这段故事呢。过后不久,过圣诞节的时候,西尼奥·巴达洛请了一位修道士到种植园里来主持弥撒。他们在前廊上搭了一座祭坛——这座祭坛搭得真漂亮。达米昂在埋伏的地点等待着,想起了这件事,不禁微笑了,这天晚上,他只微笑了这么一次。达米昂在堂娜安娜、那个已经过世的堂娜莉迪亚和儒卡的妻子堂娜奥尔加筹备节日宴会的时候,帮了她们不少忙。那天晚上,修道士来了,晚宴席上,有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什么鸡啦、火鸡啦、猪肉啦、羊肉啦、野味啦,甚至还有鱼,那是必须到阿瓜·布兰卡才能买到的。还有一样冷得像石块的东西,听人家说叫作“冰”。豆蔻年华的堂娜安娜,给了达米昂一点。这东西弄得他舌头都麻了,堂娜安娜看见黑人脸上的表情,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举行弥撒。种植园里的情侣们举行了婚礼,娃娃们领了圣洗,还是跟过去一样,由巴达洛家里的人当教父教母。随后,修道士讲了一段道,讲得比鲁伊律师的任何演讲都好,虽然这位律师在伊列乌斯对陪审团也做过几次非常出色的演讲。不错,这位修道士好像舌头打了结,讲得有些口齿不清,因为他是个外国人。可是,也许正因为这样,当他讲到地狱,以及那团永远焚烧着被打入地狱的人们的烈火时,使听众们觉得特别毛骨悚然。连达米昂也害怕起来了。他以前从没好好地想到过地狱,后来也难得再想到它。只有今天,他才想到了这位修道士,还想到了他对那些杀害同胞的人怒气冲冲地大声诅咒。修道士讲了很多关于良心责备的话,说什么良心责备就好比在尘世间的地狱里受折磨。达米昂那时已经懂得什么叫良心责备了,可是这番话在当时并没有给他什么印象。 不错,他对关于地狱的描写却印象很深,知道那儿有一团永远不熄的烈火,一刻不停地焚烧着人肉。达米昂手腕上有一个伤疤,那是有一天他在厨房里给黑人女仆帮忙的时候,给一块烧旺的煤烫出来的。那时候可真痛得厉害。因此,他想象得出,要是一个人全身放在火里焚烧,直到永远,是什么滋味。修道士说过,你只要杀过一个人,就准会堕入地狱。达米昂可连自己杀过多少人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五个以上,因为他只会数到五,而且也只数到过五。后来的就数不下去了,可是他当时觉得也没有什么大关系。然而,在今天,他埋伏着,抽着香烟的当儿,却在枉费心机地拼命回想他杀死的每一个人。第一个是那个开罪了克莱门蒂诺上校的驴夫。那回完全是出人意料的。他跟上校在一起赶路,大家都骑着马,碰到了一队往班科·达·维多利亚去的驴队。那驴夫一看见克莱门蒂诺,就把长长的驴鞭朝上校劈面抽了一鞭。克莱门蒂诺气得脸都发白了。 “干掉他!”他对达米昂叫道。 达米昂拔出佩在腰带上的左轮,开了一枪,那驴夫倒在地上,驴队跨过他的身子前进。克莱门蒂诺赶回种植园去,脸颊上的鞭痕还是红红的。达米昂来不及把这回事好好地考虑一番,因为没有隔几天警察就来了,他呢,不得不逃亡出去。自此以后,他就替西尼奥·巴达洛杀人了:泽基尼亚·丰特斯、爱德华多上校,在塔博加斯一次械斗中奥拉旭种植园里的那两名暴徒——一起五个了,对不?可是还有西尔维奥·达·托加呢。这一来,达米昂可不知道一起该算多少了。还没有提在费拉达斯妓院里想动手枪杀儒卡·巴达洛的那个家伙呢——多亏达米昂拔枪拔得更快,那人才没有杀成。再说,还没有提接下来的其他几次杀人呢。费尔莫——他算第几个呢?“俺要请堂娜安娜教俺怎样用另一只手来计数。”有些工人会用他们的手指头来计数,还会用他们的脚指头来计数,可是这些人是比较聪明的,他们不像黑人达米昂那样笨。是时候了,至少该学会怎样用另一只手的指头来计数啦。他已经杀死多少人了呢? 面包树上空的月亮发出光来,照在费尔莫会走过的路上。这是一条岔路,约有两英里长。费尔莫一定会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脱下皮靴,跟他老婆堂娜特雷莎待在一起。达米昂认识她。他有几回经过他们的屋子,在屋前停下来,要一壶水喝。有一天,堂娜特雷莎甚至给了他一点儿酒,他们谈了几句话。她长得很漂亮,皮肤比任何写字纸都白。比堂娜安娜白净。堂娜安娜的皮肤是棕色的,给太阳晒黑的。看堂娜特雷莎的样子,好像她从来没有在太阳底下待过似的,好像阳光从来没有接触过她的腮帮、她那白净的皮肤似的。她是个意大利人的女儿,是城里人。她有一副动人的嗓子,讲起话来活像在唱歌。费尔莫一定会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跟他老婆待在一起,钻进她白净的皮肤里去。在这一带地方,女人真少得可怜。除了每个市镇都有四五个全是有病的妓女以外,只有极少数的男人有女人。工人们当然都是这么样的。可是费尔莫不是工人,他自个儿有一个小种植园。他正在走上坡路,结果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很多土地的上校。他当初种好了可可林,就到伊列乌斯去,打算娶个老婆。他娶了个意大利面包师的女儿,一个长得又白净又漂亮的女人——有人甚至说,连看见了女人就神魂颠倒的儒卡·巴达洛也看上过她。达米昂说不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可是,即使真有这么一回事,有一点是错不了的,那就是她没有给过儒卡一点儿鼓励,因此他转移了目标,流言也就停止了。 不错,费尔莫准会走这条路来,这是没有问题的。他有个长得又白净又年轻的女人在等着他,才不会走远路回家呢。说实话,黑人达米昂可情愿费尔莫走公路。这对他来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发生这种事呢。他头脑里奔腾着好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心坎里感到痛苦万分,另一方面,还感到有点儿羞耻。看他现在的样子,你会以为他是不习惯干这等事的。你会拿他当安东尼奥·维克托看待,安东尼奥就是那个从塞尔希培州来的工人,他在塔博加斯跟奥拉旭手下人的一场械斗里,杀死了一个人,后来,整整一夜打着哆嗦,甚至还像女人家似的哭了。过了一阵子,他可就习惯了,如今已经当了儒卡·巴达洛手下的枪手了,每逢儒卡出门的时候,他总随侍在侧。黑人达米昂眼前可正像安东尼奥·维克托第一次的情形一样,好像他是不习惯这样整夜埋伏着,等机会杀人似的。人家在塔博加斯发生械斗的那晚,嘲笑过安东尼奥·维克托,如今可也会来嘲笑他啦。 黑人达米昂闭上了眼睛,指望这一来可以把这一切念头都忘个干净。他抽完了烟,考虑着值得不值得再做一支。他身边的烟草不多,可是这一回也许要等好一阵子呢。谁说得准费尔莫会什么时候回来。他拿不定主意,可是,如今有了这么一个烟草的问题来让他思索,却觉得很满意。这是挺好的乡下烟草。在伊列乌斯买得到的那一种可根本不行,简直不成话——太干了,经不起多抽。可是特雷莎到这儿来干什么呀?她长得怪白净的。达米昂刚才还在想着烟草的问题——怎么搞的,眼前会出现堂娜特雷莎的白白的脸蛋呢?是谁去叫她来的呀?黑人达米昂发火了。女人家总是爱管闲事,没人叫就来了。可是,还有些别的问题呢——今天下午,西尼奥·巴达洛干吗要跟他弟弟讲那套话呢?再说,他既然一定要讲这一套话,为什么不把达米昂和维利亚托打发走,不让他们听见呢?照现在这样,达米昂在前廊上把这次谈话从头至尾听得清清楚楚。 “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 黑人达米昂如今可懂得了什么叫有感触。他以前可从没有过什么感触。如果讲这些话的人不是西尼奥·巴达洛,而是儒卡的话,说不定他就一点儿也不会在意。可是对达米昂来说,西尼奥就是一个神。他尊敬西尼奥,比尊敬那个替他治疗枪伤和蛇咬伤的巫医热雷米亚斯还来得厉害。因此,西尼奥说的话深深地印在他心坎里,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上,在他脑海里打着旋。这些话使他看到了堂娜特雷莎的那张白白的脸蛋,她在等待丈夫回家,同时嘴里一遍遍地念着西尼奥·巴达洛的话,还有那个修道士说过的话。跟修道士一样,她也是个半外国人。只是有一点不一样,修道士在预言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时,讲得气势汹汹,而堂娜特雷莎的声音却像音乐般轻柔。 他不再想做一支香烟抽了。他尽思量着堂娜特雷莎,想到她正在婚床上等待着费尔莫,等待着爱。一身白净的肌肤,等待着丈夫回去。她还有一张面相和善的脸蛋。有一回,她给达米昂喝过一点儿酒。他还跟她谈了几句话,谈到那天下午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公路上。不错,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一点儿也不愚蠢,心地善良得很,竟然肯跟达米昂这样一个干杀人勾当的黑人讲话。她是个可可种植园的女主人,大可以跟不少别的女人一样,自以为了不起。可是,她反而给他酒喝,还说什么太阳热得真厉害。她跟不少别的女人不一样,见了他并不害怕。有不少别的女人,一看见达米昂走近就害怕,会躲进屋子里去,等待她们的丈夫回来。达米昂看见她们这样怕他,老是乐得哈哈大笑。他甚至还觉得很得意,因为这说明他的名声传得多么远啊。可是今天,他才第一次想到,她们想躲避的不是个勇敢大胆的黑人,而是个干杀人勾当的黑人。 一个干杀人勾当的黑人。他把这句话念了一遍,念得又低又慢,自己听听,也觉得声调很凄惨。那个修道士说过,人不应该杀害同胞,因为杀人是滔天大罪,犯了这种罪,准会受到给打入地狱的报应。达米昂过去难得想到这一点。可是今天,西尼奥·巴达洛也讲到了这一套关于杀人的话。一个干杀人勾当的黑人。堂娜特雷莎心地善良,长得漂亮得不得了,比这一带种植园里所有的女人都来得白净。她爱她的丈夫,这你可以看得出来,因为深深地爱他,才不愿跟那个女人们都垂涎的阔佬儒卡·巴达洛有什么来往。女人们见了达米昂就害怕,因为他是个杀人凶手。 他如今想起了一连串的往事:有些女人,只消一看见他在草坪上出现,就会躲得无影无踪;还有些女人,会躲在窗子里,怯生生地偷偷看他;费拉达斯有一个妓女,说什么也不肯跟他睡觉,即使他手里拿了一张十密耳雷斯的钞票给她看,还是没用。一句话,她就是不肯跟他睡觉。她不肯说为什么,她推托自己有病,可是从她脸上,达米昂看出是另一回事,那是害怕。他当时一点儿也不计较,就照惯常那样又洪亮又畅快地笑了一声,出去找别的女人了。可是,如今回想到这妓女拒绝他的事,却叫他觉得又多了一桩伤心事。只有堂娜安娜·巴达洛对他和蔼可亲,她并不怕这个黑人。可是堂娜安娜是个有胆气的女人,是个姓巴达洛的人啊。孩子们也并不怕他。可是孩子们是不懂得这等事的。他们不知道他是个杀手,到外边去埋伏好了等别人来,用他的百发百中的枪法把那人打死。他喜欢孩子们。他跟孩子们相处得比跟成人们来得好。他喜欢到大厦去玩孩子们的简单的玩具,还喜欢迎合工人棚屋里那些可怜的小家伙,随他们忽然想到要些什么东西,总想法满足他们,他跟孩子们相处得很投机。 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他头脑里一闪:要是堂娜特雷莎怀着孕,肚子里有着一个孩子,那怎么办?这孩子会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这父亲是被黑人达米昂开枪打死的。他费了好大一把劲才挺起身来,巨大的脑袋沉甸甸的,就像有些日子他喝得酩酊大醉后一样。不,堂娜特雷莎才不会怀孕呢。那一天,他们在费尔莫家门口谈几句话的时候,他对她仔细地打量过。她肚子里没有孩子。不,不,她没有怀孕。可是,那是六个月前的事啊。她现在怎么样呢?谁说得准呢?什么,她很可能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就要生啦。这孩子会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他会知道,他父亲是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在公路上被黑人达米昂打死的。这孩子会恨他,就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跑来跟他一起玩耍,不会在还不能骑最驯服的驴子以前,骑在他背上了,他也会不愿吃黑人达米昂采来的面包果,或者从香蕉林里摘来的金黄色的熟透的香蕉。他会怀着仇恨瞪着达米昂,因为达米昂将永远是杀死他父亲的仇人。 达米昂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忧郁。月光照在他身上,那株面包树遮住了他,从路上望不见他,他的来复枪靠在树干上。别的杀手每杀掉一个人,惯常在枪托上刻一条痕。他可从没这样做过,因为不愿把来复枪弄得破了相。他很喜欢这支枪。他老是把它挂在自己睡的那张没有褥垫的木床上面。有几晚,西尼奥·巴达洛有事要出门,会打发人来叫黑人去陪他同行。达米昂就会拿下来复枪,朝大厦走去。驴子都已经上好了鞍子,他就随着西尼奥也跨上了驴背,跟在他东家后面,来复枪搁在鞍头上,因为说不定他们会碰到一个奥拉旭手下的人埋伏在公路边呢。有时候,西尼奥会叫他,他就跑上前去,跟西尼奥并肩前进,西尼奥就会跟他谈到可可林、收成,软可可[29]的情况和所有跟种植园生活有关的问题。对黑人达米昂来说,这些日子真是快活的好日子。等他们到达了旅程的终点,到达了里奥·多·布拉索、塔博加斯、费拉达斯或者帕莱斯蒂那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很快活的。上校会给他一张五密耳雷斯的钞票,他就会去找个女人一起睡觉,来打发这下半夜。他老是把来复枪就搁在床脚边,因为西尼奥说不定什么时候想着要回去,会从镇上打发一名小厮到妓院里来找黑人的。于是,他会从床上一骨碌地跳起身来——有一晚,他简直是从一个女人的身上跳起身来的——一把拿起来复枪,马上出发。他很喜欢这件家伙,老是把它擦得雪亮。他喜欢时常看看这支枪。可是今天,他不想对它看,却巴不得把眼光停留在什么别的东西上面。天上高高地挂着一个月亮。为什么你能对月亮看,可是就没有一双眼睛能对太阳看呢?这个问题,黑人达米昂以前可从没想到过。他就聚精会神地思量着这个问题,一心想解决它。这一来,他可以不用看堂娜特雷莎,也不用看她那就要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用听西尼奥·巴达洛的声音在问儒卡: “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 为什么没有人能正对着太阳看呢?谁也做不到。他杀死的人们也一样。达米昂事后从来不对他们看一眼。他来不及呀。他一干完事就得拔脚溜走啊。他还从没碰到过挨他枪击的人结果没有死的倒霉事,从前的那个人家讲得沸沸扬扬的维森特·加兰高,就碰到过这种倒霉事——维森特的性命结果就是断送在他狙击的那人手里的。他粗心大意,没有看看明白对方到底死了没有,结果被那人宰得粉碎,弄得模样那么可怕。达米昂打倒了对方,也从没跑过去看过。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儿的呢?他看见过的死人也不算少了,可是,他亲手杀死的人——他们是什么模样的呢?就拿费尔莫来说吧,他今儿晚上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他会朝前扑在驴背上,驴儿还驮着他朝前跑呢?还是摔倒在地上,胸膛上鲜血直涌?他胸膛上有一个大伤口,人家把他就这么样送回家去,把他送到达米昂有一天到过的屋子去。堂娜特雷莎正在那儿,因为她丈夫这么迟迟不回家,正在着急。等她看到人家把他送回来,已经死了,身子冰冷了,是被黑人达米昂杀死的,那时候,她会怎么说呢?眼泪会在她那张白垩般白的脸上淌下来。她甚至可能因为怀着身孕,就生起病来。她还可能不足月就把孩子生下来。她甚至还可能死呢,因为她是个怪软弱的小东西,皮肤白白的,娇嫩非凡。 这么说,他将不止杀死一个人,而会是杀死两个啦。他会杀死一个女人,这等事可是一个勇敢大胆的黑人不能干的。还有那个孩子呢?他忘了把孩子算在里头——达米昂扳着指头一算——这一来就是三个啦。因为,他心里已不再怀疑特雷莎怀着身孕了。对他来说,这是错不了的。今儿晚上,他要杀死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孩子们长得真漂亮,对黑人达米昂真亲热,他喜欢他们。可是,这一枪打出去,他就要杀死他们当中的一个。还会杀死堂娜特雷莎,她皮肤白净得很,如今死了,躺在棺材里。他看见送葬队出发上费拉达斯的坟场,那是离这儿最近的坟场。把三口棺材抬去可需要好多人手。他们只得到附近一带去找人手。他们甚至也许会上巴达洛家的种植园里来叫人。这样,达米昂就会前去,抬这个穿扮得像天使般的孩子睡的天蓝色小棺材。每逢种植园里有孩子死了,几乎总是由他去抬那“小天使”的棺材的。达米昂会把野花铺在棺材上,排成好看的图案,然后把它扛在肩上。可是,他不能把费尔莫的孩子的棺材扛在肩上,因为这孩子就是他亲手杀死的呀。 黑人达米昂又费了一把劲,挺起身来。他的头脑不肯听从他的使唤——这是什么道理呢?说实在的,他还没有杀死过什么孩子,他还没有杀死堂娜特雷莎,他如今甚至还没有杀死费尔莫呢。这会儿,黑人达米昂的头脑里,第一次产生了不杀费尔莫的念头。 这不过是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眨眼就过去了,然而却叫他着了慌。他实在不应该有这种念头。他怎样可以不执行西尼奥·巴达洛的命令呢?西尼奥·巴达洛是个心地正直的人。再说,他很宠爱黑人达米昂。他们顺着公路并肩前进的时候,西尼奥会跟他聊天,简直拿他当朋友看待。堂娜安娜也是这样。他们给他钱。他的工钱是两个半密耳雷斯一天,可是,他实际上拿到的却比这数目大得多,再说,每杀掉一个人,还有额外的赏钱。这还不算,他简直不干什么活。他已经好一阵子没到可可林里去了。他老是待在大厦周围,打打杂差,陪上校出门,跟孩子们玩玩,等待上校命令去杀人。 这就是他干的行当:杀人。达米昂如今可完全明白这回事啦。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巴达洛种植园里的一名工人,如今才明白,他不过是个“雅贡索”,一个乡下来的暴徒。他干的行当就是杀人。碰到不需要到公路上去开枪打倒什么人的时候,他就没事可干。虽然他也陪伴西尼奥出门,可是那是为了保护他东家的性命,是为了万一碰到有人想枪杀上校的时候,可以杀掉那个人。他是个杀人坯。当天下午,西尼奥·巴达洛跟儒卡谈话的时候,就是用这个名词来称呼儒卡的。这名词对达米昂可也适用。他眼下在干些什么呢?要不是在等着一个人,预备对他开枪,又是什么呢?他觉得心里有样东西,有样叫人万分痛苦的东西,像伤口般叫人痛苦。好像有人把他扎了一刀。月光照在静悄悄的森林上。达米昂想起来了,他大可以做一支香烟。这一来,就可以全神贯注地做香烟,不想别的事啦。 等他点上了香烟,那个念头可又涌上心头来啦:如果他不杀费尔莫,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已经变得很明确了,达米昂不禁思量起来。不,这是万万不行的。达米昂明明知道,为什么西尼奥·巴达洛一定要把费尔莫干掉。那是为了可以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来占有费尔莫的可可林,进一步打进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巴达洛家一旦得到了这座森林,他们的种植园就成为全世界最大的了,他们生产的可可,就可以比所有其他种植园主合在一起还要多了,他们甚至会比米扎埃尔上校更有钱。啊,要是今儿晚上不干掉费尔莫的话,那就会辜负了西尼奥对他的信任。正因为西尼奥信任黑人达米昂,才打发他出来的呀。他,达米昂,必须杀人。他尽这么思量着。这些年来,他一直干着杀人的勾当,那干吗今天这样为难呢? 最要不得的就是特雷莎,这个皮肤白净的堂娜特雷莎,她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当然啰,她就要死了,那孩子也一样。他看见她就在眼前。刚才,眼前只有一片雪白的月光,如今可是费尔莫老婆的那张白脸啦。他没有喝醉啊。别人出来杀人以前,总得喝些酒,他可从来用不着。等到那人走近的时候,他总是很沉着,信得过自己的枪法。他跟别人不一样,从来用不着喝酒,用不着喝得醉醺醺以后,才能杀人。可是今天,他却觉得好像喝了好多,给朗姆酒冲昏了头脑啦。他看见堂娜特雷莎的那张白脸就在那边地上。刚才,眼前只有一片月光,乳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这会儿,堂娜特雷莎来了,脸蛋白净而凄苦,带着悲惨吃惊的神色。她在等待着她的丈夫,等待着爱。可是,等他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胸膛上中了一颗子弹。她从地上抬眼望着黑人达米昂。她在恳求他别杀害费尔莫,看在天主分上,千万别杀害他。黑人看见她那张脸就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那魁梧的身体一阵哆嗦。 不,他不能听她,不能听堂娜特雷莎的话。西尼奥·巴达洛打发他出来,黑人达米昂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不能辜负一个像西尼奥那样心地正直的人的信任啊。哦,如果是儒卡打发他来的话——可是,堂娜特雷莎啊,他是西尼奥打发来的呀。这个黑人实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的丈夫也有不是呀。他干吗死活不肯出卖可可林呢?他难道不明白,他跟巴达洛兄弟根本没法对抗吗?他干吗不肯出卖可可林呢,堂娜特雷莎?别哭呀——黑人达米昂自己也要哭出来啦。他是个勇敢的好汉,他千万不能哭,一哭名誉就毁啦。黑人达米昂对你起誓,要是他自己做得了主,他就一定不杀费尔莫,他一定听你的话。可是打发他来的是西尼奥,黑人达米昂就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听从。 谁说堂娜特雷莎心地善良呢?真是胡说八道?她如今正张开了嘴,用她那音乐般动听的嗓音,说着西尼奥·巴达洛说过的话: “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 她的声音像音乐般动听,然而又很可怕。好像森林里响起的一声诅咒,在这黑人那惊慌失措的心里响起的一声诅咒。他的香烟熄了,因为怕惊醒树林里的鬼魂,他不敢点火。他这时才想起了鬼魂,因为堂娜特雷莎的那张脸,投射在那边地面上——这不是巫术,又是什么呢?达米昂知道,有不少人曾经诅咒过他。那是被他害死的人们的亲属。这些诅咒可怕得很,是在心里怀着痛苦和仇恨时发出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达米昂简直不再听到这些了。现在可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有个堂娜特雷莎在眼前,她眼睛里带着凄苦的表情,脸色白净,声音像音乐般动听,然而又很可怕。她正在对达米昂诅咒,在责问他,在他心坎里有没有什么感触。不错,他是有感触的,堂娜特雷莎。要是黑人达米昂自己做得了主,他就一定不杀费尔莫。可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这可不是说,他喜欢这样做,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如果他说没有打中,那怎么样呢?这是个新的念头,在达米昂脑海里蓦地一闪。这一刹那,他在刚才显现着特雷莎的脸蛋的地方又看到了月光。这一来,他的名誉就要毁掉了。别人也不会打不中,更甭说黑人达米昂啦?他是整个可可地带最出色的枪手啊。他杀起人来,从来不用放第二枪,总是一枪就够了。这一来,他可要完蛋啦。人人都会来笑话他,连娘儿们、孩子们都会来笑话他。再说,西尼奥·巴达洛就会叫别人来替代他。他就会跟大伙儿一样,当一个工人,采可可果,赶驴子,在风干槽里踩可可豆。人人都会来笑话他。不,他不能这样做。再说,他这一来也会辜负了西尼奥·巴达洛对他的信任。上校非把费尔莫干掉不可。实在有错的倒是费尔莫自己,脾气那么固执。 堂娜特雷莎什么都知道,她准是个精灵,因为她的脸蛋又挤掉了月光,在地上出现了。她在提醒黑人说,当天下午,西尼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干,只因为儒卡逼他这样做,才打发他手下的人出来的。达米昂耸耸肩。难道西尼奥·巴达洛这个人,会光因为儒卡坚持的缘故,就决定干一桩事吗?谁这样想,谁就不了解他。显而易见,堂娜特雷莎就不了解他——然而她却在这里提起那场谈话的详细情形,因此达米昂就不禁动摇起来了。也许西尼奥本人也不想把费尔莫杀掉呢?也许他也很同情堂娜特雷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呢?也许他也跟黑人达米昂一样,心里有些感触呢?达米昂伸出双手,捧住了脑袋。不,不对。这全是堂娜特雷莎扯的谎——堂娜特雷莎使的法术。要是西尼奥·巴达洛不想干掉费尔莫,他就不会打发黑人来了。西尼奥·巴达洛是只干自己要干的事的。因此他才发了财,当上了一家之主。尽管儒卡夸夸其谈,趾高气扬,他还是怕西尼奥。那么,有谁不怕西尼奥·巴达洛呢?只有他一个人,黑人达米昂。不过,如果他不把费尔莫杀掉的话,他就得一辈子害怕了。他会再也壮不起胆子去见西尼奥·巴达洛了。 堂娜特雷莎的声音从地上发出来,在嘲笑着黑人:“原来只因为你害怕西尼奥·巴达洛,你才要杀死费尔莫吗?因为害怕西尼奥·巴达洛?难道这就是人家所说的这一带地方最勇敢的好汉,黑人达米昂吗?”堂娜特雷莎笑起来了,一声清脆的嘲笑,叫达米昂听得心惊肉跳。他浑身上下发起抖来,心里也在发着抖。这片笑声来自地上,来自森林,来自公路,来自天空,来自四面八方,这许许多多声音全都在说,他心里害怕,他是个胆小鬼——他,黑人达米昂,大名还上过报呢。 堂娜特雷莎,别再笑啦,要不然,俺会朝你开枪的。俺从没开枪打过女人,这等事男人家是不干的。可是,你要是再笑个不停,俺就会对你开枪。别笑黑人达米昂啦,堂娜特雷莎。这个黑人才不怕西尼奥·巴达洛呢。他尊敬西尼奥,他不愿辜负西尼奥对他的信任。俺对天起誓,的确是这么回事。别再笑啦,要不然,俺会朝你开枪的。俺会在你那张白脸上打上一颗子弹。 这阵笑声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心弦。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上压下来,压在他的身上。这是什么呀?这准是巫术。这准是人家对他发出的诅咒。一个女人对一个黑人发出的诅咒。从森林里传来一个声音,在说着西尼奥·巴达洛说过的话: “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 整个森林都在取笑他,整个森林都在对他尖声尖气地说着这几句话。森林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心弦,弄得他头昏脑涨。他眼前是堂娜特雷莎——不是她的全身,只有她那张脸。这准是巫术,是人家对他这黑人发出的诅咒。达米昂明明知道他们要求的是什么。他们要求他别杀死费尔莫。堂娜特雷莎在恳求他,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西尼奥·巴达洛是个心地正直的人。堂娜特雷莎有一张白脸。有人在哭。到底是谁呢?是那边地上的堂娜特雷莎的脸,还是黑人达米昂自己呢?不管是谁,反正有人在哭。这哭声比刀割还叫人痛苦,比黑皮肤上放一块嘶嘶作响的烧红的煤还叫人痛苦。 他的两臂被揪住了,他没法杀人。他的心弦被扣住了,他没法杀人。堂娜特雷莎的蓝眼睛里流出的眼泪,顺着达米昂的黑脸颊淌下来。森林笑得震动起来,呻吟得震动起来。达米昂给这黑夜里的魔法困住了。他在地上坐下来,轻轻地哭起来,活像一个挨了骂的孩子。 公路上传来一阵驴子的蹄声,越来越响。蹄声越来越近,每一秒钟更近一点,跟着,费尔莫的脸在月光里出现了。黑人达米昂鼓起了劲,站起身来,喉头哽着一个疙瘩,双手簌簌抖地握着来复枪。森林从四面八方对他叫喊着。费尔莫走近了。 7 “巴加拉玻璃杯[30],”奥拉旭一边说,一边用指头轻轻地敲敲高脚大酒杯,饭桌上都听得见一阵又轻微又清脆的叮当声,“这花了我好多钱呢。”他接着又说:“这是我们结婚时买的。是到里约去定的呢。” 维尔吉里奥律师——“维尔吉里奥博士”——把酒杯举起来,杯里的葡萄牙酒把透明的玻璃染得血红。 “这说明了高度的审美力。”他说,把酒杯举得齐眼睛。 他这句话是对大家讲的,可是一双眼睛却盯着埃丝特一个人。他好像想告诉她,他完全明白,这种审美力一定是她的。他讲话的声音很嘹亮,抑扬有致,字眼挑得很仔细,好像在参加演讲比赛似的。他像一个鉴赏家,一点一点地品着酒,好像在品评这陈酒的价值。他举止文雅,头发金黄,看起人来目光没精打采的,这一切跟这间屋子都是不调和的。奥拉旭稍微有些觉察,马内加·丹塔斯却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对埃丝特说来,这间屋子简直就不存在。在这位青年律师的面前,她觉得仿佛一下子离开了这个种植园,又回到过去的日子里了。仿佛她还是在那家修道院办的学校里,碰到一个年终节日,和同学们一起,跟州府里最优秀、最高贵的青年们跳舞。她看到什么东西都禁不住想笑,在谈吐和举止方面也装得万分优雅,因为她心头涌起了一阵淡淡的伤感,简直跟快感差不多。“这是酒在作怪,”她想道。酒很容易冲昏她的头脑。想到这里,她又喝了些酒,始终在仔细地听维尔吉里奥讲话。 “那是在一个祝贺上议员拉戈的宴会上的事——说实在的,那次舞会是为了庆祝他的当选而开的。场面真浩大啊,堂娜埃丝特?你哪里想象得到。完全是一副贵族气派。派瓦家姐妹也在场。”埃丝特也认识她们,因为她们是老同学。“玛丽尼亚穿了一身蓝色软缎的衣裳,真是迷人,美得像天仙。” “她的确长得漂亮。”埃丝特同意地说,可是她口气里带着一点儿保留的意味,维尔吉里奥没有漏掉这一点。 “啊,可是还算不上当年学校里最漂亮的姑娘。”青年律师矫正自己说。埃丝特涨红了脸,又啜了一口酒。 维尔吉里奥继续讲下去。他谈到了音乐,提起一首华尔兹舞曲的名字。埃丝特记得这曲调。这会儿,奥拉旭开口了。 “哦,埃丝特是个一等的钢琴家呢?”他说。 维尔吉里奥的口气里马上带着恳求的意味。 “那好,等吃罢了晚饭,我们可以荣幸地听她演奏了。当然啦,她一定会答应让我们饱饱耳福的。” 可是埃丝特说不,她好一阵子没碰琴了,手指都硬了,没弹性了,再说,那架钢琴已坏得不堪——音全不准了,因为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没人来照管它。 维尔吉里奥可什么托词也不要听。他转过头去,请求奥拉旭“坚决要求堂娜埃丝特别这样怕难为情,还是答应表演,让屋子里充满优美的琴声吧”。奥拉旭就义不容辞地坚持要她弹琴。 “别再绕圈儿说话了,弹给这位年轻人听吧,我也很想听你弹呢。说到头来,我在这架琴上也花了好大一笔钱,这是巴伊亚最好的了。把它运到这里来,也实在费了好大一把劲,可是有什么用呢?钱就像扔掉了一样——六康托。”他把这三个字又念了一遍,好像想摆脱什么思想上的负担似的,“六康托,就这么扔掉了。”他对马内加·丹塔斯看了一眼。马内加一定会了解他的心情。马内加心想,必须附和一声才是。 “六康托是好大一笔钱哪。等于一个可可林。” 另一方面,维尔吉里奥却偏不肯罢休。 “为了使你太太开心,上校,花掉六康托,花掉微不足道的六康托,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一根手指,跷在上校面前,这手指上的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戴着一只律师的戒指,戒指上一块红宝石耀眼地闪着光。“随你喜欢怎么说,上校,可是我能说得准,你花了六康托,买下了这架钢琴,比买什么别的东西都满意。这话说得对不对?” “那当然啦,我买了它很满意。你知道,她家里本来有一架钢琴,不过那是个既不值钱又不像样的小玩意儿,因此我不想把它搬到这儿来。”他一边说,一边轻蔑地把手猛地一挥。“我就买下了这一架。可是她简直从没弹过。千年难得碰一次——” 埃丝特听着这一番话,心里越来越感到憎恨,这憎恨,甚至比新婚之夜,奥拉旭扯探她的衣裳,扑到她身上来的时候感到的还要厉害。她喝了酒,有些醉了,还被维尔吉里奥的话陶醉了,眼睛里又看到了从前女学生时代的那些叫人神魂颠倒的梦想。用那种眼光看来,奥拉旭变成了一头肮脏不堪的猪,就像种植园里的那些在公路边泥潭里打滚的猪一样。跟他一比,维尔吉里奥就显得像一个游侠骑士,一个火枪手,一位法国伯爵,一身兼有她在学校里看过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的优点,这些人物全是又高贵、又大胆、又英俊。尽管怀着这一些念头,尽管心里怀着憎恨——说不定就因为这憎恨吧?——她觉得这饭菜却非常可口。她开始喝第二杯酒了。 “那好,”她笑吟吟地开腔道,“我就弹吧。”她这句话是为维尔吉里奥讲的。她说罢就转过头去对着奥拉旭。“你从没要求过我。”她说。她讲得温柔极了,可是心里的怨恨却平息了,因为她如今找到了报复的办法了。她巴不得尽量地伤他的感情,就接着说:“我老以为你是不喜欢音乐的呢。既然现在知道了,那这架钢琴就不会有空的时间啦。” 可是这几句话对奥拉旭等于白说。他认为,这些可不是假心假意的话。眼前的埃丝特,跟他一向了解的埃丝特不一样。她换了一个人了,会体贴他,满足他的愿望了。他觉得心坎里涌起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冲破了裹在心房上的层层表皮,使他满怀着好意。也许他一向对埃丝特太不公平了吧。他一向不了解她,她是出生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啊。他心想,应该慷慨地给她一个非常美好的期望,会使她万分高兴的期望。 “这一次假期里,”他说,“我们要到巴伊亚去玩。”他这句话是对她讲,只对她一个人讲的,完全忘了桌上还有别人。 跟着,大家的话又回到老路上去了。这场话谈得很精彩,差不多给埃丝特和维尔吉里奥两人包了去,他们讨论宴会的情形,还谈到什么时装、音乐、小说。奥拉旭只顾欣赏着自己的老婆,看得出了神,可是马内加·丹塔斯却仔细地留神旁观着。 “我喜欢乔治·奥纳,”埃丝特在说,“我看《大企业家》的时候,禁不住淌眼泪。” “这也许是因为你在书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吧?”维尔吉里奥带着些伤感的口气说。 奥拉旭和马内加·丹塔斯听到了这句话,但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连埃丝特也没有马上听懂。等她想明白了,不禁伸手蒙住了脸,心神不定地摇摇头。 “啊,不,不?” “唉?”维尔吉里奥叹了一口气。 埃丝特心想,他未免有点儿过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维尔吉里奥只当没听见。他脸上堆着笑容,眼睛闪闪发亮。 “还有左拉怎么样?你看过左拉的作品没有?”他问。 没有,她没有看过左拉的作品,修道院里的嬷嬷们不许她们看。维尔吉里奥说,的确,他也认为给年轻的姑娘们看是不妥当的。可是,结了婚的女人,那就没关系啦——他在伊列乌斯有一本《萌芽》,他可以借给堂娜埃丝特看。 黑人女仆们终于上完了好像永远上不完的一道道饭后点心,埃丝特就提议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维尔吉里奥马上站起身来,帮她把坐椅拉后一些,站在一旁,让她走过去。奥拉旭带着些淡淡的忌妒的神气在旁边看着,马内加·丹塔斯却在欣赏这律师的风度。依他看来,教育真是样了不起的好东西。他想起了自己那几个儿子,想象到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维尔吉里奥博士”那样的人物。埃丝特走出房去,男人们跟在后边。 外面在下雨,细细的毛毛雨,雨丝中间夹着月光。天上有很多星星,没有别的光来使星光失色。维尔吉里奥走到门边,跨上前廊。费莉西亚端着一盘咖啡进来,埃丝特开始加糖。维尔吉里奥从前廊上回进房来,像朗诵诗句似的说: “只有在森林里才能见到如此可爱的良宵。” “说真的,的确美丽,”马内加·丹塔斯同意地说,一边把菊苣粉[31]加在咖啡里。“请你再加一小匙,”他转过头去对埃丝特说,“我喜欢喝甜一点的咖啡。”他跟着又对律师讲起话来。“这夜晚真美,落着这阵雨,使夜色越发美了。”他得花一点力气,才能跟得上维尔吉里奥和埃丝特讲话的格调。他如今可满意了,因为自以为讲了一句很精彩的话,可以跟他们的话媲美。 “你呢,博士?要多少?” “只要一点儿好了,堂娜埃丝特。这点儿够了。多谢多谢,你觉得,太太——你也觉得——文明毁灭了美吗?” 埃丝特把糖缸递给费莉西亚,顿了一下才回答。她态度又严肃又忧郁。 “我认为文明也可能是非常美的。” “可是在大城市里,灯光那么多,你简直连星星都看不到了。诗人是爱星星的,堂娜埃丝特——爱天上的星星,也爱地上的星星。” “不过还有些夜晚,一颗星也没有。”埃丝特的声音变得深沉了,那是从她心坎里发出来的,“在狂风暴雨的夜晚,真可怕极了。” “那准是可怕的美——”这句话讲了一半,像一根断了头的蛛丝,挂在空中,挂在大家的面前。“因为有一种美,同时也是可怕的。”他又说。 “也许有吧,”埃丝特说,“可是在那些夜晚,我觉得害怕。”她对他祈求地瞥了一眼,好像拿他当老朋友看待了。 维尔吉里奥看出,她现在可不在演戏了,看出她很苦恼,万分苦恼。他这才第一次带着真正的兴趣来打量她。他那副又愉快、又伶俐的态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较严肃、比较深沉的神气。 这会儿,奥拉旭插嘴了。 “你可知道,这傻丫头怕些什么,博士?她怕的是,那儿河边上,毒蛇吞食青蛙的时候,青蛙发出的叫声。” 维尔吉里奥也曾听见过这种令人心碎的惨叫。 “这我了解。”他只讲了这几个字。 这是无上幸福的一刹那。这会儿,埃丝特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喜洋洋的表情,这表情很正常,一点儿也不做作。她不在演戏了。这种幸福的感觉一刹那就过去了,可是这一刹那已经够了。即使她对奥拉旭怀有的憎恨也消失了。 她走到钢琴边。马内加·丹塔斯这时正在对维尔吉里奥解释他们手头的一桩事务。那是一个重要的“霸占的骗局”,关系着好多康托的出入。维尔吉里奥只得勉强听他讲。奥拉旭时不时凭着自己的经验,插进一句话来。维尔吉里奥引用了一条法律。钢琴发出第一个和弦声,在屋子里震响着。律师微微一笑。 “现在我们来听堂娜埃丝特演奏吧,”他说,“过会儿再来研究研究,有什么办法来扩展你们的种植园。” 马内加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于是维尔吉里奥就跑到钢琴边,站在埃丝特身边。她奏的那支华尔兹,不单停留在这客厅里,还传到了外边去,越过田野,一直传到屋子后面的森林里。马内加·丹塔斯坐在沙发上,在跟奥拉旭讲话。 “真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是吧?本领多大啊?什么,人家说他还是个诗人呢。他口才真好?他会成为我们的一个得力的律师。他有的是头脑。” “还有埃丝特怎么样?”奥拉旭说,“她这种人品,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的朋友?在伊列乌斯,换句话说,即使在巴伊亚——即使在巴伊亚,”他重复了一句,“你哪里找得着这样有教养的女人?她完全懂得那一套玩意儿,什么法文啦、音乐啦、时装啦,什么都懂。她真有头脑,”他用一个指头敲敲自己的脑瓜,“她不光是个漂亮的小妞儿呢。”他得意洋洋地讲着,像一个人在讲自己的财产。他语气里吐露着自负的意味。他很高兴,自以为埃丝特是弹给他听的,是因为他请求了才弹的。马内加·丹塔斯点点头。“她是个有教养的女人,一点儿不错,正是这么回事。” 维尔吉里奥站在钢琴边,眼睛里洋溢着柔情蜜意,随着钢琴奏的调子哼着。等埃丝特弹好了站起来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来扶她。她站在维尔吉里奥身边不动,他呢,一边鼓掌赞美,一边对她悄悄地说,目的只要她一个人听见: “你真像毒蛇嘴里的一只小鸟。” 马内加·丹塔斯兴致好得很,他还想再听。奥拉旭走到他们身边来。埃丝特费了好大一把劲,才忍住了眼泪。 8 在森林边,黑人达米昂埋伏着等一个人来。在月光里,他看到了幻景,心里万分苦恼。在森林的另外一边,在大厦的客厅里,维尔吉里奥博士正在把自己的法律学识贡献给那两位上校,为他们的野心服务,并且在埃丝特那双着慌的眼睛里找到了爱意。在另外一边山坡上的森林边,在巴达洛家的“圣安娜·达·阿莱格里奥种植园”里,安东尼奥·维克托也在等待着,双脚垂在河水里。河道在这里很细,清清的河水静止不动,水面上落满了一边岸上的可可树上掉下来的落叶,和对岸那些参天的大树上掉下来的叶子。这条水道构成了森林和那些可可林之间的边界,安东尼奥·维克托一边等待,一边思量着,不消隔多久,火焰和斧头就会把这片森林清除干净。这儿眼看就会变成一大片可可林,这条水道也不再是什么分界线了。儒卡·巴达洛在说什么今年年内就要砍掉这座森林,工人们也在做好准备,就要动手放火烧林了。那些预备用来栽种在这森林所在地上的可可树苗也已经在培育了。 安东尼奥·维克托很喜欢这座森林。他的家乡埃斯坦西亚——如今即使在他的记忆里也万分遥远了——就坐落在一片树林里,有两条河把它围住,街道和广场上都长满了树木。他不大习惯那些可可林,那里,金黄色的成熟果实闪着一片雪亮的金光;他还是比较习惯这座森林,这里,一天到晚都是朦朦胧胧的,好像一直是黄昏。在刚到这种植园来的日子里,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一干完可可林里的活儿,就到这里来。他就在这里休息。他就在这里怀念那尚在记忆里的埃斯坦西亚,怀念那被他撇下在皮奥伊廷加河的桥上的伊沃妮。他就在这里体味着淡淡的哀愁。 起初,他觉得日子很难过。除了思乡病咬啮得人好痛以外,工作又繁重,这比他来到南方以前,跟自己的兄弟们在那一小块玉米地里干的活要繁重得多。在这儿种植园里,大伙儿一清早四点钟就得起床,用干牛肉和木薯粉做成中午吃的饭菜。随后,匆匆喝一壶咖啡,他们在五点钟就得到可可林里去采可可果,那时候,太阳还刚从大厦背后小山顶上露出面来呢。后来,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安东尼奥·维克托和其他工人赤裸的脊背上,那批同他一起从巴伊亚来的人还感到不习惯,特别觉得难受。他们双脚陷在泥浆里,黏糊糊的软可可胶附在他们脚上,接着,时不时会来一阵雨,把他们搞得越发凄惨,因为这种阵雨是从一簇簇可可林上面飘过来的,雨里带来了树枝的碎片、虫子和其他形形色色的脏东西。等到晌午时分——他们是看太阳来决定的——大家才停手吃饭,吃罢了饭,就从面包树上摇下一只柔软的面包果,当饭后的一道点心。可是,这会儿,那骑在驴背上的监工已经在冲着大伙吆喝起来,又要他们拿起镰刀来啦。他们就又干起活来,直干到晚上六点钟,那时候,太阳已经离开可可林了。 过后,夜降临了,心里伤心非凡,浑身疲惫,没有女人可以待在一起,没有伊沃妮可以在一座已经不见了踪影的桥上亲热一番,也没有他们在埃斯坦西亚的那种钓鱼团体。人家讲起过,南方可以挣得到钱,大笔大笔的钱。可是在这儿干了这么多活,每天总共只拿得到两个半密耳雷斯,结果又全部花在种植园的铺子里,到月底结账的时候,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工资。夜降临了,带来了怀念,还带来了种种念头。于是安东尼奥·维克托就会跑到这森林边来,把双脚浸在河水里,闭上眼睛,尽情地缅怀过去的光景。别的工人都会留在泥棚屋里,一头倒在木床上,精疲力竭地沉睡过去。还有些人会唱起“蒂拉那”[32]来,那是充满了怀念的情歌,等到有人唱着别地方的民歌时,吉他就会呜咽起来,唤起了家乡天地的回忆。这光景真凄凉得叫人心碎。 且说安东尼奥·维克托带着他的回忆来到这森林边。在想象里,他又在埃斯坦西亚的桥上占有了伊沃妮,这已经是第一百次啦。可是事后,那种黏糊糊的软可可还是附在他脚底上,体积不断地越胀越大,活像一种奇形怪状的鞋子。 后来,儒卡·巴达洛赏识了他。主要是因为,当他们动手砍伐那个如今已经是“边界可可林”的树林的时候,有一晚,他们在一场暴风雨里到达那边,他没有像别人一样觉得害怕。说实在的,砍下第一棵树的正是他,安东尼奥·维克托。那个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边界可可林”,在那儿,可可树苗正在渐渐变成粗大的树干,已经快开第一批花了。后来,在塔博加斯的那场械斗里,安东尼奥·维克托为了搭救儒卡的性命,杀死了一个人——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不错,他回到种植园后,伤心地哭了好半天。不错,一连好几夜,他老是看见那个人一手按在胸膛上,舌头耷拉着倒在地上的那幅情景。可是,这阶段不久就过去了,儒卡把他从可可林里调了出来,给了他一份舒服得多的差使,当一名“卡潘加”——就是保镖兼杀手。他如今陪儒卡·巴达洛出去发工钱给他的手下人,经常陪他上附近一带的小镇和伊列乌斯去。他把镰刀换成了来复枪。他认识塔博加斯、费拉达斯、帕莱斯蒂那和伊列乌斯的妓女。他害过一次恶疾,肩膀上中过一颗子弹。伊沃妮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既模糊又遥远的影子,埃斯坦西亚呢,变成了一个差不多消失掉的记忆了。可是,他还是保持着这个老习惯:每天晚上来到这森林边,把双脚垂在河水里。 他也在那儿等待着蕾蒙达。她会拎着水桶来打水,因为堂娜安娜·巴达洛临睡前要洗个澡。她会一路唱着歌儿来,可是一看见安东尼奥·维克托,就会马上住口不唱,脸上掠过一阵厌恶的表情,绷起脸来。他对她打招呼,她总是爱理不理的。有一回,他想一把揪住她,把她搂在怀里,被她伸手一推,掉进了河里,因为她跟男人家一样身强力壮、意志坚决。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晚上到这儿来,但不敢再想占她的便宜了。他会对她说一声晚安,听她抱怨似的回答一声,仍在哼着一路来时唱的那支歌。她会在河边把火油桶装满了水,他就帮她把水桶放在头上。随后,蕾蒙达消失在可可树丛里了,一双大大的黑脚,比她那混血的脸蛋要黑得多,陷在路上的泥浆里。接着,他会跳进水里去,然后,穿过可可林,回去见儒卡·巴达洛,听他吩咐第二天该干些什么事。有时候,堂娜安娜会打发人送一杯酒给他。安东尼奥·维克托听见蕾蒙达在厨房里的脚步声,听见她回答堂娜安娜的叫唤道: “来啦,教母。” 原来蕾蒙达是堂娜安娜的教女,虽然她们俩是同岁。她跟堂娜安娜是在同一天生下来的,她的母亲就是大厦里的厨娘莉佐莱达,一个漂亮的黑人姑娘,屁股圆滚滚的,皮肤长得很结实。谁也不知道蕾蒙达的父亲是谁,因为她生来是个肤色很浅的混血儿,头发差不多长得笔直。可是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议,那不是别人,就是老马塞利诺·巴达洛,西尼奥和儒卡的父亲。尽管有了这种流言,堂娜菲洛梅娜却觉得没有理由叫她的厨娘滚蛋。恰恰相反,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宝贝儿”,老巴达洛夫妇的第一个孙女儿,却正是由莉佐莱达那对又大又黑的乳房来喂养的。堂娜安娜和蕾蒙达早年在一块儿长大,分别坐在莉佐莱达的一条胳臂上,每人吮着一个奶头。堂娜安娜领圣洗的那天,这个小混血姑娘蕾蒙达也领了洗。教父母是由黑莉佐莱达自己挑选的,选的是西尼奥,当时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一点的小伙子,和还只有几个月大的堂娜安娜。神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候,巴达洛家已经势力大得使法院和教会都不得不对他们俯首听命了。 蕾蒙达在大厦里长大,因为她是堂娜安娜的“同奶姐妹”。堂娜安娜是出人意料地生下来的,当时,她祖父母快老了,巴达洛家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小女孩儿用稚气的举动来给这对夫妇解闷了,她生了下来,使家庭里平添了生气,因此不管她忽然想到要些什么,全家的人总千方百计地想法满足她。蕾蒙达呢,也就分享到了一点儿这种宠爱。堂娜菲洛梅娜是个善良虔诚的女人,她常常说,既然堂娜安娜吃了蕾蒙达母亲的奶,巴达洛家就应该照顾照顾这个混血小姑娘。说实在的,黑莉佐莱达心坎里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白种女儿”,她的“小宝贝儿”,她“自己的堂娜安娜”。因此,在堂娜安娜小时候,当马塞利诺想动手处罚这个活泼而不肯听话的孙女儿的时候,莉佐莱达竟然敢开口来反抗这个老巴达洛。她一听见堂娜安娜的哭声,就变成了一个疯婆子,从厨房里冲进来,眼睛里冒着火,满脸怒容。儒卡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他最喜欢的消遣之一,就是惹他的小侄女啼哭,这一来,他就可以看莉佐莱达大发雷霆了。莉佐莱达瞧不起他,管他叫“邪神”,甚至对他说,他“比黑人还坏”。 “这孩子真是个小讨厌鬼。”她会一边擦眼泪,一边对厨房里的女佣们说。 对堂娜安娜来说,厨房始终是个避难的好地方。每逢她顽皮得特别过分的时候,她总会逃奔到那儿去,到她那“黑妈妈”的裙边去,这样,不管是堂娜菲洛梅娜也罢,老马塞利诺也罢,或者甚至西尼奥也罢,就都不敢来找她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之下,莉佐莱达会如临大敌似的准备应付万一。 蕾蒙达呢,她只做些零星的家务事,学习做菜。在大厦里,他们还教她缝纫刺绣,教她识字,怎样写自己的名字,怎样做简单的加减法。巴达洛家自以为在用这些方法来偿还他们所欠的债。 莉佐莱达临死的时候,还在叫着堂娜安娜的名字,一眼不眨地望着这个自己用奶喂大的孩子,这孩子在她临终的时候还待在她身边,使她乐不可支。那时候,老马塞利诺·巴达洛已经过世了,埋葬了有两年了;第二年,他那嫁给巴伊亚一个商人的女儿,在巴伊亚死去了。她一直过不惯城市生活,住在离种植园那么远的地方,就逐渐消瘦,得了肺病。后来,堂娜菲洛梅娜把蕾蒙达从厨房里调出来,派她专门在大厦里工作。她一直到死,始终是这混血姑娘的保护人。后来,西尼奥的妻子也害肺病死了,只剩下蕾蒙达的教父母,西尼奥和堂娜安娜了。可是不管怎么样,蕾蒙达过的生活却和大厦里别的“丫头”过的生活差不了多少,洗洗衣服,补补衣裳,到河边去打打水,做做蜜饯糖果。只有一点不同:碰到什么节日,堂娜安娜会送她一件新衣服,西尼奥也会给她一双鞋子和一点儿钱。她从来不开口要钱,因为她在巴达洛家里什么都有了。还要钱干吗?每逢圣若奥节和圣诞节,西尼奥会给她十密耳雷斯,并且总会这么说:“把这钱藏在你的备嫁箱里吧。” 他压根儿没想到过,蕾蒙达也许想要些什么东西。可是,话得说回来,从小时候起,蕾蒙达心里就老是满怀着一直没有满足的愿望,起初,她想要那些从巴伊亚买来给堂娜安娜的洋娃娃和玩具,那是她连碰都不能碰的。因为想伸手去拿这些属于她那“同奶姐妹”的玩具,她不知道被莉佐莱达打过多少次?后来,她指望能像堂娜安娜一样,骑着一匹鞍辔齐全的马儿,在田野上飞驰。再后来,她指望能像堂娜安娜一样,有那些万分漂亮的东西:一条项链啦、一副耳环啦、一把插在头发里的西班牙式梳子啦。她在垃圾箱里找到过一把这种梳子,那是堂娜安娜觉得没用而丢在那儿的,因为只剩下两三个齿了,她就把它据为己有。晚上,她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在灯下,把梳子插在头发里,顾自微笑起来。这也许还是她当天第一次微笑呢,因为蕾蒙达对随便哪个人都是一副一本正经、倔头倔脑的表情,脸色阴沉沉的。儒卡从来不放过一个女人,不管是妓女也好,城里的有夫之妇也好,可可林里的混血姑娘也好,甚至黑女人也好,可是对蕾蒙达却碰也不碰。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她长得太丑,她的塌鼻子跟她那淡淡的脸色不相称得太显眼了。 不错,她脾气很坏。堂娜安娜也看出了这一点,并且在种植园里,大家都说她“卑鄙”,心肠不好。她看上去对谁也不关心,只是一声不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干起活来,抵得上四个女人,人家给她东西,只不过喃喃地道谢一声。她就这样长大成为一个少女。不止一个人曾经想娶她,他们想,不管是谁,如果娶了西尼奥·巴达洛的教女,堂娜安娜的同奶姐妹做老婆,西尼奥一定会特别照顾他的。种植园的铺子里有一个职员,一个从巴伊亚来的、懂得算法和喜欢看书的年轻呆子,也想娶她。可是他人很瘦,身子又弱,还戴着眼镜,蕾蒙达不要他。西尼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哭了,连声说不,不,她不愿意。西尼奥耸耸肩,表示他往后不再过问这件事了。 “要是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没人来强迫你啊。” 这时候,儒卡插嘴说: “可是,人倒是个好对象——一个白人小伙子,还念过书。你绝对找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啦。我真弄不懂,他看上了这姑娘的什么地方。” 然而蕾蒙达拼命地恳求西尼奥,他就声明不谈这事了。结果由他去通知那小伙子,蕾蒙达不肯。儒卡这时不禁诧异地问,这混血儿的阴沉沉的脸上,到底哪一个地方打动了这职员的心,因为她明明长得不算漂亮啊。 接下来就是巴达洛家的那个监工,阿戈斯蒂尼奥。他也想娶蕾蒙达,可是她也用同样不客气的态度来对付他的追求。关于这些事,堂娜安娜有她自己的看法。 “蕾蒙达,”她说,“干脆就是不愿意离开我们。我知道她脸色阴沉沉的,可是话得说回来,她喜欢我们呢。” 堂娜安娜一想起了莉佐莱达,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温情。在这种时候,她会送给这姑娘一件旧衣裳,或者一样不值钱的首饰。不过,他们也很难得谈到蕾蒙达的问题,巴达洛家也不大有空来想起这个“同奶姐妹”。 安东尼奥·维克托千方百计想吸引蕾蒙达的注意。在这种植园里,女人是件奢侈品,可是他年纪正轻,巴不得要一个女人。他有事上镇里去,找妓女们睡觉,可是还不满足。他需要一个女人的肉体,碰到冬季,也就是雨季,从五月到九月那一段日子的漫漫长夜里,可以使自己的身子温暖。 因此他在森林边等待着她。不消隔多久,他就会听见蕾蒙达的声音从路上传过来,比她本人先到这里。也许她的脸蛋的确长得不算美,可是安东尼奥·维克托只想到她那肥大的屁股、坚实的乳房、苗条的大腿。从暮色密布的天空里,夜幕就要罩下来。河水静静地流着。今儿晚上也许会下雨。蟋蟀已经在森林里歌唱了。落叶飘下来,掉在水面上。人家说在南方可以挣到大票金钱。安东尼奥许过愿,有一天要发了财回去,穿着上等的衣裳和光亮的皮靴。可是,他头脑里如今不再有这些想法了。他如今是儒卡·巴达洛手下的一名“卡潘加”,以开枪迅速著名。埃斯坦西亚、伊沃妮在桥上献身给他的那些回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跟那夜在船上的情形不一样,他头脑里不再萦回着梦想了。他如今只有一个愿望:娶了这个混血姑娘,蕾蒙达,两口子住在一所泥棚屋里。娶了蕾蒙达,这样,在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天活以后,在崎岖的道路上赶了长长的旅程以后,在被他打倒的人死了以后,可以安息在一个女人的肉体上。安息在她的肉体上——把自己那不会做梦的脑瓜搁在她的肉体上。 蕾蒙达的声音从路上传来了。安东尼奥·维克托半欠起身子,预备帮她把水桶装满。夜幕笼罩着森林。河水静静地流。 9 两个人在那个名叫“猴群”的种植园的大厦门前停下来。 正式的名字可比这个要好听得多:奥莉西迪亚种植园。这是马内加·丹塔斯给他妻子的献礼,她是个身子肥胖、好吃懒做的太太,活在世上,只对自己的孩子们和只有她一个人会做的糖果感兴趣。可是叫上校万分伤心的是,这个名字没有生根,大家偏要管这地方叫“猴群”,原来这里从前是个树林,是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一部分,在巴达洛家的大种植园和奥拉旭的种植园之间,在那儿,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猴子在树上爬来爬去,所以才有这个名字。只有在这块土地的地契上才有“奥莉西迪亚”这些字样,再说,也只有马内加·丹塔斯才会惯常这么说:“在那边,奥莉西迪亚种植园里——”别人可都用那个脍炙人口的名字来称呼它。 两人停下了步,把他们用一根杆子抬着的吊床放在地上。这一次旅行是床上那具死尸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次了。在灯光暗淡的客厅里,堂娜奥莉西迪亚懒洋洋地移动着她那胖得像一座山似的肉体,一面朝外面喊道: “谁呀?” “我们不是来寻事的,太太。”两个人中的一个回答说。 那个刚才跑到前廊上去的孩子,这时带了讯息回来了:“妈妈,有两只人,抬着死人——死人瘦得很。” 从前当过教师的堂娜奥莉西迪亚,并不马上显出吃惊的样子,她先温和地矫正她儿子的话。 “别说有两只人,鲁伊。你该说有两个人。” 她说罢才朝门口走去,孩子紧跟在她的裙边。比他年纪小的那几个孩子早已睡了。那两个人坐在前廊上的一张条凳上,放着死尸的吊床平摊在地上。 “愿耶稣基督保佑您晚上平安。”其中有一个说,他是个长着一头羊毛似的白发的老头儿。 另外那一个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堂娜奥莉西迪亚回了礼,就眼巴巴地等着。 “我们是从巴拉乌那斯种植园把他抬来的,”那小伙子解释道,“他本来在那儿干活。我们要把他送上费拉达斯的坟场去。” “你们为什么不把他就埋在森林里?” “哦,您知道,他有三个女儿在费拉达斯。我们要把他送到她们那儿去。要是您不计较的话,我们想休息一会儿。路程好长,大伯眼看就要累死啦。”他指指那个老头儿。 “他是害什么病死的?”大厦的女主人问。 “热病。”这是那老头儿说的,“就是森林里的那种麻烦透顶的热病。他在砍伐树木的时候,热病附上了他的身子。那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我们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堂娜奥莉西迪亚把孩子一把拖到身边,自己也倒退了几步。她思量着,那具瘦筋巴骨的尸体——也是一个老头儿——就那么裹在吊床里,躺在她家前廊上。 “把他搬到工人住的棚屋去,”她说,“你们可以在那儿休息。这儿可不行。只消再过去一点儿路,就到那些棚屋了。跟他们说,是我打发你们来的。你们可不能待在这儿,这儿有孩子。” 她怕传染,怕这种无药可救的热病。直到好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这就是当年在可可地带流行的风土病,斑疹伤寒。堂娜奥莉西迪亚看着他们俩提起吊床,把杆子扛上肩头,动身走了。 “再见,太太。” “再见。” 她站在那儿,眼睁睁地望着刚才放过尸体的地方。接着,这胖得像一座山似的肉体一下子又动起来啦。她高声叫唤屋子里的黑人女佣们,吩咐她们快快拿肥皂和水来,不管这时候已经是夜间了,吩咐她们把前廊仔仔细细地擦洗一通。她把孩子带进屋去,给他洗手,弄得他差一点哭起来。当晚,她没有睡着,常常爬起身来,看看鲁伊有没有发烧。总算运气好,马内加正巧不在家。他在奥拉旭家吃晚饭。 抬吊床的人在一座工人棚屋门前停下来,老头儿累得不堪了。 “他分量可不轻,是吧,大伯?”小伙子说。 把尸体抬到费拉达斯去是老头儿的主意。他跟死者是老朋友。他坚决主张一定得把遗体交给死者的女儿们,来一次“宗教葬礼”。路程有十英里到十二英里光景,他们趁着月光,在公路上已经吃力地赶了好几个钟点路了。他们又把吊床放下来,小伙子擦擦前额上的汗珠,那老家伙用手杖在半开半闭的粗板门上笃笃笃地敲着。棚屋里点着一盏灯。 “谁呀?” “我们不是来寻事的。”老头儿这样回答,跟刚才一样。 虽然这样说了,那个来开门的黑人手里还是握着一支左轮枪,因为在这一带,多加点儿小心总不会错。老头儿把事情讲了一遍,到末了说,是堂娜奥莉西迪亚打发他们来的。 “喔,原来她不要他待在那边,”有一个长得很瘦的人,在那黑人背后露出面来说,“他也许会把热病传染给她的孩子们。可是对我们就没关系了,对不对?”他笑了一声。 老头儿心想,他们俩眼看又要被人打发走了。他刚要开口解释,可是那瘦子抢先说话了。 “没关系,老大爷。你进来好啦,”他说,“我们这儿是不怕传染的。工人有的是硬皮肤。” 他们走进屋去。里面另外睡着的那几个人这时都醒了。一起是五个人。这座棚屋只有一间房,有泥打的墙、白铁屋顶和泥地。这间房是客厅,是寝室,又是厨房。他们的厕所在户外,就是可可林和森林。他们把尸体放在人们睡的一张木床上,大家在四周站着。那老家伙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蜡烛,点上了,放在死者的脑袋边。这支蜡烛在上半夜已经用来照过死者了,因此已经点掉了半截,等他们到达那三个女儿住的屋子后,还要用到它呢。 “她们干的是什么行当?”那黑人问。 “在费拉达斯,还有什么行当好干?”老头儿说,“她们全是婊子。” “三个都是吗?” “对,先生,三个都是。” 大伙儿静默了片刻,环绕着这胡子花白、骨瘦如柴的尸体站着。 “有一个嫁过人,”老头儿又说,“后来她丈夫死了。” “他也着实老了,对不?”黑人指指死人说。 “实实足足七十岁啦。” “年纪大得可以当咱们的爷爷了。”一个刚才没有开过口的人说。可是,听了这话,谁也不笑。 那瘦子拿出一瓶朗姆酒和一只碗,大家传来传去地喝着。有一个住在这棚屋里的人,还是当天刚到种植园里来的,想知道这个人是得了哪一种热病死的。 “老实跟你讲吧,还没人知道呢。那是种森林里的热病,你一害上了它,就马上完蛋。什么药都救不了你——连正式的医生也没办法。连热雷米亚斯和他的药草都没办法。” 黑人跟着给那个刚从西阿拉来的人解释说,这个巫医独个儿住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里,住在一座埋在树丛里的破败的窝棚里。人们只有碰到了特别紧急的情况,才上那儿去找他。热雷米亚斯靠树根和野果过活。懂得治疗枪伤和蛇咬伤的法子。在他的窝棚里,毒蛇随意地游来游去,每一条都有一个名字,就像女人一样。他还有治疗种种疾病和相思病的特效药。可是他对这种热病也毫无办法。 “我在西阿拉听见过这种病,可是我总不相信。关于这片土地,人们讲了那么许多传说,那你总免不了会听到些漫天大谎的啊。” 那长得很瘦的工人问人家讲了些什么:“好话还是坏话?” “有好话,也有坏话,可是坏话比较多一点。人家说,在这儿可以挣到大票的钱,他们说什么某某人从船上一跨下来,就发了财。他们还说街道上都铺满了钱,钱就跟尘土一样,到处都是。讲到坏的一方面,他们说这儿有热病、‘雅贡索’、毒蛇——一大堆坏的东西。” “可是你还是到这儿来了。” 那个西阿拉人听了这话不搭腔,倒是那老头儿开口了。 “有钱本身就可能是桩坏事,”他说,“那是说,要是你整天价只想到钱的话。一个在生活里只看见钱的人是个小人,他听见人家讲到钱,就迷了心窍。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带地方闹了那么多乱子的道理。” 瘦子点点头。他也是撇下了爹娘、情人和妹妹,到伊列乌斯这一带来找钱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可还是在马内加·丹塔斯的可可林里采可可果。 “这儿有的是大票的金钱,”老头儿继续说,“可是大家看不到的是——” 蜡烛光照在那死人瘦削的脸上。他好像也在聚精会神地听他周围的人们讲话。那碗朗姆酒又传了一圈。外面下起雨来,黑人就把门关了。老头儿朝死尸紧瞅了好半晌,瞅着那张长着胡子的脸。 “你们看他,看仔细了?”他说,声音又疲惫又沮丧,“他在巴拉乌那斯种植园替德奥多罗上校干了十多年活。他一无所有,连亲生的女儿们也不在身边。这十年来,他一直欠上校债。如今热病送了他的命,上校不肯帮这几个姑娘把他埋掉,连一个子儿也没给。” 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伙伴这时接下去讲道:“他竟然说,他不把那老头儿欠他的账去问他的女儿们要,已经算帮了很大的忙了。他说婊子是很会挣大钱的。” 瘦子深恶痛绝地啐了一口。看死者那两只大耳朵的样子,好像也在倾听。那个西阿拉人听了这一番话,有点害怕起来了。他今天刚来到这里。马内加·丹塔斯手下的一名监工在伊列乌斯雇用了他,同时还雇用了同船来的另外一些人。这天下午,他们来到了种植园,被分派到各工人棚屋去,这会儿,那黑人把碗里的朗姆酒喝干了,就着手来开导这个新来的人。 “你明天就会明白的。” 帮忙搬尸体来的老头儿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可可林里的工人更倒霉。” 瘦子听了这句话,思量了一会。 “当了‘卡潘加’就强多了,”他说,“如果你是个好枪手,”他转过头去对那个西阿拉人继续说,“你就准会发大财。在这儿,只有那批善于杀人的家伙,那批杀手,才是有钱人。” 那个刚从北方来的人吃惊得张大了眼睛。这个死人叫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惊慌。他们讲的事情准是真的,这就是一个具体的证据。 “善于杀人吗?”他重复了一遍。 黑人哈哈一笑。 “一个开起枪来百发百中的小伙子,”瘦子继续解释道,“可以像王公贵族一样过好日子。他可以逗留在城里,跟娘儿们厮混在一起,他口袋里永远不会缺钱,绝对不会领不到工钱。可是可可林里的工人呢——嘿,你明天就会明白的。” 他是第二个提起“明天”的人,因此这个西阿拉人如今巴不得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他们随便哪一个都能告诉他,可是还是由那瘦子来讲下去。 “明天一清早,”他说,“铺子里的那个伙计就会来叫你去采办你这一个礼拜内要用的东西。你没带什么工具来干活,那你就得买一些。你得买一把镰刀、一把斧头、一把刀子和一把鹤嘴锄。这些东西就得要你花一百密耳雷斯光景。再说,你得买整整一个礼拜吃的面粉啦、牛肉啦、朗姆酒啦、咖啡啦。你就得再拿出十密耳雷斯来买吃的东西。到这个礼拜的末一天,你可以领到十五密耳雷斯工钱——”西阿拉人心里计算了,一下,六天,每天两个半,对,是十五密耳雷斯,“扣掉了那笔钱,就剩下五密耳雷斯,可是你拿不到。你得把它放在铺子里,预备偿付你买工具欠的那笔钱。你就得花整整一年工夫来还清这一百密耳雷斯,连一个子儿工钱也看不到。喔,也许到了圣诞节,上校会预支给你十密耳雷斯,让你到费拉达斯去花在妓女身上呢。” 瘦子嬉皮笑脸地讲着这一大段话,可是他的口气一半带着讥诮的意味,一半带着凄惨而沮丧的意味。他说完了话,要了一点儿朗姆酒。西阿拉人一声不吭地坐着,只顾呆望着死尸。 “一百密耳雷斯,”他临了开口说,“只买一把刀子、一把镰刀和一把鹤嘴锄吗?” “在伊列乌斯,”老头儿对他说,“花十二密耳雷斯就能买到一把‘鳄鱼刀’了。在种植园的铺子里,不花上二十五密耳雷斯你休想买到。” “整整一年工夫。”西阿拉人重复了一遍。他心里在计算,在他出生的那个经常闹旱荒的州里,什么时候才会再下雨。他原来的打算是,一等雨水打在焦干的土地上,就带了足够买一条母牛和一条小牛的钱回去。“整整一年工夫。”他呆望着死人,只见他好像在微笑呢。 “还有别的事要你操心呢。不等你付清欠款,你的债会越来越大。你得买一条工作裤和一件衬衫呀。你得买药,那天知道,真贵得要命。你还得买支左轮,在这个男人的天地里,只有这笔钱花得最值得。这样,你就一辈子还不清债啦。在这里——”瘦子把手猛地一挥,把所有在场的人,那些在猴群种植园里干活的人和从巴拉乌那斯种植园里抬尸首来的那两个人,都一齐算进去,“——在这里,人人都欠着债,谁也拿不到一个子儿。” 西阿拉人眼睛里这时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来。蜡烛的火苗很暗淡,微红的烛光照在死者的脸上。外面在下着雨。 “在奴隶制度的日子里,我还是个小伙子,”老头儿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父亲是个奴隶,我母亲也是个奴隶。可是那时候,日子也不见得比今天坏。世道就是变不了,大不了嘴里说说罢了。” 西阿拉来的工人把老婆和女儿撇下在家乡。他预备一听到落第一阵雨的消息就回去,口袋里塞满了在南方挣到的钱,这笔钱可以使他在家乡重起炉灶。可是,他如今害怕起来啦。烛光闪烁着,使死人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好像一忽儿在扩大,一忽儿在缩小。瘦子同意那老家伙的话。 “跟过去没一点儿两样。”他说。 老头儿吹熄了蜡烛,把它塞进口袋,然后和那个年轻的伙伴慢慢地抬起吊床。瘦子替他们开了门。 “他的女儿们,那几个婊子怎么样?”那黑人问。 “什么?”老头儿说。 “她们住在哪儿?” “蛤蟆街。第二所屋子里。” 老家伙然后转过头去对西阿拉人说: “从来没有谁从这儿回去过。从你到这儿的那一天起,你就给那家铺子缚住了。要是你想回去的话,那今儿晚上就动身吧。明天就来不及了。要是你想走的话,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也许你还肯帮我们扛死人呢。今天要不走,就来不及啦。” 这个刚到这儿来的人还是拿不定主意。老头儿和那小伙子站在那儿,肩上扛着吊床。 “我上哪儿去呢?我该怎么办呢?” 大家都答不上来,谁也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就连老头儿,连那个讲起话来讥诮刻薄、嬉皮笑脸的瘦子也没有想到过。那个小伙子也一样。他们都站着,呆望着屋门。黑人对尸首恭恭敬敬地画了个十字,心里却在想着那三个女儿,那三个妓女。蛤蟆街,第二所屋子。下回到费拉达斯去的时候,他要上那儿去遛遛。西阿拉人死盯着被黑夜吞食掉的那两个人的背影。 “我也去?”他突然喊道。 他发狂似的把自己的东西理在一起,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声再会,就奔出去了。瘦子随手把门关上。 “他打算上哪儿去呢?”因为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就自己回答说:“上另一个种植园去,那儿的情形跟这儿还不是一模一样?” 他噗地把灯吹熄了。 10 刚才在寝室门口,奥拉旭对维尔吉里奥律师道了晚安。律师睡在外间。 “安睡吧,上校。”这声回答很响亮,客气得过了分。 在静悄悄的屋子里,埃丝特把双手在胸脯上一开一合,好像想抑制自己的心跳。客厅里传来马内加·丹塔斯的节奏分明的呼噜声。这位朋友把他平常睡的那间客房让给了律师,自己躺在张起在客厅里的一张吊床上。埃丝特在黑暗里紧瞅着她丈夫的一举一动。她心里怀着一种十分明确的感觉,感觉到维尔吉里奥就在另外一间房里。奥拉旭在黑暗里脱衣服,她听见他把皮靴扔在地板上,啪哒一声响。他在床沿上坐下来,心情非常愉快。自从在饭桌上,埃丝特依了他的要求,答应弹钢琴以来,他一直开心得简直跟小孩子似的。他坐在那儿,听得见他妻子呼吸的声音。他脱下衬衫和长裤,穿上一件胸前绣着一朵朵小红花的寝袍。 他然后站起身来,把通到费莉西亚陪孩子睡的那间房的门关上了。埃丝特一向拼命反对把这门关上,坚决主张始终把它开着,因为她怕夜里也许有蛇会爬进来,把小孩子绞死。可是眼前,奥拉旭正在把它慢慢地关上。她在黑暗里张大了眼睛,还是紧瞅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明白,今天晚上,他要跟她睡觉了。他每次想跟她同房以前,总是先把这两间寝室之间的门关上的。可是,今天晚上——这是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怪事当中最怪的一桩——埃丝特第一遭没有那种暧昧的反感,那是每逢奥拉旭企图求欢的时候,少不得要涌上她心头的。在别的时候,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在床上缩作一团,浑身一阵哆嗦,顺着她的肚子向上爬,在两条胳臂上溜上溜下,绕着她的心房打旋。她觉得自己的肉体在痛苦地抗拒他。可是今天晚上,她一点儿没有这些感觉。这是因为虽然她的眼睛在漆黑的屋子里窥探着奥拉旭,她的心灵却飞到了维尔吉里奥睡的那间在前面的寝室里去了吗?可是他睡了吗?也许他还没有。也许他也在想她,一双眼睛,穿透了漆黑的屋子,穿透了一道门,从走廊上一直过来,又穿透了一道门,想瞥见她那裹在亚麻布寝袍里的肉体呢。她想到这里,不禁哆嗦起来。想到维尔吉里奥就在另外一间房里,她心头涌起一阵洋溢的感情。她微微一笑,奥拉旭以为她这是对他笑的。今天晚上,他也很开心。对他来说,这好比一个新的黎明,一个出乎意料的春天,一种他从来不敢指望的幸福。他正用双手捧住了她那可爱的脸蛋,忽然大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奥拉旭顿住了,聚精会神地听着。又是一阵敲门声,他听见马内加·丹塔斯爬起身来,听见拉开门闩的声音,接着门开了,他的朋友在问是谁。他双手还是捧着埃丝特的头,她的眼睑慢慢地睁开来了。马内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奥拉旭只好放开了他妻子,放开了这可人心意的、暖烘烘的肉体。他想,真不巧,马内加来打扰了,不禁勃然大怒,眼睛眯得小小的。但听得走廊上传来马内加的声音: “奥拉旭!奥拉旭老兄?” “什么事呀?” “你来一会儿,有桩要紧事。” 另外那间房里传来维尔吉里奥的声音:“用得着我吗?”“你也来吧,博士,”马内加对他说。 “什么事呀,奥拉旭?”埃丝特从床上哽着声音问。 奥拉旭朝她转过身来。他笑吟吟地伸手摸摸她的脸。 “我去看看。就回来。” “我也去。” 他一走出去,她就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晨衣。她不禁想起,这一来,她今天晚上又可以再见维尔吉里奥一面啦。奥拉旭就这样跑出去,手里拿着点着的灯,穿着那件宽大的寝袍,胸前绣着怪有趣的小花儿,长得拖在脚背上。等奥拉旭走进客厅,维尔吉里奥和马内加·丹塔斯已经在那里了。奥拉旭一眼就看清还有一个在场的人是谁——那是费尔莫,他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边有一个可可林,只见他坐在椅子上,皮靴上溅满了泥浆,脸上沾着尘土,分明一副疲乏不堪的样子。 一听见埃丝特的脚步声,奥拉旭就说:“去拿点喝的东西来。” 她差一点来不及看清楚维尔吉里奥跟另外那两个男人不一样,他并不穿寝袍睡觉。他穿着非常时髦的睡衣,正万分稳重地抽着烟呢。马内加·丹塔斯趁埃丝特出去的机会,在寝袍外面套上一条长裤,可是寝袍的后摆露在外面,看上去反而更可笑了。费尔莫在把情况讲给奥拉旭听。 “巴达洛兄弟打算把我干掉。”他说。 马内加这副穿着打扮,和一脸焦急的神情,显得模样怪滑稽的,可是他如今提出了一个问题,却说明他对巴达洛兄弟雇用的“卡潘加”是了解得很深的。 “那怎么搞的,你现在还活着?” 奥拉旭也巴不得听费尔莫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维尔吉里奥却在打量着上校,只见他皱紧了眉头,穿着那件滑稽的寝袍,看上去魁梧极了。 “那个黑人着了慌,”费尔莫说,“没有打中我。” “可是你说得准一定是巴达洛家的人吗?”奥拉旭想问问清楚。 “是黑人达米昂。” “他没有打中你?”马内加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的意味。 “他没有打中我。他准是喝醉了。他跑了出来,顺着大路飞奔,像疯子一样。月色那么好,我看得清他那张黑脸的。” “好吧,”马内加慢吞吞地说,“你还是叫人家给你在天主堂里点几支蜡烛吧。能逃过黑人达米昂的一颗子弹真算得上是个奇迹,我还得说是个大奇迹呢。” 埃丝特拿着一瓶朗姆酒和玻璃杯进来的时候,他们都默不作声。她给大家斟了酒,费尔莫马上一口干了,再要了一杯,又一眨眼就喝光了。埃丝特弯下身去给马内加倒酒的时候,脑后的散乱的头发下面露出洁白的脖子,叫维尔吉里奥看得不胜爱慕。他眼看奥拉旭站在那里,从他妻子手里接过一杯酒。他看见上校那么可笑,穿着那件绣花寝袍,加上脸上的麻点,活像个马戏班里的小丑,直想笑出声来。在饭桌上,他是个没用的家伙,维尔吉里奥和埃丝特讲的话,他多半都听不懂。他真是再可笑也没有了,这位青年律师不禁认为,这个女人,由于命运的摆布,流落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觉得自己大可以把她弄到手。这个可可种植园主人,尽管身材魁梧,却显出一副软弱相。维尔吉里奥这时心里已经有了一套打算,看出对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无从阻挠自己的计划。费尔莫讲话的声音使律师又回到现实世界,回到眼前的场景里来。 “因此我才这样一个劲地喝酒。我本来早该摊手摊脚地横在大路上啦。” 埃丝特打了一个寒战,手里的酒瓶也抖了一下。这会儿,维尔吉里奥也一下子成为这幕场景里的一分子了,他面前是一个刚从死里逃生的人。他在巴伊亚,预备到伊列乌斯来的时候,朋友们告诉过他这一类事,他如今可第一次亲身接触到啦。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完全理解这件事的重大意义。他以为,奥拉旭皱紧的眉头和马内加·丹塔斯脸上的焦急神情,不过是他们看见了一个差一点被暗杀的人时的反应罢了。他在这可可地带待得还不算长,在这段时间内,也听到了好些这一类的传说,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碰到过任何具体的事实。那一回,奥拉旭手下的人和巴达洛种植园里的人在塔博加斯进行械斗的时候,他正回巴伊亚去度假了。他回来以后,还听到了不少流言,然而他对有些事还是半信半疑。他听人家谈起过塞克罗·格朗德森林,据说奥拉旭和巴达洛兄弟都想占有这座森林,可是他始终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了不起。再说,他眼前的奥拉旭,穿着件怪模怪样的寝袍,是一个小丑,一个滑稽角色,这个印象,加上他在饭桌上,以及后来在客厅里对这位上校所得到的印象,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印象。要不是费尔莫态度这么慌张,维尔吉里奥就会完全看不出这场活剧的意义。因此,他吃惊地听到奥拉旭转身对马内加·丹塔斯说: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自讨苦吃,我们来给他们一下子吧。” 这种坚决有力的口气是出乎维尔吉里奥意料的。这可跟他过去对上校的印象调和不起来。他诧异地瞅着奥拉旭,奥拉旭就继续解释眼前的情况。 “我们就要大大地用得着你了,博士。当我请求塞亚布拉给我派一位好律师来的时候,我就料到会发生这桩事的。在这儿的政界里,我们处于下风,我们没有法院做靠山,因此我们得有一个精通法律的人。我对鲁伊博士已经失掉了信心。他是个酒鬼,他跟谁都要吵架,甚至跟那法官和书记官们也吵过架。他演讲很有一手,可是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本领了。我们这儿用得着的是一个有头脑的律师。” 奥拉旭直言不讳地谈着律师、律师的职务和法院,带着几分轻蔑的态度,来掩饰激烈的字眼,这一切对维尔吉里奥来说,都是新鲜事儿,叫他大吃一惊。他先前把上校当作一个既可笑又愚蠢的小丑的看法,就此垮啦。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问。 这几个人站在那儿,模样很古怪,大家环绕着那个衣服上雨水淋漓,拼命赶了路,还是气喘吁吁的费尔莫站着:奥拉旭,穿着白色的寝袍,显得非常魁梧;维尔吉里奥,神情不安地抽着烟;马内加·丹塔斯,脸色惨白,还不知道寝袍后摆露出在长裤外面。埃丝特已经坐了下来,眼睛只望着维尔吉里奥一个人。她也是脸色惨白,因为她明白,塞克罗·格朗德的争夺战就要开场了。然而,比这一点更重要的是,维尔吉里奥就在眼前,她心房跳得很异样,心里怀着一种从没体会过的喜悦。 “我们坐下吧。”奥拉旭听了维尔吉里奥问的话以后说。 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权威的口吻,这也是新鲜的,好像他的命令是必须无条件服从的。这时,维尔吉里奥不禁想起人家在塔博加斯和伊列乌斯议论奥拉旭的事:他犯的那许多谋杀案,和老太太们讲的那个瓶中魔鬼的故事。他如今犹豫不定了,不知道真正的奥拉旭是哪种形象:是一个坚强有力的人,一个主宰的形象呢,还是一个愚昧无知、毫不可爱的小丑,一个地道的弱者的形象。奥拉旭坐在椅子上,开口说话了,小丑的形象就消失了。 “是这么回事,”他开始讲道,“这座塞克罗·格朗德森林是一片很好的可可种植地,是这一带最出色的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谁打进去种过什么东西。森林里只住着一个会治病的疯子。在森林的这一边,是我的产业,我已经把森林啃掉了一小块。另外一边就是巴达洛家的种植园,他们也啃掉了一小块。可是两边都只啃了一小点儿。这座森林真重要得不得了,博士。谁拿到了它,谁就成为伊列乌斯这一带最有钱的人。他还会当上塔博加斯和费拉达斯的领主,有不少火车和船舶。”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着,马内加·丹塔斯听得点头晃脑的。维尔吉里奥有些明白了。费尔莫不再惊慌失措了。 “在森林的这一边,在我的种植园和巴达洛家之间,是马内加的种植园。再过去是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的种植园。可是一起只有这两块大地产。剩下的都是些小可可林,像费尔莫的一样,一起有二十个左右。他们全在啃着这森林,全都没勇气打进去。好久以来,我一直打算把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砍掉。这是巴达洛兄弟明明知道的。他们如今插足进来,那是因为想——” 他死盯着前面。他讲的末一句话,听上去好像在预言就要有一场无法挽回的灾祸来临了。 “他们在政界占着上风,”马内加·丹塔斯解释道,“因此他们敢——” 有一点维尔吉里奥想弄弄明白。 “可是费尔莫跟这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可可林,”奥拉旭说,“正巧坐落在那座森林和巴达洛家的产业之间。前些时候,他们打算向他买,甚至出过比土地价格还高的价钱,可是费尔莫是我的朋友。多少年来,他始终是我的政友。因此他来找我商量,我劝他不要卖。我知道巴达洛兄弟巴不得踏进那座森林,可是万万想不到他们竟想把费尔莫干掉。这说明他们已经打定主意了。好吧,他们自讨苦吃。” 他声音里含着威吓的意味,使大家都不禁把眼睛望着地上。奥拉旭像往常那样阴险地笑了一声。维尔吉里奥如今可把他当作一个力量大得不可思议的巨人看待了。他那盛气凌人的声音一响,他寝袍上那些有趣的花朵就不见了。上校打了一个手势,埃丝特就又给大家斟满了朗姆酒。 “依你看来,博士,”他说,“塞亚布拉竞选会胜利吗?” “我看他一定会胜利的。” “那好——我相信你。”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打定了主意,当他站起身来,朝费尔莫走去的时候,分明可以看出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说?”他问费尔莫,“你呢,我的朋友?”转身对马内加·丹塔斯说,“依你看来,森林边的可可林主人当中,会有人不肯跟我站在一边吗?” 费尔莫先开口。 “他们全都会跟你站在一边的。” 马内加觉得应该把这句话的意义补充一下。 “关于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我可说不准。他跟巴达洛家过往甚密。” 奥拉旭可一下子就打定了主意。 “你,费尔莫,现在马上回去。我会派两个人跟你一起去。你去跟他们讲,跟布拉兹、若泽·达·里贝拉、寡妇米兰达、科罗讲——跟他们大家讲。还有,别忘了我们的朋友雅德,他是个有胆量的家伙。请他们大家明天上这儿来吃中饭。有律师在这儿,我们可以白纸上写黑字,写写清楚。我拿一直到河边的那一片森林,剩下来的,在另外一边的,你们自己去分好了。这是说,连空地也一起在内。同意吧?” 费尔莫同意了。他已经站了起来,预备出发了。维尔吉里奥觉得有些头晕。他对埃丝特望了一眼,只见她脸色白得不得了——用“苍白”这两个字来形容是不够的了。她一直没有开过口。这会儿,奥拉旭正在跟马内加·丹塔斯讲话,在发号施令。他是主宰。 “你,我的朋友,你去找德奥多罗谈谈。把情况跟他讲明白。如果他明天肯来,让他来好了。我会跟他达成协议的。如果他不肯来,那就叫他做好准备,因为在这一带五十英里内就要子弹横飞啦。” 他走到外面草坪上。维尔吉里奥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吃惊得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他怯生生地转身望着埃丝特,一看她态度很冷淡,简直无法亲近。奥拉旭在外面朝着工人棚屋那边大声地发号施令。 “阿尔热米罗?小指头若埃?红若奥!” 他们听到了他的叫唤,都来到前廊上。大厦前面,驴子都已经上了鞍,人们配备了武装。马内加、费尔莫和三名“卡潘加”一起出发。蒙蒙亮的曙光里回响着驴队的嘚嘚蹄声。维尔吉里奥和埃丝特回进客厅,她走到他身边来。她脸如土色。她性急慌忙地讲起话来,好像这句话是打她心坎里挖出来的。 “带我离开这儿——到远远的地方去吧。” 维尔吉里奥还来不及回答,他们就听见了奥拉旭的脚步声。上校走进来啦。 “那座森林就要变成我的财产了,”他对他妻子和律师说,“即使得把它弄得满地都是鲜血,我也不在乎。你还是着手准备准备吧,博士。争夺战就要开场了。”他一看埃丝特很是惊慌,就说:“你可以上伊列乌斯去,那样比较妥当。”然而他还是一心想着即将发生的事。“博士,你就可以亲眼看到我们怎样把一帮强盗消灭干净了,因为巴达洛全家简直就是一帮强盗啊。” 他拉住维尔吉里奥的胳膊,把他领到前廊上,这会儿,眼看就要破晓了,大地上弥漫着一片朦胧而凄怆的光芒。 “那边,博士,”奥拉旭指着那遥远的,依稀可辨的地平线说,“那边就是塞克罗·格朗德森林。有一天,那儿会全部种满了可可树。我知道一定会这样,要不然,我就不叫奥拉旭·达·西尔维拉。” 11 狗在草坪上汪汪叫着,堂娜安娜·巴达洛坐在吊床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可不是因为觉得害怕。在伊列乌斯和附近一带的那些小镇上,人家老是说巴达洛全家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她很烦恼,因为那天整整一下午,她觉得她父亲和叔叔一定隐瞒着什么事,不肯告诉她,那个秘密是家里的妇女们全不知情的。她留意到达米昂和维利亚托不在家,就问儒卡他们到哪儿去了,他回答说“出差去了”。她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在撒谎,可是没有说什么。眼看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她感觉得到,这使她坐立不安。狗又在叫了?那是条公狗,在夜晚,苦恼地对月亮叫着。堂娜安娜望望她父亲的脸。他眼睛半开半闭的,正在等她开始念《圣经》。西尼奥·巴达洛很镇静,他的眼睛、胡子和一双搁在大腿上的大手,都带着一种万分恬静的意味,他浑身上下都流露出安宁和自信。要不是儒卡坐在椅子里老是安定不下来,说不定这汪汪的狗叫声就不会对堂娜安娜起什么作用了。 他们都在客厅里,念《圣经》的时候到了。这是个有好多年历史的老习惯,早在堂娜安娜的母亲,堂娜莉迪亚在世的日子里就开始的。她是个很虔诚的妇人,喜欢从《圣经》里找些章节,来给她丈夫在事业方面做指示。她过世后,西尼奥诚心诚意地把这习惯保持下来。不管他在哪儿,在种植园里也好,在伊列乌斯也好,或者甚至有事在巴伊亚也好——不管他在哪儿,每天晚上,总得有人挑几节《圣经》念给他听,他呢,就想法儿从中找些对自己的事业有帮助的指示,或者预言未来的字句。莉迪亚去世后,西尼奥渐渐地变得越来越虔诚了,他的天主教信仰里如今渗入了一点儿灵魂学的成分和好些迷信色彩。最主要的是,这念《圣经》的习惯变成他的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了。关于这桩事,在伊列乌斯又是议论纷纷,在各家咖啡馆里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说什么有一晚在巴伊亚,西尼奥打定主意上一家妓院去,可是,跟那妓女过夜以前,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本翻得很破旧的《圣经》,要她念几节给他听。就是为了这个故事,儒卡·巴达洛才在泽加·特里巴开设的咖啡馆里打了一架,把那个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讲这段逸事的药剂师,卡洛斯·达·席尔瓦的脸也打破了。 堂娜莉迪亚过世后,堂娜安娜成为念《圣经》的人了。不管在种植园里,还是在伊列乌斯,她都得翻开这部旧版《圣经》来念。这部《圣经》的书页很脏,多半已经撕破了,可是西尼奥·巴达洛不肯换一本,他相信这一本有指示他的魔力。有一晚,弗雷塔斯神父在种植园里过夜,提醒他那是一部“新教《圣经》”,一个天主教教徒不应该看这种被“咒逐”过的书,这时候,他的决心还是不动摇。西尼奥·巴达洛不知道“咒逐”是什么意思,也没有问。他只回答说,这没什么关系,他一直用这一本,用得很满意,再说,“《圣经》可跟历书不一样,用不着年年更换”。弗雷塔斯神父辩不下去了,心想还是闭嘴不讲的好。他想,说到头来,一位“上校”肯每天晚上念《圣经》——管它是什么《圣经》!——已经是一桩了不起的事了。 还有一桩事,西尼奥也是坚持到底的。他不肯让堂娜安娜来安排读经的事,因为她在刚接替莉迪亚当管家的时候,曾经想这样做过。她当时提议从第一页念起,一天天地念,一直念到完,可是西尼奥坚决反对。他认为《圣经》是应该随意翻一处来念的,因为他把它当魔术书看待,只有这样随意翻到的章节,才能给他指示。他不满意的话,会吩咐女儿翻到另外一段,这样翻了一段又一段,直到找到一段听上去跟他手头的事务多少有些关系的章节才罢休。他会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些字句——其中有不少字眼他还听不懂——想法儿找出其中的意义,用他自己的方法,按照他自己的要求和愿望来解释。有时候,他成交一笔交易,有时候,没有成交,完全跟摩西和亚伯拉罕讲的话相符合,这种情形也不止一次了。他会这样说,这些章节从来没有使他失望过。随便哪个人,不管是亲戚还是客人,在念《圣经》的时候走进房来,胆敢讨论这个问题,或者提出反对意见的话,那他就倒霉啦?那时候,西尼奥·巴达洛就会沉不住气,顿时大发雷霆。连儒卡也不敢反对这个习惯,虽然他觉得万分麻烦。他得勉强提起精神来听,碰到有几段有关男女之事的章节,倒觉得很有趣——其中有些字眼只有他一个人懂,西尼奥跟堂娜安娜都不明白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西尼奥十分恬静地坐在高背椅子上,他女儿朝他愣望着。他眼睛半开半闭的,好像在打量墙上的那幅画,就是他在巴伊亚想起了该买一点东西来使客厅生色的时候,偶然弄到的那一幅。于是她也看看这幅石印画,深深地感受到这幅画给人的平静感觉。这会儿,儒卡可变得越来越不安了,不想再看那张刚才在看的报纸了,那是两星期前出版的巴伊亚报纸。狗又在叫了。 “我下回上伊列乌斯去,”儒卡说,“要带一条母狗回米。佩里觉得有这需要呢。” 堂娜安娜觉得,这几句话听上去有些假,好像儒卡的目的,无非是想用自己的声音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他们才骗不过她呢。有些事,有些重大的事,就要发生了。达米昂和维利亚托到哪儿去了?从前有过好多回,堂娜安娜也感到屋子里有着这种不安的气氛,这种机密的气氛。有几回,要直等到过了几天,她才听说有一个人被杀了,巴达洛家的地产面积又扩大了。他们拿她当小孩子看待,隐瞒着什么事不告诉她,使她万分伤心。 她叔叔说了那句话,谁也不搭理,她就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望望他的妻子奥尔加,只见她坐在儒卡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用钩针在编结着,态度万分镇静,叫堂娜安娜看得艳羡不止。奥尔加难得到种植园来,等到儒卡强迫她从伊列乌斯搭火车来跟堂娜安娜待一个月的时候,她总是眼泪汪汪的,带着满肚子自怜的心情而来的。她生活在伊列乌斯,经常听人飞短流长地说闲话,她喜欢装出一副牺牲者的姿态,对本城那些虔诚的老太太和她自己的女朋友们,一天到晚诉说她夫婿的好色行径。对他那一次次的苟且行为,她起初也觉得万分愤慨,还曾经打发些暴徒去吓唬跟他胡搅的女人们。有一回,她叫这批暴徒去殴打一个跟儒卡同居的混血小姑娘;可是他的反应真太厉害了——据街坊们说,他把她揍了一顿——弄得她往后只敢逢人搬搬嘴,诉诉苦,装得活像一个听天由命的可怜虫。她唯一的安慰就是每逢节期,去参加天主堂的庆祝典礼了。这就是她的第二生命。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哭诉自己那苦命的身世,听那些虔诚的太太咕哝,哀哭。如果有一天,儒卡突然痛改前非,变成一个模范丈夫的话,很可能她反而会觉得是受骗了。 奥尔加对种植园深恶痛绝,在这里,西尼奥对她的哭诉毫不理睬,堂娜安娜呢,从早一直忙到晚,也没有什么空来安慰她。再说,堂娜安娜抱着巴达洛家的观点,认为只要儒卡满足他妻子所要的一切,他的荒唐行为就没什么不是。堂娜安娜心想,她的父亲就是这样的,普天下的男人也都是这样的。这还不算,奥尔加对任何家庭问题都一点儿也不关心,她讨厌乡下,对凡是有关可可种植的事一窍不通。一句话,她侄女对她的印象是:她是个百分之百的外人,一个又陌生又危险的人,她呼吸的空气跟堂娜安娜、西尼奥和儒卡呼吸的不同。然而,她这时却带着几分羡慕的神气盯着奥尔加,看她待在这间充满了谜的屋子里,竟然能镇静自若,漠不关心。堂娜安娜感觉到正在发生什么十分严重的事,他们不肯在巴达洛家族会议上给她应得的地位,反而隐瞒了秘密不告诉她,真叫她又痛心又恼怒。她把目光从这张脸上溜到那张脸上,并不马上开始念《圣经》。 接着,蕾蒙达走进房来,她厨房里的活儿干完了。这混血姑娘在吊床后面的地板上坐下来,伸手在她女主人的辫子里找虱子,自以为捉到了,噼噼啪啪地用指甲掐。可是,随她这样开玩笑似的玩弄,也没法打消堂娜安娜坐立不安的感觉。西尼奥和儒卡保守着的是什么秘密呢?维利亚托和黑人达米昂到哪儿去了?儒卡干吗这样神情紧张,他干吗每隔一分钟就要看一次表?狗叫声划破了叫人苦恼的夜色。 西尼奥慢慢地张开眼睛,盯着堂娜安娜。 “你干吗不开始念,女儿?” 她翻开《圣经》,奥尔加带着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看着,儒卡把报纸摊在膝盖上。堂娜安娜开始念到: 这些王和他们的众军都出来,人数多如海边的沙,并有许多马匹车辆。[33] 这是约书亚和他那几次战役的故事,堂娜安娜觉得奇怪,西尼奥倒并不吩咐她翻到另外一段。她父亲反而全神贯注地听着,因此她一边念,一边也想法找出这几节的意义,拼命想找出这几节和那个叫她烦恼的秘密之间有什么关系。西尼奥转过头来,眼睁睁地望着她,身子朝前倾着,为了要听清每一个字,一把胡子垂在膝盖上。她继续念着,念得很慢,因为她也在想法解答好些疑难问题。 有一节,西尼奥要她再念一遍: 约书亚夺了那全地,就是山地、一带南地、歌珊全地、高原、亚拉巴、以色列的山地和山下的高原。[34] 她父亲把手一挥,要她停下。堂娜安娜的声音就静下来了。他深深地思量着,这个天主给他一家子的恩赐,对他们的计划的指示,到底明确不明确。接着,他心里充满了万分平静的感觉,觉得万无一失了。 “《圣经》是不骗人的,”他说,“我听从了它,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我们就会得到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因为这是天主的旨意。我刚才还有一点儿拿不稳,如今可不啦。” 这会儿,堂娜安娜可恍然大悟了,她乐不可支。她如今明白,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就要变成巴达洛家的产业了,在这片土地上,可可树苗就会成长,并且,西尼奥还答应给她特权,替这新种植园起一个名字。她脸上喜气洋洋了。 西尼奥·巴达洛威风凛凛地站起身来。他看上去活像一个古代的先知,一头长发有些花白了,一把黑胡子挂在胸前。儒卡朝他大哥望着。 “我不是老跟你说,西尼奥,”他说,“我们应该打进那座森林去吗?只消我们把它一弄到手,就没人能跟巴达洛家对抗了。” 堂娜安娜听她叔叔这一说,脸上的笑容更开朗了。 “原来又要大打出手啦?”奥尔加用着慌的声音说,“当真要这样的话,那我可要回到伊列乌斯去。我不想跟这种生活,这种杀人的生活有什么干系。” 这时候,堂娜安娜不禁痛恨她了。她用瞧不起人的眼光,气愤地瞅着她的婶娘。她心想,这个人是从另一个世界上来的,是从一个一无是处而且冷酷无情的世界上来的。 时钟当当地报点了。 “上床去吧,堂娜安娜,”西尼奥对他女儿说,“睡觉的时间到了。你,奥尔加,也去睡吧——我还要跟儒卡谈谈。” 堂娜安娜脸上的笑意全都消失了。奥尔加和蕾蒙达已经站了起来,可是她却在想找些话来说服西尼奥让她留下。然而,正当这关头,草坪上传来汪汪的狗叫声,说明有人来了。她们就都猛地站住了脚。几秒钟后,维利亚托在通前廊的门口露面了,后面跟着那条狗,它认清了人,已经不叫了。 “哦,干得怎么样了?”儒卡迎上前去说。 那混血儿低下了眼睛。他气急败坏地说: “他走那条岔路来的。他没有走我这一边。要不然,我准会打中他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西尼奥说,“达米昂出了什么事吗?快讲。” “他没有打中。” “这怎么可能呢?” “没打中吗?”儒卡吃惊地应了一声。 “说真的,我也觉得奇怪呢。我弄不懂什么东西附上了他的身子。从我们离开这儿的时候起,他的一举一动就很古怪。我弄不懂他怎么啦。不是喝了朗姆酒的关系,因为我知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呀?”西尼奥责问道。 混血儿又愣望着地板。 “费尔莫竟然没有受一点儿伤。眼前,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桩事了。人家在说什么达米昂神经错乱了。谁也没看见他跑到哪儿去了。” “那么费尔莫呢?”儒卡说,“他怎么啦?” “我碰到两个人,抬着一具死尸。他们跟我说,费尔莫越过了他们,一路赶到奥拉旭上校的屋子去了。他骑着驴子,飞也似的跑着,只停下了一会儿,跟他们讲你派人去把他干掉,可是达米昂没有打中他。他们从他嘴里只听到了这一点儿,因为他性急慌忙地一心想赶路呢。我是凑巧碰见他们的。那边有不少人在议论着这桩事呢。” 那三个女人站着不动。堂娜安娜手里握着《圣经》,一个劲地把眼睛溜来溜去,听他们讲着。她如今可完全明白,能够充分理解刚发生的事的意义了。她明白,巴达洛家的前途就决定在这一晚。西尼奥大踏步地走过来。 “这黑人到底怎么啦?” 维利亚托放胆解释道:“他准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 “我没有问你。” 混血儿吓得倒退了一步,儒卡呢,搓着双手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 “我们如今可非一直干下去不可,”他说,“再说,我们还是比奥拉旭先下手来得好。这一来可要大打出手啦。” 奥尔加被她丈夫的话吓了一跳,伸出手来,打算打一个手势,可是马上收住了。西尼奥又坐了下来。大家静默了一会儿。他在想他女儿刚才念给他听的那几节《圣经》。意义很明白,可是—— “再念几节,堂娜安娜。” 她依旧站着,又随意翻开《圣经》来。她双手打着哆嗦,可是念的声音却很平稳: 若有别害,就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35] 西尼奥把脑袋朝后一甩,他不再有什么疑问了。他打了一个手势,要这三个女人走出房去。奥尔加和蕾蒙达已经拔脚走了,可是堂娜安娜却一动也不动。另外两个走到了外边走廊上,她可还是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圣经》,盯着她父亲。儒卡巴不得要她走出去,这样他可以跟西尼奥畅谈了。 “我刚才叫你上床去睡,堂娜安娜,”她父亲说,“你还等什么呀?” 她就书也不看,两眼瞅着他,背诵起来: 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36] “这可不是女人家的事啊。”儒卡说到这里,被西尼奥打断了。 “让她留下吧。说到头来,她也是巴达洛家族的一分子呢。有一天,儒卡,会轮到她的儿女在塞克罗·格朗德的可可林里采可可果的。你可以留下,我的女儿。” 儒卡和堂娜安娜在他身边坐下。他们就着手策划占有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作战计划。堂娜安娜·巴达洛很高兴,褐色的脸蛋分外可爱,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12 在这个充满了野心、怀念和海阔天空的梦想的黑夜里,这座森林的四周闪着形形色色的灯火:有奥拉旭家的火油大挂灯,也有巴达洛家的点点灯光。这边是一支点着的蜡烛,那是堂娜安娜放在大厦祭坛上圣母像脚下的,为了祈求圣母来日援助。那边是另一支蜡烛,当那两个人抬着死者到费拉达斯他女儿们那里去时,给死者照亮了道路。巴拉乌那斯种植园里也点着灯火,儒卡·巴达洛和马内加·丹塔斯差不多同时来到那儿找德奥多罗谈话。工人棚屋里点着红通通的、冒着烟的油灯,这会儿,屋子里的人比往常更早地醒来,听人讲关于黑人达米昂的故事:他开枪没有打中,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费尔莫的屋子里也点着一盏灯,堂娜特雷莎在等待着她的丈夫,白净的肉体躺在花梨木床上等待着爱。那些小可可林主人的屋子里也亮着点点灯火,费尔莫和奥拉旭手下的人出人意料地前来请他们当天去吃午饭,把他们都弄醒了。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四周闪亮着灯笼、吊灯、大挂灯和其他比较简陋的灯的火光。这些灯火在四面八方标志出这座大森林的疆界。 时不时有骑着马的人穿过一小块森林地,到达大路上。他们从一个种植园跑到另一个种植园,从一个可可林跑到另一个可可林,去邀人来进行谈判。在四面八方,由人的野心鼓动着,一盏盏灯点亮了,一个个人在公路上飞驰。可是雪亮的灯光也好,嘚嘚的蹄声也好,都没法把这些沉睡了好几千年的树木弄醒。美洲豹、毒蛇和猴子都在安息,鸟儿还没有醒过来迎接黎明的来临。只有萤火虫,像一盏盏魔灯似的,发着绿幽幽的光,照亮着这些枝干黝黑、树叶深绿的树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安睡着。在森林四周,贪图金钱的人们正在策划征服它的计划。在森林中央,那儿草木长得最密,只有些飘飘忽忽、游移不定的萤火虫光,在一所破败的窝棚里,巫医热雷米亚斯也安睡着。 跟那些树木鸟兽一样,他不知道这森林正面临着威胁,被野心勃勃的人们团团围住了,那种只有巨大的树干、野生的兽类和可怕的鬼影的日子眼看快结束了。他安睡着,正像森林和野兽一样。这个黑人热雷米亚斯,一头白发乱蓬蓬的,活像羊毛,一双眼睛早就暗淡无光,简直全瞎了,身子弯腰曲背,形销骨立,脸上布满了皱纹,嘴里的牙齿都掉光了,说起话来,声音低得很,你得费神猜测,才能弄清他说的话的意义。他到底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头了呢?周围五十英里以内,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你。在他们每个人的心目中,他是头森林里的生物,简直跟美洲豹、毒蛇、藤蔓缠绕着的树干,和听他指挥、被他放出来的鬼怪本身一样可怕。他是奥拉旭和巴达洛兄弟在争夺的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主宰。从海滨,从伊列乌斯港,一直到内地道路边偏僻的小村小镇,都有人谈起这位巫医热雷米亚斯,他会治病,会加强人体的抵抗力来对付枪弹和蛇咬,他有治疗情侣们的相思病的特效药,还有些符咒,可以使女人热恋男人不放,甚至比黏糊糊的软可可附在脚上还牢。他的声名传遍了各城市,传遍了他从未到过的乡镇。有病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请他治疗。 这是好多年前有一天的事,那时候,这座森林的范围比现在要广大得多,它朝四面八方伸展着,还没人想到把它砍掉了来种可可树,当时可可树还没有从亚马索尼亚[37]移来呢——正是在那一天,热雷米亚斯在这森林里安下了家。他当时是个年轻的黑奴,从地主手里逃了出来。“丛林中的追缉手”来追踪他,他就逃进了这座印第安人居住的森林,就此没有再出来过。他是从一个甘蔗种植园里逃出来的,那种植园主人经常鞭打他。多少年来,他背脊上一直带着鞭痕。即使等到他的伤痕终于都没了,人家跟他说已经颁布了解放奴隶的法令,他还是不肯离开这座森林。这一切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热雷米亚斯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他也完全忘掉了这些往事。他只记得一桩事,那就是他祖先从非洲带来的黑人的神,这是他不愿用种植园主人们的天主教的神来替代的。在这森林里,他跟奥贡、奥摩卢、奥肖西和奥肖卢法[38]待在一起,而从印第安人那里,他学到了种种药草的奥妙作用。他经常把自己的黑神和当地土人的神混在一起,碰到有人来到这森林中央向他请教或者索取什么特效药时,他会一忽儿呼召这个神,一忽儿呼召那个神。来的人可真不少,甚至还有人从城里赶到这儿来。没隔多久,那些害病的人和受尽苦难的人的脚步,踏出了一条路,直通他的屋门。 他看见白种人走近这座森林,他看见别的森林一座座地给人砍掉,他看见印第安人逃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他看见第一批可可树苗茁长起来,他看见最早的种植园怎样建立起来。这些时候,他一步步地退却,越来越深入森林,因为他心头沉重地担着一份恐惧,害怕有一天人家也会前来砍掉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他预言,如果有这么一天,那一定会引起数不清的灾难。他会对所有来看他的人说:这座森林是神的住所,每株树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人们胆敢来碰它一下,神就会无情地报复。 他靠野草和树根过活,喝的是那条穿过森林的小河里洁净的河水。他在窝棚里养了两条驯服的蛇,使去拜访他的客人们大吃一惊。不管是所有上校当中最可怕的,那个受人爱戴的政界头子西尼奥·巴达洛本人,还是人家议论纷纷的奥拉旭,还是臭名昭彰的“坏蛋”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或是“大胆”的化身布拉泽利诺[39]——在整个圣若热·多斯·伊列乌斯地区,这些人全都没有巫医热雷米亚斯那样令人敬畏。因为他所操纵的力量是超自然的力量,这些力量能够叫枪弹改道,能够挡住刺客擎在空中的匕首,能够把比响尾蛇还厉害的蛇的毒液化成无害的水。 巫医热雷米亚斯在窝棚里安睡着。可是,即使他睡着了,那双适宜听取森林里种种声响的耳朵还是听见了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他张开了疲惫的眼睛,从泥地上抬起头来。他拼命想看透那半明不暗的曙光,就把披着褴褛的衣衫的身子坐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有人在直通这窝棚的小路上奔跑。那是一个来要特效药,或者来请教他的人,要不,就是个万念俱灰的人。热雷米亚斯一向善于根据来人在森林里奔跑的速度,来判断他们苦恼到什么程度。这个人是万念俱灰的。他顺着道路在奔跑。他一定是带着一颗满怀着悲哀的心而来的。巫医蹲下身来等待,这会儿,朦胧的曙光透过了树枝,泻照在一条在窝棚地上慢慢游的蛇的身上。他等待着。来人没有带灯照路,他有心里的苦恼做自己的向导。热雷米亚斯念念有词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接着,黑人达米昂陡地冲进屋来,双膝跪下,抓起热雷米亚斯的双手就亲。 “热雷米亚斯老爹啊,俺碰上了一桩可怕的事儿。俺说不上来,俺不知道打哪儿说起。热雷米亚斯老爹啊,俺完蛋啦。” 黑人浑身上下打着哆嗦,魁梧的身子好像河边一根脆弱的竹子,被风刮得直摇晃。热雷米亚斯把一双瘦削无肉的手按在达米昂头上。 “孩子,随便什么病,总有办法治疗的。说吧,告诉我吧,这个老黑人会给你一份特效药的。”他声音很细弱,可是他的话却说得振振有词。黑人达米昂在泥地上挪动着双膝,挪上前去。 “老爹啊,俺说不上来这是怎么搞的。黑人达米昂可从没碰到过这等事呢。自从你给了俺一道对付子弹的符咒以来,俺从没打错过一枪,俺从来不怕打死什么可怜的家伙。俺弄不懂这是怎么搞的,热雷米亚斯老爹啊,俺被鬼迷了。” 热雷米亚斯一声不吭,等他讲事情的经过。他唯一的动作是把双手按在达米昂头上。那条蛇不再游了,盘在巫医睡的那个墙角里。达米昂打着哆嗦,一边继续讲下去,讲得一忽儿慌忙急促,一忽儿慢条斯理,好像在考虑该用什么字眼似的。 “西尼奥·巴达洛打发俺出去干掉一个人。就是那个费尔莫先生,他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可可林。俺躲在那条岔路边,俺看见了一个鬼,老爹啊,俺看见了一个鬼。那是他的老婆,堂娜特雷莎,她把俺弄得神经错乱啦。” 他顿住了。他心坎里充塞着洋溢的感情,那么新鲜又那么陌生的感情,眼看快容纳不下了。 “讲下去吧,孩子。” “俺等待着他,可是他老婆来了。她肚子里怀着一个娃娃,她跟俺说,这孩子就要死了,黑人达米昂会是杀死他们三个人的凶手。这句话使俺的心肠软了,把俺抓住了,在俺的脑袋里搁下了一点什么东西,叫俺的手软弱无力,叫俺的眼睛瞄不准了。这是巫术呀,老爹啊。黑人达米昂没有打中。西尼奥·巴达洛如今听到了,会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待黑人达米昂又好又和气,可是俺辜负了他。俺没有打死那个人,这是巫术在作祟。给俺一道符咒吧,老爹啊?” 热雷米亚斯站在那里,身子僵着不动,一双半瞎的眼睛呆望着空间。他听出在黑人达米昂讲的那桩事的背后,还有另一桩重大得多的事,在这个黑人的命运之外,还牵涉整个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命运。 “西尼奥干吗要干掉费尔莫呢?” “费尔莫先生不肯出卖自己的可可林,让西尼奥可以踏进这座森林,老爹啊。俺辜负了他,俺没有把那个人打死,他老婆的眼睛把俺心头的勇气夺走了。这全是实话,老爹啊,俺可以赌咒,俺黑人没有对你扯谎呀。” 热雷米亚斯把身子挺得笔直。这个百岁老人如今可不需要用手杖来支撑自己的身子了。他迈了两大步,就到了窝棚门口,一双半瞎的眼睛把森林的胜景一股脑儿地看在眼里。同时,他还看到了自己走过的那条道路,它从那遥远的过去一直通到今天早晨,这是他的末一个早晨了。他知道有人正在打进这座森林,知道他们就要把它砍掉,把野兽杀戮干净,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原址上种植可可树。他看见火焰在藤蔓中翻腾,吞噬着树干,冒着烟雾,听见美洲豹边逃边叫,着了火的毒蛇在嘶叫。他看见人们用斧头和剪枝刀完成火焰做不了的工作,把地上的草木铲除干净,弄得光秃秃的,甚至把深深的树根都挖了起来。可是他却看不见眼前的黑人达米昂,他辜负了自己的东家,正跪在地上,因为自己背叛了人家而痛哭流涕。他只看见这片满目疮痍的森林,树木给砍掉了,草莽给烧尽了,看见一株株可可树成长起来,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憎恨。他这番再说起话来,已不像往常那样嘟嘟哝哝了,也不是对着那个打着哆嗦、淌着眼泪、盼着听几句话来打消苦恼的黑人达米昂讲的了。热雷米亚斯的话是对着他的神,他自己的神,从非洲蛮荒世界里带来的神——对着奥贡、奥肖西、扬桑[40]、奥肖卢法、奥摩卢——还对着魔鬼本身,埃祖讲的。这会儿,他祈求这些神,降刑罚在那批来捣乱他们这太平寓所的人身上。 “对神的虔敬都消失了,他们如今用罪人的眼光来望着这座森林。他们就要打进森林,可是不等他们进来,他们就会死亡,男人、女人和小孩子,连原野上的野兽,全都会死亡。他们会死亡,直到再找不到埋葬他们的土坑,直到秃鹰再吃不下人肉,直到大地给染成一片血红。公路上会流着一道河流,亲戚、邻居、朋友会全淹死在这条河里,一个都逃不了。他们会打进森林,可是他们得踏着自己人的尸体进来。他们每砍倒一株树,一株树苗,就会有一个人倒下去,天空中的秃鹰会多得遮没了太阳。他们会用人肉来当肥料,施在可可树苗上,而每簇可可树都将用他们的鲜血来灌溉——用他们全体的鲜血,他们全体,他们全体——因为一个也逃不了,不管是男人、女人、孩子还是野兽。” 他又呼召自己爱戴的那些神的名字。他也呼召埃祖,托付给这个神一个使命:代他报仇。他这呼声响遍了森林,惊醒了鸟儿、猴子、毒蛇和美洲豹。接着,他喊出了最后的一声,这次是一声诅咒,一声火般热烈的诅咒: “每一个人将在他自己父亲的鲜血流成的河的岸上种下可可树。” 他然后一眼不眨地望着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上空的黎明,但听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迎接它的来临。他的肉体在虚脱,刚才发奋讲了话,费了很大的力气。他的肉体在垮了,眼睛完全闭上了,两条大腿一屈,倒在泥地上,双脚碰到了那惊慌失措的黑人达米昂。热雷米亚斯嘴里没有叹一声气,没有哼一声,可是在痛苦的弥留之际,还是气愤地嚅动着嘴唇,拼命再诅咒了一声。鸟儿在树林里唱出清晨的欢歌。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被晨光普照了。 第三章 城市的诞生 1 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玛丽亚、卢西亚和维奥莱塔。三个姐妹,她们过的生活是相同的,她们那无忧无虑的欢笑也是相同的。黑辫子的卢西亚、眼光投神的维奥莱塔和三姐妹中最年轻的玛丽亚。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等待着她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人家剪掉了卢西亚的辫子,她的乳房长得浑圆,肉桂色的大腿像两根棕色的柱子。东家来了,占有了她。一张杉木床、一床鸭绒垫,还有枕头和被子。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 维奥莱塔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这个世界,她的乳房尖尖的,走起路来,肥大、娇嫩的屁股颠呀颠的,好像波浪。总管来了,占有了她。一张铁床、一床马棕褥垫,还有被单和童贞玛利亚像。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 玛丽亚是三姐妹中最年轻的一个,她的乳房不大,肚皮又平坦又光滑。东家来了,看不上她。总管来了,也不要她。剩下来只有佩德罗,种植园里的一个工人了。一张牛皮床,没有被单,没有被子,没有杉木床,没有鸭绒垫。玛丽亚和她的爱情。 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玛丽亚、卢西亚和维奥莱塔。三个姐妹,她们过的生活是相同的,她们那无忧无虑的欢笑也是相同的。卢西亚和她的东家,维奥莱塔和她的总管,还有玛丽亚和她的爱情。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命运把她们分开了。 卢西亚的辫子又长起来了,浑圆的乳房陷了进去,柱子般的大腿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东家乘着一辆汽车走了,带走了杉木床、枕头和被子。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 维奥莱塔闭上了大眼睛,生怕看见周围的世界,她乳房松弛了下来,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有一天,总管骑着一匹栗色马走了,从此一去不回头。铁床也给带走了。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 玛丽亚是三姐妹中最年轻的一个,跟她丈夫一起下地,一起上可可种植园。等她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她变成三姐妹中最年老的一个了。有一天,佩德罗走了,因为他不是东家,也不是总管,他躺在一口棺材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里走了,撇下了牛皮床、玛丽亚和她的爱情。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 现在,卢西亚的辫子、维奥莱塔的乳房、玛丽亚的爱情,又在哪里呢? 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在一家下等妓院里。三个姐妹,她们身受的苦难是相同的,她们那万念俱灰的心情也是相同的。玛丽亚、卢西亚和维奥莱塔,三个姐妹,等待着她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2 三个人在一座泥打墙的屋子,一座没有涂漆、没有粉刷的屋子门前停下步来。那小伙子和那个西阿拉人抬着装死尸的吊床,让那老头儿靠在手杖上歇息一下。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这时是大清早,这条妓院街上还没有一点儿生活的动态。 “要是她们陪客人在睡觉,那怎么办?”小伙子问。 那老家伙把双手一摊。“那还不是照样得叫醒她们?” 他们敲起门来,可是屋里一点儿回应也没有。外边街道上,四下寂静无声。这是费拉达斯镇郊的一条街道。一座座泥打墙的小屋子,有些用干草做屋顶,有些盖着瓦,大部分可都是白铁皮屋顶。镇上的妓女都住在这里,每逢节日假期,种植园里的工人都到这里来寻欢买笑。老头儿时不时用手杖捶捶屋门。后来,总算有个人在屋子里叫道: “谁呀?妈的,你敲门干吗?”那是一个女人的带着睡意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接上了:“你们上路吧。我们这儿客满啦。”说罢传来一阵满足的笑声。 “她们真的有客人呢。”小伙子说。他想不出,他们怎样把死人交给他的女儿们,因为她们在陪客人睡觉。 老头儿出神地思量了一会儿。 “我们一定得送到,”他讲,“我们无论如何得把他交给她们。” “我看还是等一会儿吧。”西阿拉人说。 “那我们现在拿他怎么办呢?”留灰白胡子的老头儿指指尸体问。“实在早该把他埋在土里了。这可怜的家伙也该安息了。”他说罢又喊道:“卢西亚?维奥莱塔?卢西亚?” “什么事呀?”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头儿接着叫第三个女儿的名字:“玛丽亚?嗨,玛丽亚!” 一个老太婆,还带着几分睡意,在隔壁那座屋子的门口出现了。她正想开口抗议这样大叫大嚷时,看见了那具尸体。“那是谁?”她问。 “是她们的父亲。”西阿拉人指指他面前的屋子,回答说。 “是人家把他害死的吗?”老太婆想问问清楚。 “他是得热病死的。” 妇人跨下门槛,走到这几个人面前。她带着厌恶的表情,把尸体从头到脚看了一眼。 “她们在家吗?没人来开门。” “她们昨儿晚上大喝大闹了一场。那是儒基尼亚过生日,他就是迷恋上维奥莱塔的那一个。他们一直闹到了大天亮。所以你叫不醒她们了。”她说罢也跟着老头儿一起叫道:“维奥莱塔!维奥莱塔?” “是谁呀?妈的,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呀?” “是你的爸爸?”妇人尖声叫道。 “谁?”讲话的人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吃惊的意味。 “你的爸爸。” 静寂了一会儿,跟着屋子里传来一阵有人在走动的声音。门开了,维奥莱塔探出头来。她一看见这一小堆人,就伸长了脖子望望,等看清了那死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就尖叫起来。屋子里,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整条街道都骚动起来了。女人们从一座座屋子里奔出来,后面跟着那些同她们一起过夜的男人,他们步子跨得比较悠闲。这些男女多半只穿着薄薄的内衣,只有不多几个在赤裸的身子上披上了寝袍。他们站在尸体的四周,小声谈着话。“正是那种热病。”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这东西会传染的,对不?” “人家说会从空气里传染给你的。” “那他们得把他埋掉才好啊。” “他好多年没见自己的女儿了。因为她们堕落了,他生她们的气呢。” “人家说他觉得害臊,从没来过费拉达斯。” 那是些脸色憔悴的妇人、混血女人、黑人,偶尔还有一两个白种女人。她们的腿儿和胳臂上都有着疮疤,有好些人连脸上也有。空气里带着浓郁的隔宿的酒味,中间夹杂着廉价的香水味。有一个女人,头发乱蓬蓬的,在头顶上挽着一个大发髻,这时走到尸体边来。 “我跟他睡过一次觉。那是在塔博加斯的事。” 大伙儿听了这句话,都不吭声。维奥莱塔还是站在门口,没有勇气走过来。 “把他搬进去。”这是一个混血姑娘下的命令。 这会儿,卢西亚和玛丽亚都走出屋来了。卢西亚在哭。“我的爹,我的爹啊?”玛丽亚慢慢儿朝尸体走去,眼睛里带着惊慌的神情。有几个男人也跟着她们走出屋来。 “儒基尼亚,你丈人双脚一挺咽了气啦。”一个女人嬉皮笑脸地说。 “请你对死人放尊重一点。”老头儿请求她道。 “你呀,大不了是个臭婊子。”另外一个姑娘说。 扛死尸来的人抬起吊床,把他搬进屋去,大伙儿紧跟在后边。有些男人刚扣好裤子,女人们就那么半裸着身子走进去。她们看上去仿佛都是同岁,皮肤的颜色也一样——那是一种病态的颜色。这些人是生命的渣滓,社会的下层。因为屋子里没有会客室,只有五个鸽笼似的小间给五个女人居住;他们就把死人放在第一间里维奥莱塔的床上。老头儿拿出那截差不多点完了的烛头。床的上面有一幅圣人像,那是“邦芬先生”,那个给人“善终”的圣人。墙上还钉着一张从杂志上扯下来的金发裸女照片。卢西亚在抽噎,玛丽亚站在尸体边,维奥莱塔找蜡烛去了。那些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过道上。接着,儒基尼亚带了一瓶朗姆酒进来,倒给搬尸体来的人喝。玛丽亚拎起一把竖在床头的吉他。 玛丽亚手里拿着吉他,走过老头儿身边,老头儿指指她,对那个西阿拉人讲话了。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不点儿呢。她长得真讨人喜欢。后来,她长大了,出落得漂亮极了——那是她嫁给佩德罗的时候。你看她眼前的模样,可想象不出吧。” “还看得出,她从前是长得很好看的。” “唉,可是这种妓女生活,只消过上两天,就把她们那好看的脸蛋儿给毁了。” 那个小伙子兴趣盎然地盯着玛丽亚。 好些女人回自己家去加上一点衣裳。有一个男人出去以前,给了卢西亚一点钱。维奥莱塔和儒基尼亚在计算买棺下葬要多少钱。数目相当大。这会儿,他们俩回到卢西亚和玛丽亚跟死人在一起的房间里。四个人就一起商量起来。儒基尼亚简直像这家人家的自己人一样,计算着费用多少。不,他们绝对买不起棺材。即使在坟场上弄一个穴子也很贵呢。 “我们只好把他裹在吊床里下葬了,”卢西亚说,“我们在他身上盖一条被单就是了。” 维奥莱塔起初尖叫了一声,现在已经变得相当沉着了。 “我真不懂,”她说,“干吗不把他就葬在街上,那不就结了?他根本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你真没有心肝,”玛丽亚插嘴说,“我真不明白,干吗你刚才一看见他,就那么大叫。全是装腔。他是个好人。”维奥莱塔正想回嘴,可是玛丽亚又讲下去,“因为我们过着这种放荡生活,他替我们害臊呢,就是这么回事。他还想顾全点儿面子呢。又不是他不喜欢我们。” 在外面过道上,那个抬尸体来的老头儿正在跟那些来看热闹的人讲这个人是怎样死的,他说,怎样一来,三天热病就把他送了命。 “什么药都救不了他。我们在巴拉乌那斯种植园的铺子里有的是药呢,可就是什么用也没有。” 在这间屋子里,非常虔诚的卢西亚在提议去请贝托修士来做祷告。儒基尼亚不相信修士肯来。 “他才不肯踏进这种地方来呢。” “谁说他不肯来,”维奥莱塔说,“伊绍拉死的时候,他不是来过的吗?不过就是费用很大。”为了不希望人家以为她跟自己的父亲过不去,她就不说下去了。结果由儒基尼亚来把她没说完的话说下去:“他要人家出了大价钱才肯来——二十密耳雷斯,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卢西亚打算放弃这主张就算了:“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那就不要去请他吧。” 她站在那儿,呆望着死人瘦削的脸,只见他脸色发绿,经受着这最后一次苦难,好像还在微笑呢。想想他们打算把她父亲就这样埋掉,她不由得伤心起来,心如刀割。 “他们要一次祷告也不做,就把他这样埋掉,真是可怜?”她一面淌眼泪,一面结结巴巴地说,“他从没伤害过什么人。他是个好人。现在可连为他的灵魂祷告的人也没了。真想不到——唉,我的爹啊——” 维奥莱塔握住了她姐姐的胳臂,这是她最亲热的动作了。“我们自己来祷告吧。我还记得一篇祈祷文呢。” 可是,那个从前跟死者睡过觉的混血女人,在过道上听到了这一段对话,这时就从长统袜子里掏出二十密耳雷斯,走进房来,把钱交给卢西亚。 “不要一次祷告也不做就把他埋掉。”她说。 这一来,使儒基尼亚想起了来一次募捐,因此他就走来走去,向在场的人一个个收捐款。有个人捐不出钱,自告奋勇地愿意去请贝托修士,马上就动身了。这是他的帮忙办法。 跟着,卢西亚想起了招待客人的规矩。“我们该请这几个人喝些咖啡才对。”她说,意思是指抬死尸来的那三个人。 玛丽亚走出房间,朝屋子后部走去。等到她叫那老头儿,小伙子和西阿拉人到厨房去时,其余的人都一起去了。在放死人的房间里,只剩下维奥莱塔和那个捐二十密耳雷斯的混血女人。这女人从没见过跟她睡过觉的人死了以后长眠不醒的样子。她深深地感动了,拿他当自己人看待,当亲人看待。 老头儿在厨房里喝着咖啡,一边想换个题目谈谈。 “你们可知道,”他说,“巴达洛兄弟昨儿打发人出去暗杀费尔莫?” 这一说,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你说什么?” “他们把他杀死了吗?” “没有,枪弹没打中他。说起来真是个奇迹,因为那是黑人达米昂打的枪哪。” 有一个人听得惊奇地吹了一声口哨。“什么,黑人达米昂会没打中?” 另外一个人问道:“嘿,敢情这是世界末日到了,我没别的话好说啦。” 老头儿一看把大家弄得这样起劲,觉得很得意,他用一个指甲当牙签,剔掉了一点儿木薯屑,又说下去: “费尔莫骑着驴子在路上从我们身边跑过,跑得飞快。他是朝奥拉旭上校的屋子去的。人家说就要闹得天翻地覆啦。” 大家忘记了那死人,都挤在正在讲话的人身边,有几个趴在这张厨房小桌子上,为了不想错过半句话,还有些人伸长了脖子,从前排的人的头上望过去。他们诧异得眼珠都突了出来。老头儿在讲大家都知道的事: “那是为了塞克罗·格朗德森林。” “快发动全武行啦。” 讲那段事情经过的人叫大家静下来,然后讲下去: “不,已经发动了。我们在路上后来又碰到了费尔莫,他带着奥拉旭上校的两名手下人一起回来,马内加·丹塔斯上校也跟他们在一起。他们抄近路上巴拉乌那斯种植园去。他们骑着驴子,跑得飞快。” 儒基尼亚是巴达洛兄弟一边的人,这时插嘴了。 “奥拉旭上校还以为德奥多罗会跟他站在一边呢。要欺骗他真容易,就像用一颗糖来哄孩子一样。他不知道德奥多罗上校跟巴达洛兄弟打得火热呢。” 他讲到这里,卢西亚插嘴了。 “他是个坏蛋,”她说,“一点也不错,是个强盗。哪边给他的多,他就向哪边倒。” “你是应该知道的,”一个女人笑嘻嘻地说,“因为你从前是他的亲人儿,他是第一个破你身子的人啊。” 卢西亚身子挺得笔直,两眼炯炯发光。“那真是最倒霉的事儿。他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人了。” “可是他胆子倒不小。”有一个在场的男人说。 “对,他有胆子,不错,特别是对付女人的时候。可是,在他追求一个女人的时候,他能变得百依百顺,活像一只小鸟。我记得他追求我的情形。他老是每天带一样礼物来找我——什么新衣裳啦、鞋子啦、绣花手绢啦。再说,他还答应给我好多东西呢?嘿,他答应给我在伊列乌斯弄一所屋子,答应给我做新装,甚至还答应送我一只金刚钻戒指戴戴呢。他什么东西都答应给我,直到他把我弄到了手——这些答应给我的东西就都从窗子里飞走了,我到头来沦落在这条街上,连自己的亲爹也不同情我。” 大伙儿全不吭声。那西阿拉人看上去很惊慌。卢西亚朝四面看看,看见大家还想听下去,就说: “你们可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上了他的当吗?他玩厌了我,就对维奥莱塔挤眉弄眼起来了。要不是那个总管阿纳尼亚斯已经在追求她,并且已经跟她有了一手——正因为他害怕阿纳尼亚斯,才没敢追求维奥莱塔。” 老头儿开口了。“一个黑人把女儿抚养成人,”他说,“结果不过是让她陪白人睡觉罢了。” 可是卢西亚话还没讲完呢。 “佩德罗,”她又说下去,“就是跟玛丽亚结婚的那个,死了以后,就在他下葬的那天晚上,上校到她屋里去,说愿意帮她忙。他竟然不管这苦命的姑娘心里多么悲伤,就爬上了她的床,床上还带着她丈夫身上的热气呢。没有比这个再下流的事啦。” 大伙儿又是默不作声。那个帮忙抬死尸的小伙子一到了这里,就一直死盯着玛丽亚。显而易见,他想跟她搞一下。要不是这是个哀悼死者的日子,他准会要求跟她睡一觉。他已经有两个月不知女人的味儿了,玛丽亚脸上还有几分美色,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他们讲的那些话里,只有关于她丈夫下葬的那一天,德奥多罗上校跟她睡觉的那一段,使他发生兴趣。 老头儿刚才被卢西亚打断了话,在这群人当中失去了当主角的地位,现在可又把话头转到那晚发生的事上去。 “一名‘雅贡索’,”他说,“就可以变得身价百倍了。如果这场仗打起来的话,谁是个好枪手,谁就会发财。他可以搞到一个可可林呢。” “我拥护巴达洛兄弟,”儒基尼亚说,“他们在政界占着上风,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胜利。西尼奥和儒卡是一双真正的男子汉。” “他们可不是奥拉旭上校的对手。”另外一个人说。 有一个人站起身来,走出房去。 “希科已经打算去效劳了,”儒基尼亚说,“没有一场械斗,他不搞在里头。他是奥拉旭上校一边的人。” 许多来看热闹的人这时也动身走了,他们巴不得马上就把这老头儿带来的消息传布出去。他们分头到费拉达斯有数的那几条街上去,从一个相识的朋友那里到另一个那里。那西阿拉人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一带地方,”他说,“大家讲来讲去,老是讲人命攸关的事儿。” “在这儿,人命真如草芥,”老头儿咬文嚼字地说,“你应该觉得高兴,走得正是时候。” “你想走吗?”一个女人问。 “我想趁眼前还走得了的时候走。” 儒基尼亚哈哈大笑说:“事情刚搞得有劲,你倒要走了。” 那些回家去穿衣裳的女人,这时又走进屋来。有一个女人带来了一些已经凋谢的花,那是两天前一个偶尔来看她的男人给她的,她把花放在尸体的脚边。还进来了些男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听消息,因为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全镇,越传越夸大了。据说,那个死人是跟费尔莫一起赶路的一个小伙子,要了他的命的那颗子弹本来是要打费尔莫的。费尔莫没有被黑人达米昂的子弹打中,真是奇迹。还有些人却硬说运来的就是费尔莫本人的尸体。 这会儿,贝托修士走进妓院来,有一个只披着一件寝袍的女人,连忙跑出去换身比较得体的衣裳。 “天主与你们同在。”修士在门口用他那外国口音说。他接着从过道上走过来,因为要紧的是先听消息。等老头儿低声下气地把全部经过又讲了一遍后,修士才走进放尸体的小间。维奥莱塔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解释,她们在金钱方面有困难,接着跟那圣器保管人[41]办妥了必要的手续,把那混血女人捐的那张二十密耳雷斯的钞票给了他,另外还加上几个硬币。贝托修士就开始为死者做祷告,男男女女喃喃地念着应句: “Ora pro nobis.”[42] 三姐妹挤在一起,卢西亚低声哭着。抬吊床来的小伙子还是盯着玛丽亚。等今天下葬以后,她肯不肯跟他睡觉呢?她不是在佩德罗下葬的那天晚上,就跟德奥多罗上校睡觉的吗?他机械地跟着大家一起念: “Ora pro nobis.” 修士在念祈祷文的时候,有人在门口叫道: “儒卡·巴达洛来啦!” 大伙儿全奔到街上去,只见儒卡由安东尼奥·维克托和另外两个小伙子陪伴着,在那条通往塔博加斯的大路上飞驰而过,扬起了一阵尘土。差不多每个人都连忙赶出去看这队人马,连那圣器保管人也出去了。贝托修士弯着身子站在尸体边,伸长了脖子,从窗子里朝外望着,一面还在念祈祷文。只有三姐妹和那个看上了玛丽亚的小伙子陪他一起留在尸体边。这会儿,儒卡和他手下的“卡勃拉”已经跑到镇的另一头了。他们经过那座奥拉旭贮藏干可可豆的大仓库时,把来复枪噼噼啪啪地朝天开着,路上的行人都转身躲进屋里去。为死者念祈祷文的声音消失在一片乱纷纷的话声里。那小伙子在一步步地挨近玛丽亚。 3 许多年后,当有人和一个可可地带的老居民,一个知道当地的往事的早期移民,一起路过费拉达斯镇的时候,这个老居民就会指指那些房屋和一条条泥土上已经铺上了鹅卵石的街道,免不了会说: “这地方从前是全国最要不得的强盗窝。想当初,人家刚开始种可可树的时候,这儿费拉达斯流了不少血呢。” 费拉达斯镇是奥拉旭的领土,坐落在他那些种植园的中央,有一个时期,这小镇标志着可可地带的边界。当人们开始在里奥·多·布拉索种这种新的农作物时,他们绝对想不到,它结果会把当时在里奥·多·布拉索、班科·达·维多利亚和阿瓜·布兰卡三地(这是在伊列乌斯注入海洋的卡肖埃拉河两岸的三个小镇)附近的甘蔗种植园、朗姆酒酿造厂和咖啡林全部排挤掉的。可可林不但把朗姆酒酿造厂、小甘蔗种植园和咖啡林全部排挤掉,它甚至还打进了那座森林。在它的发展道路上,崛起了塔博加斯镇,再往西一点,当奥拉旭手下的人砍掉了河道左岸的树林时,又崛起了费拉达斯镇。 有一个时期,费拉达斯是这一带地方离伊列乌斯最远的小镇。那些开拓这片新土地的人就是从这地方出发的。从伊塔皮拉,从可可地带外面的巴拉·多·里奥·德·康塔斯[43],时常有旅行者穿过森林,打通一条道路,来到这里。费拉达斯成为一个商业中心,面积虽小,却非常热闹。然而,等到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被开发后,费拉达斯的发展就注定要告一段落了,因为在森林边即将崛起皮兰吉镇,两年以内就会成为一个城市。很久以后,随着可可种植的迅速发展,当时还不过是个内地小路边的村落巴福雷,扩大成为一个镇,并且换上了一个很动听的名字,瓜拉西。可是在开拓森林的时期中,费拉达斯是很重要的,可能比塔博加斯还来得重要。据说有条铁路支线将要延长到这里,这个计划在酒店和药房里常常引起人们议论。可是铁路到底没有延长到这里,因为费拉达斯恰恰在奥拉旭的势力范围内,他是当地的无上主宰,是一个“塞亚布利斯塔”——那就是说,是塞亚布拉的党徒——也就是反对党的一员,因此政府当局不肯批准英国人修筑一条支线到这镇上的计划。等到塞亚布拉到底上了台,奥拉旭也占了上风的时候,他更关心的是把铁路线延长到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边的皮兰吉去了。 费拉达斯始终不过是个边区小镇,可是在那些日子里,它的街头挤满了人,商业越来越发达,巴伊亚的大出口商行都知道这地方,它又是行商们必经之地。他们骑着马来,用驴队驮着一箱箱货样。接下来的那几天里,他们穿的白麻布衣裳,杂在当地居民,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格拉皮乌那”[44]穿的卡其衣服当中,显得很触目。行商们会跟镇上的未婚姑娘们调情,在开舞会的时候跳舞,喝喝温吞吞的啤酒,一边大声抱怨没有冰块,他们还会做到一大笔生意。后来,他们回到了巴伊亚,会在咖啡馆里讲关于这小镇的奇闻逸事,说什么这里居住着冒险家和“雅贡索”,只有一家旅馆,街道是用泥土铺的,可是每个赤脚的居民口袋里都塞满了钱。 “在费拉达斯多的是五百密耳雷斯的钞票,我一辈子没在别的地方看见过这么多。”他们会这样说。 这是当时最高面额的钞票。根据那些归客的说法,在那个镇上,人人身边都不带小钞,而小硬币简直一个也看不到。他们还讲了不少别的荒谬的故事,这原是行商们的本色。 “等有人到费拉达斯去的时候,那个开旅馆的希科·马丁斯就在客人睡的床铺上放上一点糖。” 对方听到这句话,必然会奇怪起来:“糖?放糖干吗?” “用来吸引蚂蚁,蚂蚁会吃掉臭虫。” 天花和伤寒是当地的风土病,而费拉达斯最好的一所屋子,实在说起来,并不在镇上,却在森林里。那就是隔离天花病人的传染病院。据说,凡是进院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这家病院是个上了年纪的黑人管理的,他患过黑痘症,后来痊愈了。谁也不愿踏上这病院所在的那块林地。对全体居民来说,那是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地方。 费拉达斯环绕着奥拉旭在那里盖的可可仓库,一天天地发展起来。他当初从各种植园里收获了可可豆,需要个贮藏的场所。于是一所所住房就在这仓库周围建立起来了,不久,在泥泞中就开出了一条街道,还有两三条岔路。第一批妓女和第一批行商也开始来到了。一个叙利亚人开办了一家客栈,从塔博加斯来了两个理发匠,开张营业,每星期六举行一次市集,奥拉旭会宰了两头公牛,把肉送来出卖。驴夫们从外面各种植园运来了干可可豆,就在费拉达斯过夜,骑在驴背上,小心防备万一有可可贼来。 可是,要直等到委派一个地方警官来的时候,这个小镇才第一次真正受到大家注意。伊列乌斯的市长,在儒卡·巴达洛的督促下,派了一个警官到费拉达斯来。这事本身就是对奥拉旭的侮辱,因为这意味着干预他的司法权。市政当局坚决认为这是一个小镇,即使它正巧坐落在奥拉旭的领土上,问题还是一样。司法机构必须在那儿建立起来,经常发生的暗杀和抢劫事件必须完全加以消灭。有一天下午,那个警官来了,由三个可怜巴巴的、面有菜色的骑警陪伴着。他们来的时候都骑着马,可是就在当天晚上,他们被人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步行着回去,身上的衣裳也给剥光了。 关于这桩事件,伊列乌斯的亲政府的报纸上刊出了一篇攻击奥拉旭的文章,于是反对党的报纸就提出责问:“为什么要派一个警官到费拉达斯去,而对于铺设街道或装置路灯的事却不问不闻。”该镇现有的新的设施全是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的功劳。既然政府当局存心要干预地方行政,那为什么不对改善当地的环境做些贡献呢?费拉达斯是个治安很好的地方,不需要什么警官。它需要的是石子路、街灯和自来水装置。 可是,代表奥拉旭的利益的反对党报纸所提出的论调,一点儿也不起作用。那位市长,始终被儒卡督促着,又派了一个警官来。这一回是个出名的“坏蛋”,维森特·加兰高,他在巴达洛家当“雅贡索”当了好久。他带来了十二名士兵,公开宣布要干些什么。第二天,他就在一家妓院里,把一个闹出事来的奥拉旭手下的工人逮了起来。奥拉旭打发人去,要求释放那人,维森特回答说,要奥拉旭亲自前来才能释放他。奥拉旭来了,那人给释放了,维森特·加兰高打算逃到马内加·丹塔斯的种植园去躲躲,在通往马卡科斯的路上被杀害了。他们剥了他的皮,割下了他的耳朵和睾丸,把这些纪念品送到伊列乌斯市长那里。从那时起,费拉达斯就此没有过警官,理由很充足:儒卡·巴达洛再也找不到谁肯担任这个职务了。 奥拉旭盖了一座礼拜堂,请了一位修士来主持。与其说贝托修士是个基督的忠仆,还不如说是个土地开拓者。他最热衷的事是在万分困难的条件下,在伊列乌斯建造一所修女办的女学校,他把一点一滴积下来的钱全部寄给那些嬷嬷,来办这桩好工作。因此,他在镇上并不受人欢迎。他的教区居民巴不得他肯多关心关心费拉达斯。据他们说,他应该计划盖一座比塔博加斯的天主堂更好的天主堂,来代替现有的那座礼拜堂。可是贝托修士想来想去只想到那家学校,那是一座即将落成的大规模建筑,在伊列乌斯的康基斯塔山上。这是他的得意杰作,他花了不少力气,才说服了巴伊亚的大主教派那些嬷嬷来。他到费拉达斯来当神父,也不过是为了在那里可以筹到更多的钱。他看见上校们对自己的女儿们的教育漠不关心,不禁大吃一惊。他们一心只想教自己的儿子们念医科、法科或者工科,这三门自由职业,当医生、律师和工程师,渐渐代替了过去的贵族身份。可是说到女儿们,他们认为,只要学会识字、缝纫就够了。 归根结底一句话,费拉达斯人不肯原谅贝托修士,因为他对这小镇完全不感兴趣。因此,他们开始传播关于他的传说,其中有一个是这样的:他跟自己的厨娘,一个从奥拉旭种植园里来的年轻的混血姑娘睡过觉。等她生了一个孩子,尽管大家明知道孩子的父亲就是给那叙利亚人工作的维尔古利诺,他们还是都一口咬定说这是贝托修士的私生子。修士听到了这些传说,只耸耸肩就算了。他一心只想弄钱来办学校。他心里瞧不起这些教民,瞧不起他们每个人,认为他们是帮不可救药的盗贼和杀人犯,一群既不尊敬天主又不尊敬别人的无法无天的家伙。在他看来,这批居民没有一个不早就该被打入地狱,万世不得超身。每逢礼拜天早弥撒讲道的时候,他对那少得可怜的、还觉得应该来参加的会众也老是这么说。修士的这种意见,或多或少地也是整个可可地带的一致意见,在这一带,费拉达斯已经成为“暴死”的同义语了。可是,虽然这位修士所代表的天主教信仰对镇上的居民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招魂术倒很风行。“信徒们”惯常在一个刚在这一带开始成名的女巫欧弗洛西娜家里聚会。在那边,他们聚在一起,听过世的亲友们显灵讲话。欧弗洛西娜坐在椅子上,会口齿不清地咕噜起来,直到有个在场的人听出这是一个他熟识的死者的声音。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些鬼魂——特别是欧弗洛西娜的“导师”,一个印第安人的鬼魂——曾经预言过,为了争夺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将发生一场大祸。这一类预言流传很广,而在费拉达斯,没有人比这个在泥泞的街道上走着的形销骨立的混血女人更受人尊敬的了。 既然欧弗洛西娜的“降神会”这样受人欢迎,她就开始用招魂术来治病了,结果也相当成功。这一来可侵犯了塔博加斯的热塞·弗雷塔斯医生的地盘啦。他每星期到费拉达斯来一次,替人治病,碰到有几晚发生了枪战,他也被人请来。他如今可跟贝托修士联合了起来,一道反对欧弗洛西娜了。因为她抢走了他的病人。人们得了热病,现在不再去看医生,却去找那个女巫了。贝托修士跟奥拉旭谈起了这件事,可是奥拉旭并不采取什么行动,据说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修士才捏造了那个关于奥拉旭和降神会的故事,因为据费拉达斯人说,这修士的嘴是很毒的。不管怎么样,他正是在这桩事发生后,才开始传播这个故事的。 这个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在欧弗洛西娜家里某一次降神会上,大家希望招到蒙迪尼奥·德·阿尔梅达的灵魂,这人是当地最早的开拓者之一,是其中最可怕的一个,死了好多年了,可是声名还是不败——人家讲起他的时候,还是管他叫邪神的化身。欧弗洛西娜千方百计地要使他“显灵”,一直不成功。这场奋斗时间拖得很长,累人非凡,那女巫使尽了力气,弄得浑身哆嗦,神志昏迷,身子都差一点裂开来。后来,这样努力了一个多钟点后,在场的人们聚精会神地盼得也很累了,蒙迪尼奥·德·阿尔梅达总算显灵啦。他疲惫不堪,性急慌忙,请他们把想知道的事跟他讲,快一点讲,因为他马上就得赶回去。 “可是干吗这样匆忙呢,老兄?”女巫用美妙动听的声音问。 “这一阵我们在地狱里很忙,每个人都忙得厉害。”鬼魂倔头倔脑地回答。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根据这种倔强的口气,一口咬定说,他们听出他的确不是别人,正是蒙迪尼奥·德·阿尔梅达。 “可是干吗这么忙呢?”欧弗洛西娜不放松地问,道出了大家心里的疑问。 “我们整天在堆木柴。每个人都在干,罪人跟魔鬼一样。” “那干吗要那许多木柴呢,我的朋友?” “我们预备在奥拉旭来的那天生一堆祝火。” 在这片奥拉旭的领土上,在这强盗窝里,在费拉达斯镇上流传的就是这一类故事。从这里,拓荒者出发上森林去。这是个独立的世界,一个原始野蛮的世界,居民们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金钱。每天都有陌生人来到这里找财富。一条条新辟的公路从费拉达斯出发,散布在这整个可可地带上。奥拉旭手下的人,从费拉达斯出发,打进塞克罗·格朗德森林。 且说这一天,全镇沸沸扬扬地流传着那个抬尸体来的老头儿带来的消息。儒卡·巴达洛刚才经过这里,一路上塔博加斯去,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却不能走这条路了。他不得不走别的路。因为从早上到下午,费拉达斯已经进入了战时状态。大批“雅贡索”前来保护奥拉旭的仓库。酒店里,人们喝着朗姆酒,喝得比往常多。当晚天一断黑,奥拉旭就来了。 他随身带了大批随从,二十来匹马,还有一个载行李的驴队。他们正一路上塔博加斯去,埃丝特预备第二天在那边搭火车上伊列乌斯。她根据当时的习惯,侧坐在一个镶银的女鞍上,手拿一根银柄马鞭。维尔吉里奥就在她身边,骑着一匹灰斑马。他们背后,奥拉旭身边,有一个又矮又胖的人,沉重的身子压在坐骑上,脸上有一长道刀疤,那是他们的朋友布拉兹,他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边有一个可可林,在整个可可地带到处受人尊敬。他带着一支连发来复枪,搁在面前的鞍头上,一只手握着马缰,按在枪上。殿后的是一批种植园里的小伙子和驴夫,肩上掮着来复枪,腰带上佩着左轮。最末一个是马内加·丹塔斯。 原来,马内加没有完成争取巴拉乌那斯种植园的主人德奥多罗·达斯上校的任务。德奥多罗跟巴达洛兄弟站在一边。 他们队伍排得很紧,跑进镇来,在大路上扬起一片红尘。驴夫们对驴子吆喝着,还有不少别的杂乱无章的声音,叫人以为这是一小支军队,来侵犯这个小镇了。他们飞驰而来,跑到大街口,奥拉旭一马当先,在叙利亚人法拉特的屋门前猛地勒住了马头,马蹄嘚嘚踩在泥地上,原来他们打算在那儿过夜。这匹骏马踏着步,竖起了身子,把骑在马上的人从鞍上掀起来,他呢,握着马鞭,一手把它勒住——这一幕情景叫人想起某一个古代战士的骑马像。这会儿,种植园里的小伙子和驴夫们都分头跑到这个人心惶惶的小镇各处去了。这一晚,费拉达斯人没有好好地睡着。这地方热闹得活像个战斗前夜的野营。 4 驴夫们把长鞭在地面上噼噼啪啪地抽着,在塔博加斯那些满是泥泞的街道上前进,一边对牲口吆喝着,不让它们拐上岔路,要它们一直顺着新辟的大路走。 “驾?‘金刚钻’?‘魔鬼’?喂,快走啊?一直往前,你这该死的驴子,你?” 给队伍带头的是那头最熟悉路途的“驴队的小妈妈”,它挂着叮叮当当的铃,佩着富丽堂皇的胸饰。上校们都特意把这种“小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拿来表示他们有财有势。 “嚯啊,‘尖齿鱼’?快走啊,‘蝴蝶’?这匹骡子着了魔啦——” 他们就这样把长鞭噼噼啪啪地在空中挥着,在地上抽着,那些牲口慢吞吞地稳步前进,溅起街上的泥浆。从一个门洞子里,有个熟人会大声嚷着镇上大家讲惯的打趣话: “驴夫,你老婆怎么啦?” “我现在正要去看你妈呢。” 时常有牧牛人把一群群哞哞叫着的公牛从内地赶进镇来,不是预备把它们留在塔博加斯,卖给屠宰商,就是继续赶到伊列乌斯去。这些穿着皮衣的牧牛人,跟着就会从脾气急躁的小马背上跳下来,跟驴夫们一起上酒店去喝朗姆酒,或者到妓院去找女人睡觉。常常有人骑着马,腰带上佩着左轮,飞也似的穿过小镇,那些在泥泞里玩耍的孩子就会逃到安全的地方去。驴队把一批批可可豆运进来贮藏在那些大仓库里,每天会把这片泥泞踩上千百次。这就是塔博加斯镇的情形。 起初,这小镇只有在河边的四五所屋子,连名字也没有。后来,屋子一所接一所地盖了起来,驴队运干可可豆来,蹄子踩出了几条毫无规则的道路,这样,这地方就成为塔博加斯镇了。一条铁路支线从伊列乌斯通到这里,这一来又平添了不少屋子。这些屋子,跟费拉达斯、帕莱斯蒂那和穆顿斯的那些可不同,不仅仅是那种用木板做窗、没有涂漆的泥打墙的小屋,那种急就章盖成的不坚固的建筑,只能用来挡挡风雨,算不上什么住房,塔博加斯有的是砖房,还有石块和灰泥筑成的屋子,盖着屋瓦,装着玻璃窗,并且还有一段大路铺着鹅卵石呢。 不错,其他的道路可简直是一片泥潭,每天被从四面八方来的驴队一遍遍地踩着,这些驴队运来一袋袋一百磅装的贵重的可可豆,预备贮藏在那许多已经盖好的仓库里。有几家出口行已经在塔博加斯设立了分行,他们在这里直接向种植园主们买进可可。虽然“巴西银行”的分行这时尚未开设,这里也至少有了一个银行代理人,他省掉了许多上校乘火车到伊列乌斯去存款提款的麻烦。在一片长满了草的大广场的中央,建立着当地的主保圣人圣若泽的天主堂,差不多在天主堂的正对面,全镇不多几幢两层楼房之一的里面,是共济会支会的所在,支会会员中包括大部分种植园主人。支会不时开舞会,还开办着一家学校。 在河对岸,也有不少房屋在兴建起来,并且已经有人在传说,要修建一座桥,把这“城市”的两个部分连在一起,因为塔博加斯的居民一心一意想争取把他们这小镇提高到城市的地位,成为一个政府机关和司法机关的所在地,有自己的市长、法官、检察官和警官。他们甚至建议给这个新市区题名为“伊塔布纳”,这在瓜拉尼印第安人[45]的语言中意思是“黑岩”,指的是矗立在河岸上和河中央的那些大石块,那儿整天都有妇人们在洗衣裳。可是,因为塔博加斯在奥拉旭的势力范围内,他正是那一带地方最大的地主,州政府对居民的要求就一点儿也不理睬。巴达洛兄弟扬言说这全是奥拉旭搞的阴谋,目的在夺取该地区的政治控制权。于是,塔博加斯依旧是圣若热·多斯·伊列乌斯市郊区的一个小镇。尽管如此,有不少居民在写信时还是不称它为塔博加斯,却称它为伊塔布纳。有时候,一个当地的居民在伊列乌斯,听人问到他的家乡在哪里,会用得意洋洋的口气答道:“我是从伊塔布纳市来的。” 说实在的,塔博加斯有一名警官,代表着全镇的最高权威——那是说,名义上的最高权威,因为无上的权威实际上就是奥拉旭。这警官从前在部队里当过伍长,个子很瘦小,胆子可很大,尽管奥拉旭手下的暴徒不断地吓唬他,他还是一直干下去。再说,他很聪明,小心不滥用自己的职权。除非发生严重的流血事件,或者有人被杀害了,他是从来不干预什么纠纷的。奥拉旭跟他处得相当不错,有好几回,他甚至支持这个伍长,来反对自己手下的“雅贡索”。每逢上校到塔博加斯来的时候,埃斯梅拉尔多伍长总要去跟他聊聊天,在这种时候,他总免不了提出跟巴达洛兄弟重修旧好的问题。奥拉旭就会照常阴险地笑笑,拍拍伍长的肩头说: “你真是个心直口快的家伙,埃斯梅拉尔多。我弄不懂,你为什么老是替巴达洛兄弟干下去。不过,随你什么时候要人帮忙,我总愿意效劳。” 然而,埃斯梅拉尔多对西尼奥·巴达洛万分尊敬,这份感情还是早在他们一起在这可可地带,这座森林里漫游的日子里就有的。在这一带地方,人家说西尼奥手下的人是为了交情而对他忠诚的,还说,凡是替他干过工作的人从来不会背弃他。他可跟奥拉旭不一样,不是个会出卖朋友的人。 在塔博加斯,谁是奥拉旭的朋友和党徒,谁就得极力对巴达洛兄弟和他们手下的人采取敌对的态度。每逢选举的时候,总不免会发生械斗、枪战和杀人的事。奥拉旭老是胜利了又失败了,因为在伊列乌斯,选票的计算是作弊的。他们不管活人死人,全都投票,并且活人当中有不少是在奥拉旭手下的暴徒的威胁下投票的。那些日子里,塔博加斯多的是“雅贡索”。他们守卫着当地的大亨们的住宅:奥拉旭的长期竞选人热塞医生、政府党党魁莱奥波尔多·阿泽维多和佩德罗·马塔医生的住宅,如今又加上了这新来的律师维尔吉里奥的住宅。每个党都有它自己的药房,凡是投巴达洛兄弟票的人,都不想去照顾热塞医生的生意,却去找佩德罗医生。这两位医生仍旧保持着私人的交情,可是背了面就彼此说坏话。佩德罗医生硬说热塞医生对病人不关心,对政治和自己的可可林却关心得多。另一方面,热塞医生却一口咬定说,而且当地的居民也同意他的说法,佩德罗医生不尊重女性,凡是有妇之夫或者一家之主,把自己的妻子或者女儿让他来检查身体是很不安全的。每个阵营也各有一位牙医。一句话,全镇就这样分成了两派,这两个党在伊列乌斯的报纸上互相谩骂着。奥拉旭眼下已经去定一台印刷机了,想在塔博加斯创办一份周刊,由维尔吉里奥担任编辑。 镇上的律师可真不少,一共有六七位之多,全是靠那臭名昭彰的“霸占的骗局”过日子的,因为这种“法律”手续在这里甚至比在伊列乌斯更风行。只消靠一个设想周到的“霸占的骗局”,一个多少年来拥有土地和种植园的人就会一觉醒来,变得一无所有。每个上校,在做交易以前,总得先跟自己的律师商量一下,这样可以免得日后可能发生这一类的霸占行为。 塔博加斯曾经有过一个黑人,名叫克劳迪奥诺,每年能收获两三千磅可可豆,他有一回想出了一个比较别出心裁的“霸占的骗局”,这一来使他出了名——连巴伊亚的报纸上也提到了他呢。倒霉的是米扎埃尔上校,他的财产,即使在当时,已经是骇人听闻的了。他是一个年产好几万磅可可豆的种植园主,同时又是伊列乌斯的银行家,有不少铁路和码头的股票。一句话,他在经济方面的势力是不容忽视的,他还有一个当律师的女婿。尽管如此,黑人克劳迪奥诺还是欺骗了他。克劳迪奥诺在自己那偏僻的小种植园里想出了这个计划,鲁伊律师帮他执行。有一天,克劳迪奥诺去见米扎埃尔上校,开口向他借七十康托,要用来买一个可可林。米扎埃尔一口答应他,就给了他这笔钱,作为一笔短期贷款,六个月还清,因为上校也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等克劳迪奥诺到期还不清债务时,霸占他的种植园。这黑人是不识字的,因此就在借据上画了一个押来代替签名。随后,在回家的路上,他在塔博加斯停下了,雇了一名小学教员。他带了这教员一起回去,着手学习识字和签自己的名字。六个月后,贷款到期了,克劳迪奥诺却否认他有这一笔欠款,说他从没向米扎埃尔借过钱,全是上校一个人在捣鬼。最有力的证据,他的律师鲁伊据理力争地说,就是克劳迪奥诺明明是识字的,还会签自己的名字呢。这一来,米扎埃尔上校损失了七十康托,而克劳迪奥诺却增加了产业,并且在那一年圣若泽节,有能力多捐献点钱。 事实上,镇上只有六七位律师的说法是不太妥当的,因为这个数目只包括住在那里的律师。可是那些住在伊列乌斯的律师也都在塔博加斯开业,而在塔博加斯的呢,在城里也都有自己的当事人。从镇上到城里,只消坐三个半钟点火车就到,再说,等这个地区越来越繁荣了,有一天铺好了新的坡度小的路基,只消四十五分钟不到就行了。 塔博加斯这个连名字也没有的、现在打算自称为伊塔布纳的小镇,就在这种种活动的氛围里——什么“霸占的骗局”啦、政治斗争啦、秘密阴谋啦、天主堂节日啦、共济会庆祝会啦——一天天地存在下去。有好多次,在械斗时被杀的人们流的鲜血,和街上的泥泞混在一起,被慢吞吞地前进的驴队踩着。还有几次,等热塞医生拎着手术箱赶到那里,竟然找不到伤口在哪里,因为这可怜虫浑身沾满了泥土。尽管如此,塔博加斯还是声名四扬。在遥远的内地也有人提到它,巴伊亚有张报纸上还曾经称它为一个“进步的文化中心”呢。 5 玛各特举起手来,指指从打开着的窗子里望得见的那一小段街道,意思是指整个塔博加斯镇。 “这是全世界最偏僻的地方了。活像一片坟场。” 维尔吉里奥伸手去拉她,她就噘起了嘴,离了座,走过来坐在他膝上。 “你这姑娘真不乖。” 她气愤地跳起身来。 “你说来说去总是这一套——不对的总是我。你没来以前,就明知道这儿是怎么样的。我记得儒维纳尔跟你说过,如果你想成名,你该上里约去。我弄不懂你为什么偏要到这儿来。” 维尔吉里奥张开了嘴,好像想讲话,跟着就闭上了,心想才不值得讲呢。如果这是在一个月前的话,他就准会花很多时间来给玛各特解释,他的前途就在这里,还说,如果反对党竞选得胜的话——一切迹象都表明一定会得胜——他就会成为本区,全巴伊亚州最繁荣的一区的下议员候选人。他就准会解释,顺着这可可地区的公路到里约去,要比搭远洋邮船顺着海岸去来得方便得多。塔博加斯是遍地黄金的地方,他在这里短短几个月里赚到的钱,已经比在京城里开业好几年能赚到的钱还要多了。 他已经把这一切情形跟她讲过不止一次了,可是玛各特老是记挂着巴伊亚的节日、咖啡馆和剧院。他多少也了解她为他做着什么牺牲。他们的关系是早在他念大学四年级时开的头。他在一家上等妓院里结识了玛各特,跟她睡了几次觉,她不久就恋上了他。当他的父亲死了,撇下了一团糟的家务,弄得他眼看得放弃学业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给了他,还加上她每天挣到的夜度资。这使他深深地感动了,因此,等到有个政界大亨替他在反对党党部和反对党报纸的编辑部里找到了一个职位后,他就单单为了爱玛各特,跟她保持了关系。他经常替她付房租,每天晚上跟她睡在一起,他们俩甚至还一起上剧院去看戏。只是有一点,他没有跟她公开同居,因为这一来会招人闲话,给他的事业带来不良的影响。不管怎么样,正是在玛各特的房间里,他、儒维纳尔和其他的同班同学一起计划推选他当全班演讲代表的运动,正是在她身旁,他写成了自己的毕业演讲词。 维尔吉里奥听从了反对党党魁的劝告,接受了驻塔博加斯的党律师的职位,那时候,曾经花了好几个钟点来说服玛各特,还是跟他一起去的好。她不肯去,不愿放弃巴伊亚的寻欢作乐的热闹生活。她一向以为,他毕业后会上里约热内卢去,维尔吉里奥本人呢,在做学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党的领导者们到底使他相信,如果要前途的话,他该在那个新兴的可可地带待上几年。因此,尽管玛各特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此一刀两断了,他还是一定要去。那一晚真痛苦啊,在“美国饭店”里度过的那最后的一晚。她哭着,搂住了他,怪他存心遗弃她——他不再爱她了。实在是玛各特有些害怕。 “你到了那边,会娶上一个有钱的乡下姑娘,把我一个人撇下在这儿进退不得。我不去。” “你不爱我。如果你爱我,你就会去的。” 这一夜,他们苦恼地闹了一场,他跟她睡觉时,双方都以为这是两人在一起过的最后一夜了。他们提高了性爱技术,双方都巴不得留给对方一个宝贵的纪念。 他一个人来到了这里。可是只过了几个星期,她就突然露面了,穿着最新式的时装,戴着阔边帽,脸上涂脂抹粉的,叫伊列乌斯人看得议论纷纷。她到这里的那天晚上,只听得城中大街上响起一片色情的赞叹声。她跟着他也到了塔博加斯,起初行为很是检点。她好像已经忘了巴伊亚的愉快热闹的生活。她甚至还替他料理衣着,亲自下厨预备饭菜,显得很像一个主妇。一句话,她全心全意地献身给他。她如今对打扮也不大注意了,让头发就那样披在肩上,尽管当地找不到一个理发师会梳她从前头上梳的那种复杂的发型,她也不抱怨。 他们为了免得惹起当地人的反感,只得又不住在一起。说到头来,他是个政党的法定代理人,他有他的职责。因此,玛各特跟镇上一个商人的情妇一起住在一所漂亮的小屋子里。维尔吉里奥每天在那儿待上大半天。有时候,碰到情况紧急的时候,他甚至会在那儿接见他的当事人。他在那儿吃饭,在那儿睡觉,就在那儿,他写下了预备在伊列乌斯法院里开庭的案件的状纸。 玛各特看上去很高兴。她那些超时代的时装都给遗忘在衣橱里,她也不再提起巴伊亚了。可是她对这一切渐渐地感到厌倦了,因为她渐渐明白,她在这地方待的时间要比她设想的长得多。再说,维尔吉里奥时常到伊列乌斯去,为了怕引起恶意中伤的流言,通常不带她一起去。即使有时候,她跟他一起去,也总是搭另一列火车去的,而且到了城里,又难得跟他在一起。可是最糟糕的是,有一两回,她瞥见他在跟那些有钱的种植园主的女儿,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说话。碰到了这种事,玛各特总会跟他闹得天翻地覆。尽管维尔吉里奥跟她说,为了自己的事业,不得不跟她们来往,还是没用。这种论调才打不动她的心呢。这样,他们俩就会狠狠地争吵起来,玛各特把自己为他做的牺牲一股脑儿地讲给他听:她大可以在巴伊亚过养尊处优的生活,如今却这样钉死在这样的乡下,因为一定有些有钱的商人或者已经飞黄腾达的上校巴不得替她弄一所房子呢。已经有不少人对她提出过这种要求,可是她却抛弃了一切,跟着他走。她是个傻瓜,就是这么回事。 “克兰奥说得对,她说我不该上这儿来——事情一定会弄成这么样。” 这样争吵了一场,结果总是开一瓶香槟酒,咂咂咂地亲嘴,一夜如醉如痴地做爱。可是每次争吵以后,玛各特总觉得对巴伊亚的欢乐生活的怀念又加强一分,想到维尔吉里奥永远不会离开这地方了,这种怀念就越发强烈了。由于这种种原因,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一阵,她开始抱怨没有裁缝,还有别的这一类麻烦事,什么她在掉头发啦,她身子在发胖啦,她好久没机会跳舞啦,她忘了怎样跳啦——这样,每隔几天就要争吵一场了。 可是,这一天下午,问题更来得严重。他宣布要到伊列乌斯去待两个礼拜,说不定还要长一点,她听了十分高兴。随你怎么说,伊列乌斯总是个城市呀。她可以到纽津尼奥开的咖啡馆里去跳舞,那儿还有几个女人可以谈谈——她们可跟塔博加斯的臭婊子不一样,这批婊子多半出身于可可林,被上校或者总管破了身子,后来就当上了妓女,跟这小镇上的生活打成了一片。即使那个跟她住在一起的女人,那个商人的情妇,也是个目不识丁的混血姑娘,身材长得倒很漂亮,笑起来可疯疯癫癫的。一个种植园主的儿子使她堕落了,她沦落在那条下流女人住的井泉街上,被那个商人拯救了出来。伊列乌斯有些姑娘,曾经到过巴伊亚和累西腓[46],甚至到过里约,你跟她们可以一起谈谈衣着,谈谈发型。因此,当维尔吉里奥提起要到伊列乌斯去待一阵的时候,她高兴得直像发了狂,这就不足为奇了。她奔到他身边,两条胳臂勾住他的脖子,连连亲他的嘴。 “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她只高兴了短短的一会儿,他就跟她说,不能带她一起去。他还来不及解释,她就哇一声哭出来,连连抽噎。 “你怕我丢你的脸?”她尖声叫道,“要不,你一定在伊列乌斯有了别的人了。你搞上个不要脸的贱货可着实有一手啊。可是我跟你说呀,我要把她的眼珠挖出来,我要闹得天翻地覆,弄得人人都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发起脾气来是怎么样的呢。” 维尔吉里奥听任她大叫大喊。等她到底收住了眼泪,停止了抽噎,他就用拼命装得温柔的口气解释为什么不能带她一起去。他是去办公事的,去办重要的公事的,因此没有时间来照顾她。她当然也知道,为了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奥拉旭和巴达洛兄弟之间弄得很不愉快。她点点头,不错,她知道。不过她不认为凭这一点就该把她撇下。至于他没有时间陪她,那没关系。他当然不会整夜工作的,因此,他们在伊列乌斯的时候,她可以在晚上陪他一起上咖啡馆。 维尔吉里奥还想找些话来跟她说理。他发觉她这种态度可不是平白无故的。她口气里暗暗带着些怀疑的意味,她隐隐约约地责备他搞上了别的女人,她对他半怒半惊地望着——这些征象他都留意到了。他这一回不肯带她一起出门,实在并不是因为他得把全部时间用来为奥拉旭干事,而是因为他还打算留下一点时间来给埃丝特。因为他心里实在忘不了埃丝特。他日日夜夜地听到她丈夫在前廊上的时候,她轻轻地恳求他帮助的那句话: “带我离开这儿——到远远的地方去吧。” 维尔吉里奥明白,如果玛各特到了伊列乌斯,那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听到一些恶意中伤的流言,那时候,他的日子可就难过啦。因为,她会把事情闹大,也许把埃丝特也牵连在内。埃丝特和玛各特——他无法想象把她们两个相提并论,她们的名字是不能连在一起念的。一个是他放荡的学生时期里的情人。另一个是他在森林里找到的爱情,这种爱情有一天会来到一个人的生活里,比什么都坚强。不,他不要玛各特跟自己一起去,这一点他已经决定了。不过他也不想叫她伤心,因为他不能叫一个女人伤心啊。他像一个一筹莫展的人,拼命要想些论调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自以为想出来了,就对玛各特说,他不愿意到了伊列乌斯,每天白天撇下她一个人,原因是他忌妒。她一向耽搁在马查当的家里,那是那批最有钱的上校最常到的地方。是啊,这就是他不肯带她去的缘故,他忌妒。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拼命装得像是在说真心话。玛各特现在可破涕为笑了,他就自以为胜利了。等她走过来,坐在他膝上的时候,他巴望问题已经解决了。 “原来你放心不下你这小娘们儿?”她说,“为什么呢?你明明知道,不管谁对我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我都不理不睬。我愿意钉死在这儿,正是为了你啊。那我还凭什么理由要欺骗你呢?”又亲了他一下,说下去,“带我去吧,亲人儿。我对天起誓,除了陪你上咖啡馆以外,不踏出大门一步。我待在屋子里不出去,我不跟随便哪个男人讲一句话。你工作忙的时候,我整天关在房里不出去。” 维尔吉里奥觉得心在软下来了。他决定换一套战略。 “我弄不懂,塔博加斯有什么地方特别可怕,会叫你独个儿在这儿待十天也不行。你只想到伊列乌斯去。” 这时候,她跳起身来,指指街上说:“活像一片坟场。” 她说了这句话,接着又说什么他这样牺牲自己的前途和她的青春,真是大错特错。维尔吉里奥又想开口解释一番,可是心想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反正自己跟玛各特的那段恋爱已经完蛋了。自从他认识了埃丝特以来,他就不想看别的女人了。即使跟玛各特一床睡觉的时候,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好色的情人,一往情深地迷恋着她的肉体。他已经对她那些迷人的地方——浑圆的大腿、处女般的乳房、她难得的那套可以增加性爱快感的小动作——有点儿无动于衷了。他心里满怀着欲望,可是这是对埃丝特的欲望。他要占有她,占有她的全部:她的思想、她的肉体、她的心灵——她的一切。因此他还是张开了嘴,好像想讲什么话。玛各特等待着,等到他还是不开口,只举起一只手来,好像在说不值得讲出来时,她就又数落起他来啦。 “你把我当奴隶看待,只知道自己到伊列乌斯去,把我撇在这儿。现在你倒拿这一套忌妒不忌妒的话来哄我啦。全是扯谎。受骗的是我啊。可是我不想再做傻瓜啦。往后再有什么人要带我到伊列乌斯或者巴伊亚去,我要不走才怪呢。” 维尔吉里奥沉不住气了。“对我来说,我亲爱的,你尽走不妨。你想我会伤心得活不下去吗?” 她可大发雷霆了。“哼,我真是个傻瓜?明明有那么多男人在追求我。儒卡·巴达洛只等我开口说一声好呢。我倒在这儿,为了你神魂颠倒,你呢,却尽想着溜到伊列乌斯去。你一定找到了一个有钱的姑娘,为了她的钱想娶她,我可以说得准。” 维尔吉里奥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眼睛里怒火直冒。“闭嘴?” “我偏不闭嘴?准是这么回事,我还是这句话。你打算蒙蔽了哪个乡下姑娘的眼睛,伸手拿她的钱。” 维尔吉里奥用手背打了她一个嘴巴。鲜血从玛各特嘴唇上直喷出来,她脸上出现了一个又惊慌又诧异的表情。她正想破口骂他一声,却忽然抽噎起来。 “你不再爱我了,要不然你才不会打我呢。” 他对自己刚才的行动也觉得很不安。他弄不懂,怎么搞的,自己竟会干出这种事来。他心想,这块土地的气质一定也渗进了他的血液,使他变了。他已经跟那个在几个月前从巴伊亚来的人不同了,那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上等人,从来不会想打女人的。这片可可地也开始沉重地压在他这个从别地方来的文明人的身上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后悔地瞅着自己的那只手,接着走到玛各特身边,拿出手绢,把她嘴唇上的血擦掉。 “原谅我吧,亲亲。我昏了头。我想的事情太多,弄得心神不定。你又说什么要离开我去跟儒卡·巴达洛好,说什么要跟别的男人一起走。我并不存心——”她抽噎着,他又说:“别哭了,我带你到伊列乌斯去。” 玛各特抬起头来,她已经在微笑了,因为她相信正是为了忌妒他才打她的。她如今觉得自己跟他的关系更密切了,维尔吉里奥是她的人儿呀。她紧紧地偎在他身上,把身子缩成一团。接着,怀着满腔欲火,她拉着他朝寝室走去。 6 热塞医生在街上走过来,听见裁缝们在叫唤:“医生?热塞医生?快来?” 四个裁缝,站在塔博加斯那家最好的服装店,“巴黎裁剪刀”的门口,店主人托尼哥·博尔热斯这时正一手拿着一条长裤,另一手拿着针线。“巴黎裁剪刀”不但是塔博加斯最出色的服装店,大家还公认它是当地最恶毒的流言的大本营。在这里,什么事都知道,连个别的人家吃些什么饭菜也都知道,不管发生些什么事,都得理所当然地议论一番。这一天,“巴黎裁剪刀”听到了跟着奥拉旭和他的随从刚从费拉达斯传来的消息,骚动起来了。因此,托尼哥·博尔热斯才提高了嗓门,叫着热塞医生。有不少事迫切地需要这位医生来说明一下。 这位身材矮胖的医生,气喘吁吁的,帽子压在后脑勺上,眼镜搁在鼻尖上,皮靴上溅满了泥浆,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叫他来有什么事。有一名裁缝连忙替他搬了把椅子来。 “请坐,医生。” 热塞医生坐下了,把手术箱放在砖地上。这只手术箱是全镇闻名的,因为在里头可以找到叫人意想不到的形形色色的东西:什么手术刀啦、干可可种子啦、注射剂啦、成熟的鲜果啦、小药瓶啦、医生名下的房屋的房租收据啦。托尼哥·博尔热斯刚才到店堂的后边去了一下,这时拿了一只成熟的大鳄梨回来。 “这是我替你留下的,医生。”他说。 热塞谢谢他,把鳄梨藏在手术箱里。裁缝们把椅子拖过去,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地方挑得恰到好处,尽量靠近他,还可以望见整条街道。 “哦,有什么新闻?”热塞医生说。 “那得由你来讲给我们听啊,医生。你才是无所不知的呢。” “知道些什么?” “哦,这儿一带有人在说什么奥拉旭上校和巴达洛兄弟闹翻了。”另一个裁缝说到这里。 “还有,儒卡·巴达洛正在招兵买马。”托尼哥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你这个也算得上新闻吗?”医生说,“那我能——” “可是有一桩事,管保你一定不知道,医生。” “说出来听听吧。” “那就是,儒卡·巴达洛已经去请一位工程师来测量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了。” “你说什么?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托尼哥打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手势。“是一只小鸟告诉我的,医生。在塔博加斯,还有什么事大家不知道的呢?真碰到没什么事好讲的时候,人家就会捏造一些出来。” 可是热塞医生听了这话觉得不满意。“说正经的,”他说,“谁跟你说的?” 托尼哥·博尔热斯压低了声音说:“开五金店的阿泽维多。儒卡那封去请人的电报就是在他店里写的。”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得今天就捎封信给奥拉旭。”裁缝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家觉得情形不妙了。 “人家说,”托尼哥说下去,“奥拉旭上校已经把堂娜埃丝特送到伊列乌斯去了,免得她在种植园里碰到危险。人家说,他打算本星期内就打进森林,他已经跟布拉兹、费尔莫、若泽·达·里贝拉,还有雅德订下了瓜分森林的合同。他拿一半,其余的由他们去分,这是事实吗,医生?” “这对我倒是新闻。”医生含糊其辞地回答。 “可是,医生,”托尼哥·博尔热斯转动着眼珠子说,“人家还知道,这张合同是维尔吉里奥律师拟订的,火漆印什么的样样俱全。啊!还有马内加·丹塔斯呢,他也有份的。人人都知道了,医生,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热塞医生这才坦白承认了,甚至还供出他自己也可以分到这森林的一部分。 “原来你也有份的,是吗,医生?”托尼哥嬉皮笑脸地说,“你已经买好科尔特38手枪了吗?也许你喜欢老式的马枪吧。我倒有一支可以卖给你,还是全新的呢。” “要我来学做一个坏蛋,年纪未免太大了吧。”热塞医生说了这句话,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笑起来了。 他们全都大声笑着,因为人人都知道热塞医生是个胆小鬼。可是奇怪的是,尽管如此,他在这可可地带还是很受人尊敬。原来在这个从费拉达斯一直到伊列乌斯的地区里,只消大家知道你是个胆小鬼,你就彻头彻尾地完蛋了,这种人在这一带的城镇里和公路上是没有前途的。如果说,凡是想在巴伊亚州南部开发阶段中在那儿混下去的男人需要有一样长处的话,那就是胆量。除非你把个人的生死问题完全置之度外,你怎样胆敢在这批“雅贡索”、开拓者、横行不法的律师和冷酷无情的凶手当中待下去呢?一个人受了侮辱不回手,看见闹出乱子来就逃,讲不出什么个人的英勇事迹——这种人是那些“格拉皮乌那”不放在眼里的。 只有热塞医生一个人不在此例。他是塔博加斯的医生,伊列乌斯的市参议员,奥拉旭的长期竞选人,又是反对党的领袖之一,只有他,尽管人人知道他胆小如鼠,还是得到大家的爱戴。他的确是个家喻户晓的胆小鬼,给人用来当作衡量别人的标准。譬如人们往往说:“他简直跟热塞医生一样胆小。”或者说:“他的胆子真小,连热塞医生也万万及不上呢。”这可不是他的政敌们针对他说的嘲笑话,虽然有人会这么想。他的同党也知道,碰到快闹出事来的时候,他们是没法指望他帮忙的。连酒店和妓院里都流传着一些传说,足以证明这位医生是胆小如鼠的。 举一个例,在这儿塔博加斯曾经发生过一次械斗,规模跟眼前这场奥拉旭和巴达洛兄弟之间的冲突差不多,那时候,据说热塞医生曾经溜进一家妓院,躲在一张床底下。再说,还有在上一次竞选参议员和众议员的时候,在伊列乌斯召开的那次大会。从巴伊亚来了一个青年,他是前任州长的儿子,刚踏进政界,这一次来当本地区的反对党候选人。他心里慌得不可开交,因为人家给他讲了些关于这个地区的可怕的故事,因此时刻提防着,怕会挨到一颗子弹,或者给人扎一刀。奥拉旭打发手下的人来维持会场秩序,他们把守在讲台四周,腰带上佩着左轮,准备应付万一。同时,巴达洛家的暴徒早已散布在人群里,都巴不得听这个从巴伊亚来的小伙子,这个出名的演讲家讲话。鲁伊律师跟往常一样,带着点儿醉意,致开会词,把联邦政府挖苦了几句。跟着发言的是热塞医生,他的任务是把候选人介绍给选民们,接下来就是这位客人讲话了。他走到这个用长板和货箱草草搭成的、演讲者站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小讲台的台口,清了清嗓子,来唤起大家的注意。全场鸦雀无声了。 “诸位太太,诸位先生和诸位小姐,”他开口说,“鄙人——” 他只讲到了这里。会场上没有太太,也没有小姐,有个捣蛋鬼就嚷道:“你妈从前才是位小姐?”这一说,有人笑起来,还有些人叫大家安静。演讲人就怪听众“不懂礼貌”,接着是一片闹嚷嚷的声音,巴达洛种植园里的人拔出枪来就放,奥拉旭手下的人也用子弹来回敬。根据人们传说,在这个关头,这位年轻的候选人为了躲避在耳边嗖嗖地飞过的枪弹,想钻到讲台底下去,可是他发现这个地盘早给热塞医生占去了。医生非但不肯让出些地方给他,反而厉声责备他。 “如果你不想毁掉自己的一辈子,先生,那还是回到台上去。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有资格躲起来,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是个胆小鬼。” 可是,这个从巴伊亚来的青年却不以为然,他硬要钻到台底下,两人就扭打起来了。据说,热塞医生跟人打架,这还是生平第一回,那些看见全盘经过的人说,这是他们生平见过的最滑稽的场面——活像两个女人,拉着彼此的头发,想挖出对方的眼珠子。 托尼哥·博尔热斯把椅子拖到医生身边。“你可知道,今儿早上谁到镇上来过?” “谁?” “德奥多罗上校。人家说,他跟那边种植园里的人站在一边。” 热塞医生吃了一惊。“德奥多罗?又干他什么事呀?” 托尼哥也答不上来。“我只知道,他是带了一大批‘雅贡索’一起来的。我说不上他来捣些什么鬼。可是他胆气真不小,是吧,医生?” “我觉得的确是不小,”另外一个裁缝插嘴说,“这儿塔博加斯多的是奥拉旭上校手下的人,可是他就这样赶来了。还有他的答复——他怎么说来着,托尼哥?” 托尼哥背得出来:“他给马内加·丹塔斯的答复是:‘你去跟奥拉旭说吧,我不愿跟他那号人联合在一起,我不愿跟驴夫打交道。’” 原来马内加用了奥拉旭的名义,去请德奥多罗跟他们一起开发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答复。热塞医生这时简直吃惊得目瞪口呆了。 “什么,”他说,“你真什么事都知道。在这儿,人命真不值钱,而且一个人也逃不了。” 有一个裁缝笑起来。“在这儿一带,杀人是最流行的娱乐啊,医生。” 托尼哥·博尔热斯接着想知道,奥拉旭有没有下过什么命令,万一德奥多罗到塔博加斯来,该怎样对付他。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医生拎起手术箱,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好像想起了有桩要紧事得马上去做似的。可是趁他没走以前,托尼哥还有一段听来的闲话要跟他讲: “听人家说,医生,维尔吉里奥律师跟堂娜埃丝特寸步不离呢。” 热塞医生态度非常严肃,停下步来,一只脚还在门内。 “如果你想听听一个在这一带待了快二十年的人的忠告,”他说,“那听好:随你喜欢怎样讲什么事,讲什么人,甚至随你喜欢怎样讲奥拉旭,那都没关系,可是千万别讲他那位太太什么坏话。因为万一给他听见了,我就绝对不敢担保你这条命啦。这是我做朋友的给你的忠告。” 他说罢就走出去了,撇下托尼哥·博尔热斯,吓得脸色惨白。 “你们想他会去报告奥拉旭上校吗?”托尼哥问大家。 尽管他们安他的心说:热塞医生不会这样做,他是个好人,托尼哥还是放不下心来,一定要赶到医生的诊所去,请求他千万别跟上校说,因为那桩事是“那个跟玛各特住在一起的女人告诉他的,她曾经听见维尔吉里奥和他的情妇为了什么女人吵了一场,她认为,那女人可能就是堂娜埃丝特”。 “这地方真可怕,医生,”他下结论道,“人家什么人都要议论。一个人也不放过。可是从今以后,我半句话也不讲啦。你再不会听我走漏一桩消息啦。我是只跟你一个人讲的,医生。” “你放心好了,”热塞医生安慰他说,“拿我这方面来说,奥拉旭绝对不会听见一言半语。不过眼前对你来说,最好还是闭嘴不说。除非你存心找死。” 他把门打开,托尼哥走出去,一个女人走进来。医生立刻在手术箱里仔细搜查,找寻听诊器。候诊室里,男男女女坐在那里聊天。一个手里搀着孩子的女人,一看见这裁缝,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 “你好,托尼哥老兄?”她笑吟吟地问。 “很好,堂娜泽菲尼亚。你呢,太太?” 她不回答,因为急于要把自己知道的事马上告诉他。 “你听到了那桩丑事没有?” “什么丑事?” “小干河种植园的托托尼奥上校,抛弃了他老婆和家庭,去追求一个荡妇,那是个从巴伊亚来的轻薄姑娘。他们就当着大家的面,双双上了火车。”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托尼哥厌烦地把手一挥。“这是老新闻了,堂娜泽菲尼亚,”他说,“我倒有一桩新闻,管保你没听说过,太太。” 那女人不胜好奇,神经紧张得浑身上下直打战。“什么事啊,托尼哥老兄?”托尼哥迟疑了一会儿,堂娜泽菲尼亚心焦如焚地等着。“快告诉我吧。”他朝四下望了一遍,才拖着她朝走廊的一端走去。 “在这一带地方,”他低声开口说,“人家都在说维尔吉里奥律师——”他凑着这位老太太的耳朵,把下半句话讲出来。 “真的吗?”老太太嚷起来,“乖乖,谁想得到竟有这等事?” “记住了,我什么话也没跟你说过,”托尼哥叮嘱她说,“我是只跟你一个人讲的,太太。” “得啦,托尼哥老兄,你知道我嘴上好像贴着封条一样。可是谁想得到呢?她一向看上去是个十全十美的太太啊。” 托尼哥走出门去了。堂娜泽菲尼亚回进候诊室,对那些病人扫了一眼。那儿没有一个人值得一谈,她就决定等明天再给她孙女儿打针。她说,时候不早了,她不能再等下去,因为她事先约好要去看牙医呢。她就跟大家说了声再会,拖着那个孩子,走出房去。她牙痒痒的恨不得把刚听到的精彩消息告诉别人,她兴高采烈得好像拿到了中奖的彩票。她飞也似的动身朝住在圣若泽堂附近的三位老小姐,阿文蒂诺姐妹的家走去。 7 热塞医生在检查病人,机械地用手指敲敲他的胸膛,敲敲前面,敲敲后面,再听他的呼吸,叫他说“三十三”。可是,说实在的,他是心不在焉的,尽想着别的事。今天,他诊所里坐满了人。老是这么回事。每逢他有事要赶紧出去,或者心神不定的时候,他的候诊室里总是坐满了病人,他们实在什么病也没有,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浪费他的时间。他吩咐那人把衣服穿上,草草地开了一张药方。 “到圣若泽药房去配吧,那边价钱比较便宜。”实在恰恰不是这么回事,可是圣若泽药房是一个反对党党员开的,而春光药房却是巴达洛兄弟手下的一个人的产业。 “没什么大毛病,是吗,医生?” “没什么。就是在森林里淋了雨,染上了感冒啦。吃了这药,你就会好的。隔两个星期再来吧。” “这我可办不到,医生。你知道,我离开了可可林赶到这儿来,要扣工钱的。我干活的地方离这儿远得很。” 热塞医生不想让他再讲下去。 “也好,随你几时能来就来吧。你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病。” 病人付了诊费,医生把他朝门口一推。跟着又进来了一个病人,那是个光着脚、穿着工作服的老种植园工人。他来替他老婆要药,他老婆“得了一种忽来忽去的热病,每个月要睡倒一次”。这人唠唠叨叨地讲着病情,热塞医生却在思量着自己刚才在服装店里听到的事。一共有两桩不愉快的消息。第一桩消息是德奥多罗到过塔博加斯。他到底在捣些什么鬼呀?他哪会不知道,塔博加斯对他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德奥多罗是个有胆气的人,很喜欢惹是生非。如果他来到塔博加斯,那一定不是来干好事的。热塞医生应该捎封信给在伊列乌斯的奥拉旭,可是真糟糕,火车已经开出了,他要等到第二天才有办法。不管怎么样,他得马上找维尔吉里奥律师谈谈。 他这才想起了第二桩消息:镇上的人飞短流长地议论着维尔吉里奥和埃丝特——说起来,埃丝特和奥拉旭还是这医生不少孩子当中有一个的教父母呢——他如今一共有了九个孩子,每个相差一岁,活像一级级阶梯。热塞医生思量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埃丝特当初等待奥拉旭办好了事才能送她上伊列乌斯去的时候,在塔博加斯待过四天。在这四天里,维尔吉里奥常常到医生家里来,因为上校夫妇在那儿做客。他跟埃丝特一起待在会客室里,两人说说笑笑,一待就是大半天。热塞不得不亲口吩咐用人们不许多嘴多舌。可是最糟糕的事发生在商人雷曾德的家里,他妻子的生日宴会上。那天大家吃了茶点后,为了屋子里有架钢琴,还有几个会弹琴的姑娘,他们就一时高兴,跳起舞来了。当时,在塔博加斯,凡是有夫之妇是不跳舞的。即使在伊列乌斯,如果有一个“比较开通”的女人胆敢跳舞的话,也总是跟自己的丈夫跳的。因此,等到埃丝特走上前来,跟维尔吉里奥跳舞的时候,人家就说闲话啦。热塞医生记得维尔吉里奥曾经请求过奥拉旭允许他跟她跳舞,上校同意了,眼看自己的妻子在大家面前出风头,觉得很得意。可是镇上的人们不知道这个,一味搬弄是非。这是桩坏事。这跟德奥多罗到镇上来过的消息一样坏,甚至还要坏。热塞医生搔搔头。唉,如果奥拉旭听见了,那可怎么办呢?结果准会弄得不堪设想。这会儿那病人讲完了他老婆的病情,一声不吭地等医生诊断。 “该不会是打摆子吧,医生?” 热塞医生吃惊地对他望望。他完全忘了眼前还有这么一个人呢。他叫他把病情再讲一遍。 “对,正是打摆子。”他同意地说。 他开了奎宁,介绍病人到圣若泽药房去配,可是心里又在思量着塔博加斯的情况和生活里的种种麻烦事了。原来缺德的嘴——在塔博加斯,谁没有一张缺德的嘴呢?——在干预埃丝特的私生活了吗?这是桩坏事,错不了。听这批人的说法,凡是有夫之妇,没有一个是规矩的。这个小镇最欣赏的事就得数丑闻或者恋爱悲剧了。再说,最最重要的还有那桩关于德奥多罗的消息。他到底在捣些什么鬼呀? 热塞医生匆匆披上外衣,到两三个病人家去。到了每家人家,他少不得谈到关于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眼看就要发生的争夺战。人人都想听听最新的消息。既然医生是奥拉旭的知己朋友,他就一定能够讲给大家听。随后,他赶到学校去。自从他参加的那个党上次执政的时候起,他就当上了这所学校的校长。他到底没有被辞掉,因为那所新校舍正是他发起盖的,而且教师们——全是女的——又坚决拥护他,如果把他辞掉了,一定会叫大家议论纷纷。他走进院子,穿过一间前房。这会儿,他已经全忘了埃丝特,也全忘了德奥多罗。他把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在想本周末学校里要筹备举行植树节庆祝会的事。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奔过来,紧紧抱住了医生的两条又短又粗的腿,他就打发他们当中的两三个去找副校长和葡萄牙语教员。接着他穿过了一间教室,学生们在他进去的时候都站起来。他挥挥手,要他们坐下,一直走到副校长和不少教师在等着他的地方。 他倒在一把椅子上,把帽子和手术箱放在桌子上,掏出一条手绢,擦掉胖脸上淌下来的汗水。 “节目全排好了。”副校长通知他说。 “说出来听听看。” “哦,我们先在这儿开会,有一篇演讲——” “维尔吉里奥博士不能来了,他为了奥拉旭上校的事,明天要上伊列乌斯去。当然啦,可以由埃斯塔尼斯劳来讲的。” 埃斯塔尼斯劳是个私立学校教师,不管费拉达斯举行什么集会,他总得义不容辞地演讲一番。他每次演讲的时候,不管是什么场合,老是用一套同样的词藻,同样的比喻,以致全镇的人都十分熟悉这种演讲,他们管它叫“埃斯塔尼斯劳式的演讲”。 “太可惜了,”有一个教师惋惜地说,她是个瘦瘦的小个子,非常钦佩维尔吉里奥,“他讲得真好,人又长得那么漂亮。” 别人都笑起来了。热塞医生还在擦汗。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他问。 副校长继续简单扼要地讲已经排好的节目。 “那好,第一项,学校里举行隆重的大会,埃斯塔尼斯劳教师演讲,”她一边念,一边把节目单上的名字改了,“接下来是学生的朗诵,最末一项,全体合唱《植树节之歌》。过后,全体列队开往天主堂广场。在那边种下一株可可树,由弗雷塔斯医生发表讲话,伊雷内女教师诗歌朗诵。” “好极了,好极了。”医生搓着双手说。他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叠对折的稿纸。那是他的演讲稿,他就开始念给教师们听。他声如洪钟,越念越上劲,因为应该打一些手势,就站起身来,这样可以方便些。孩子们挤在门口,尽管副校长对他们连声“嘘”着,他们还是不肯静下来。然而,热塞医生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他被自己的文才陶醉了,他着重地念着: 树木是天主赐给人类的礼物。它是我们在植物界的兄弟,它给我们清凉的树荫、甘美的果实以及有用的木材,那是制造家具以及其他使生活舒适的东西时所必需的。那些发现我们这亲爱的巴西的帆船,就是用树干做成的。小朋友们应该爱护树木,并且尊敬树木。 “妙极了,妙极了。”副校长拍手叫道,别人也都附和着说:“讲得真出色——一定大受欢迎。” 热塞医生每个汗毛孔里都冒着汗。他把手绢在脸上抹了一遍,对那些还站在门口的孩子们吆喝了一声,他们这才匆匆地溜了。 “还不错,是吧?”他说,一面又坐下了,“我昨天晚上一口气写成的。我前几天没空写,因为我那位朋友和他的太太待在我家里,我当然要尽些招待的责任。” “如果我听见的消息属实的话,”有一个教师说,“那么拿堂娜埃丝特来说,就根本不用你来费心了。人家说维尔吉里奥博士整天在招待她呢。” “嘿,人家真什么人的闲话都要说,”那个瘦瘦的教师不服气地说,“在这种不开通的地方,老是这么样的。”她是巴伊亚人,总是看不惯塔博加斯的风气。 另外一个教师,是个“格拉皮乌那”——那就是说,是个本地人——听了这话,可沉不住气啦。“我弄不懂你说的‘不开通’是指些什么,”她说,“除非你把我讲得出来的有些伤风败俗的行为看作开通的证据。也许直到晚上十点钟还站在大门口,缠住了小伙子不放,才算得上开通吧。如果正是这样的话,那谢天谢地,塔博加斯还是个不开通的地方。” 这番话是指这位瘦瘦的教师和一个也是从巴伊亚来的小伙子搞的恋爱,他在一家出口行里当雇员。全镇为了这事议论纷纷。可是这个大家说闲话的对象眼前却偏不服气。 “你在讲我吗?那好,我来明白告诉你吧,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才不管别人怎样想呢。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干吗要让别人来干涉呢?我要站在那里跟人讲话,爱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我情愿这样做,可不想像你那样当个老小姐。我可不是注定当一个患干血痨的女人的。” 这会儿,热塞医生插嘴了。 “大家心平气和一点,”他说,“安静些。有些事情,应该大家议论,还有些事情,却毫无理由地给夸大了。只因为一个年轻的男人去拜访一个有夫之妇,借几本书给她看看,难道就有理由说闲话吗?这才真是不开通呢。” 她们全都同意这真是不开通。再说,根据那副校长的了解,闲话也只讲到这里。人家大不了看见这青年律师常常差不多一天到晚待在医生家里,跟堂娜埃丝特在会客室里交谈。那个刚才听到那瘦瘦的教师说塔博加斯是个不开通的地方时曾表示不服气的教师,现在又补充了一段话: “这位维尔吉里奥博士连我们镇上正规的家庭生活也不尊重。是啊,他跟一个荡妇一起住在一条体面的大街上,两个人每次分手的时候总惹人说闲话。他们站在那里,搂在一起亲嘴,就那么让大家看。” 教师们听到这里,兴奋得吃吃地笑出声来,热塞医生呢,更巴不得再听些详细的情形。于是,这个住在玛各特家附近的道学先生般的教师就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真是下流,就这么回事。我记得跟托梅神父说过来着,一个人不知不觉地也会犯罪的,即使眼睛看看,耳朵听听,也会犯罪的。就这么一个女人,跑到门口来,披着一件晨衣。前面敞开了一半——简直跟光着身子一样——缠住了维尔吉里奥博士的脖子不放,两个人站在那儿亲嘴,亲个不停,弄得口水淋漓,比两条狗还不如,什么话都讲得出来。” “他们讲了些什么话?”从巴伊亚来的教师很想知道。她身子紧张地扭动着,她刚才听那教师讲那幕活剧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激动的神色。 对方现在可要报复啦。“如果我讲给你听了,不是要变得不开通了吗?” “别傻啦。快讲吧。” “一个说‘我的小小狗’,一个说‘我的小猫咪’‘我的好狮子狗’,还有——”她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用双手蒙住了脸,因为想到有医生在场,“还有‘我的小活马’。” “那是什么意思?”副校长说,脸涨得通红。 “就是这句话嘛。真是下流。” “而且还在一条体面的大街上呢。”另外一个插嘴说。 “不错,就在大白天,人家都从别条街上赶去观看。真是一场不要钱的表演,好比到戏院里去看戏。”她又说,把这番话作了个总结。 热塞医生伸手拍了一下脑瓜。他想起什么事来了。 “戏院——今天要排戏呢。我把它忘了个干净。我该赶紧吃点东西,马上赶去才是,要不然,一切工作都要让我耽误了。” 他匆匆从这所空荡荡的屋子里跑出去,穿过空无一人的教室和鸦雀无声的院子,简直在奔跑了。教师们还在议论着维尔吉里奥律师,她们的声音一直送他到大门口,但听得四下只有这些声音。 “真不像话——” 热塞医生匆匆吃了饭,接着,他妻子问起一个名叫里贝里尼奥的朋友的病情,他回答了,把他的一个孩子的耳朵拧了一下,就动身上劳罗的家里去,他预备在那里给“塔博加斯业余剧团”排戏,他们不久就要演出了。这时候,从镇上一直到费拉达斯那一带地方,已经在散发一张传单,上面预告着: 六月十日星期六 圣若泽剧院 公演四幕名剧 交际花 密切注意下期预告 塔博加斯业余剧团 戏剧界大事! 尽管有着政治活动,有着一家老小,有着医务工作,有着可可林,有着出租的房屋和那家学校——尽管有着这一大堆事来叫热塞·弗雷塔斯医生费神操心,可是他真心最爱好的还得数这个“塔博加斯业余剧团”。多少年来,他一直巴望把这个剧团搞起来,可是老是碰到困难。首先,他得用不屈不挠的斗争来说服镇上的姑娘们,使她们肯参加戏剧演出。他到底成功了,这得归功于塔博加斯一个富商的女儿,这姑娘在里约念书,新近回来替他做了一番宣传工作。她劝别人“别再那么死心眼儿了”,快快加入业余剧团吧。虽然如此,热塞医生还得先征求家长们的同意,这桩事干起来可也不容易。有些家长说:“我是因为你来要求才答应的,医生。”还有些却直截了当地回绝道:“演戏这种事啊,凡是有自尊心的女孩子是不干的。” 尽管如此,剧团到底组成了,举行了首次演出,演的是埃斯塔尼斯劳教师写的一出戏,名叫《巴士底监狱攻占记》。结果大获成功。演员们的母亲得意非凡,不由得打心坎里乐出来,她们在讨论谁的女儿演得最好的时候,有几个竟然吵起架来。热塞医生马上开始排一出新戏,这一回是他自己写的,题材取自本国历史,是关于佩德罗二世[47]的事。那次演出是为了筹募天主堂的建筑基金,因为当时正在修建天主堂。虽然有两个演员在台上闹出了一桩叫人遗憾的事件,这出戏也演得很成功,并且肯定地奠定了“塔博加斯业余剧团”的声誉。这团体现在已经成为全镇的骄傲了,每当有个塔博加斯人到伊列乌斯去的时候,总免不了会提到这班“业余演员”,也许目的只想惹城里人生气,因为城里人虽然有一座很好的剧院,却没有自己的戏班子。热塞医生眼前指望靠他自己动笔写成的另一部作品《交际花》的成功演出,来说服那些做母亲的让她们的女儿到城里去演出一次。 他花了很多时间排戏。他叫那些青年男女用缓慢的手势、发抖的声音和做作的读词法来念台词,念了一遍又一遍。他称赞这一个,矫正那一个,擦擦脸上的汗水,满意地微笑了。 直到动身离开排戏的地方,他才又想起了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德奥多罗、埃丝特和维尔吉里奥律师。他拎起里头放着剧本原稿、小药瓶和绷带的手术箱,连忙赶到律师家去。他一看律师不在,就动身到玛各特住的屋子去。天主堂大钟刚敲了九下,大街上空荡荡的。那些业余演员正在回家去,年轻的姑娘们由她们的母亲陪伴着。一个醉汉在街角上自言自语。一家酒店里,人们在讨论时局。街上的火油灯在月光里显得惨白。 维尔吉里奥律师身上穿着睡衣。玛各特的声音从寝室里传来,她在问是谁来了。 “你可知道,德奥多罗上校到镇上来过吗?”热塞医生问,一面把手术箱放在会客室的一把椅子上。“你最好还是通知我们的朋友奥拉旭一声。简直谁也不知道他来捣些什么鬼。” “他想惹是生非,这是错不了的。” “再说,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消息呢。” “讲吧。什么消息?” “人家说,儒卡·巴达洛已经去请一位工程师来测量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了,这一来,他就可以领地契了。” 维尔吉里奥很自负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当律师是吃干饭的吗?医生啊,那座森林早就在地籍官维南西奥的办公室里登了记,测量图什么的全都有了,它已经成为奥拉旭上校、布拉兹、马内加·丹塔斯、寡妇米兰达、费尔莫、雅德,还有——”他讲到这里,稍微提高了一点儿嗓门,“热塞·弗雷塔斯医生的产业了。你明天得上那边去签几份文件呢。” 律师继续讲着这个已经大功告成的“霸占的骗局”的详细情形,医生不禁咧嘴笑了。 “恭喜你,博士。真是个大妙计。” 维尔吉里奥谦虚地笑笑。“花了两康托,才说服了那位地籍官。别的事就方便了。我们等着瞧他们怎么办吧。我们已经偷偷地跑在他们前面了。” 热塞医生一时默不作声。真是个大妙计,这是错不了的。奥拉旭比巴达洛兄弟先赶到了那里,他成为森林的主人了——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其中也包括热塞医生在内。他搓搓肥胖的双手,一只手的手心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真是个大成功。在这一带,没有一个律师及得上你,先生。好,我得走了。我不来打扰你们俩了,”他指指寝室,玛各特在那儿等着,“现在可不是讲话的时候。再见了,博士。” 热塞医生本来想探听一下维尔吉里奥的口气,到底外边流传的关于他和埃丝特的闲话,有没有根据。他甚至打算劝律师到了伊列乌斯不要到奥拉旭家去得太勤。城里人的嘴可跟这镇上人的一样毒呢。可是他如今决定不说了。他生怕得罪律师,伤他的感情,因为,对这个给了巴达洛兄弟这样大的打击的人,他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肯这样做的。 维尔吉里奥送客人到门口。热塞医生在街上走着,没有碰到一个他觉得配听这好消息的人。从法律方面说来,巴达洛兄弟是完蛋了。他们到底还能怎么办呢?他走到酒店门口,朝里头望了一眼。 “想喝些酒吗,医生?”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喝酒,其中一个问。这里也没有配听这消息的人。因此医生反问道:“你们可知道托尼哥·博尔热斯到哪儿去了?” “他上床了,”有一个说,“我刚才碰到过他,他正朝妓院走去呢。” 热塞医生眉头一皱,流露出苦恼的样子。他只得把这个重大的消息留到第二天讲了。他继续赶路,步子跨得小,踏得轻,像一个身材肥胖的人的步子。可是,在走到自己的屋子以前,他站停了一会儿,想看看这时由十五头驴子组成的驴队运进镇来的可可豆是谁的。但听得驴身上的铃叮当作响,那驴夫的吆喝声打破了周围的静寂: “嚯啊,驾,你这该死的驴子,你?喂,快走啊,‘大折刀’。” 8 来人冲进五金店,上气不接下气。 “阿泽维多老兄?阿泽维多老兄!” 伙计迎上前来。“阿泽维多在后边,伊格纳西奥老兄。” 那人走到店堂后部,阿泽维多正在那儿结账,翻着一本大账簿。那人走进去,阿泽维多就转过身来问:“什么事,伊格纳西奥?” “那你还没听说吗,先生?” “快讲吧,朋友。什么事呀?严重吗?” 伊格纳西奥喘着气,不就开口。他简直是奔来的。 “我刚听到,还是刚才的事。你万万想不到——这消息准会叫你吓一跳。” 阿泽维多把铅笔、纸头和账簿收拾起来,眼巴巴地等着。 “你可从没听见过这样规模大的‘霸占的骗局’。维尔吉里奥律师买通了维南西奥,把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用奥拉旭上校和五六个别人——布拉兹、热塞医生、马内加上校,还有我不知道是谁了,用他们的名字登记领了地契。” 阿泽维多不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那么有没有测量图呢?这一点怎么样?他们的地契是不生效力的。” “啊,那是完全合法的,千真万确,阿泽维多老兄。再合法也没有了,每一处小地方都完全合法。这小伙子真是个呱呱叫的律师。他什么都考虑到了。从前早有人替蒙迪尼奥·德·阿尔梅达搞过一次测量,那还是蒙迪尼奥生前的事,他当时打算在那一带地方开辟一个可可林。因为蒙迪尼奥上校不久就归天了,那东西始终没有登记过。可是那些文件还在维南西奥那里。” “这个我倒不知道。” “你可还记得,蒙迪尼奥上校从巴伊亚请来过一位测量师,一个留着胡子的老家伙,酒喝得比上校还厉害?” “嗯,不错,我现在想起来了。” “那好,维尔吉里奥律师发掘到了这份旧的测量图,别的事就方便了。他只消把上面的人名改一改,就送到土地登记处去登了记。据说,这一来维南西奥就拿到了十康托。” 阿泽维多完全明白这回事的意义了。 “伊格纳西奥,”他说,“我非常感激你。我一辈子忘不了这个恩惠。你真够朋友。我现在得立刻捎封信给西尼奥·巴达洛。他也会感激你的,你知道。” 伊格纳西奥笑笑。“跟西尼奥上校说一声,我愿意替他效劳。就我个人来说,他是这一带地方独一无二的大好人。因此我一听到这消息,就一直赶到这儿来。” 伊格纳西奥走出去了,阿泽维多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接着,他拿起笔来,伏在桌子上,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了一封信给西尼奥·巴达洛。然后他打发伙计去叫个人来把信送到目的地。隔了几分钟,送信人就来了。他是个皮肤黝黑的混血儿,光着脚,可是却套着马刺,破破烂烂的上衣下面有一支左轮枪。 “是你叫我来的吗,阿泽维多先生?” “米列唐,我要你骑上我的马,尽快地赶到巴达洛家的种植园,把这封信交给西尼奥。跟他说是我写给他的,事情非常紧急。” “要我经过费拉达斯走吗,阿泽维多先生?” “走那条路可以近不少。” “听人家说,奥拉旭上校命令过手下的人,凡是巴达洛家一边的人,一个也不许经过那儿。” “不过说说罢了。你可不怕,对吗?” “你哪一回看见我害怕过?我不过想弄弄明白罢了。” “那好。西尼奥会好好酬谢你的,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对方拿了信。“要回条吗?”他在动身去上马以前问。 “不要。” “那好,回头见,阿泽维多先生。” “祝你顺风,米列唐。” 那人在门口扭回头来叫道:“阿泽维多先生。” “什么事?” “万一我在费拉达斯街头给打死了,你来照应我老婆和孩子们,行吗?” 9 堂娜安娜·巴达洛站在大厦前廊上,在跟一个刚从马背上跨下来的人说话。 “他到伊列乌斯去了,米列唐。” “那么儒卡老爷呢?” “他也不在这儿。这封信紧急吗?” “我想是的,小姐。阿泽维多先生叫我赶到这儿来,一秒钟也不能耽搁,而且还叫我从费拉达斯走,因为那条路比较近——可是,他们在那边随时准备动手呢。” “那你怎样过来的呢?” “我从传染病院后面走的——没人看见我。” 堂娜安娜把手里的信翻了一个身。 “这么说,你看这封信也许很紧急吗?”她又问了一声。 “我想是的,堂娜安娜。阿泽维多先生叮嘱过我,这是很重要的,千万不能耽搁。他还叫我骑他自己的马来呢。” 堂娜安娜打定了主意,拆开信来,仔细辨认阿泽维多的潦草的笔迹。她的脸板起来了。“这帮强盗?”她手里拿着信,动身走进屋去,接着想起了送信人。“蕾蒙达?蕾蒙达?”她叫道。 “什么事,教母?” “给米列唐喝些朗姆酒,就在这儿前廊上。” 她走进客厅,从这一端踱到那一端,来回踱着步。她的模样,活像巴达洛兄弟当中的一个在思考什么问题,或者讨论什么问题时的神气。后来,她在西尼奥的高背椅子上坐下来,还是板着脸,全神贯注地思量着刚才接到的消息。她父亲和叔叔都在伊列乌斯,可是这桩事是千万不能耽搁的。她该怎么办呢?把这封信转给她父亲?那要明天才能到得了伊列乌斯,这样可耽搁得太久啦。跟着,她猛地想起来了,就起身回到前廊上。米列唐在喝朗姆酒。 “你很累吗,米列唐?” “不,小姐。只跑了短短的二十英里光景。” “那好,我要你骑马上巴拉乌那斯种植园去。我要你带个信给德奥多罗上校。跟他说,请他马上到这儿来跟我谈谈。你陪他一起回来。” “遵命,堂娜安娜。” “请他尽快赶来。跟他说有要紧事。” 米列唐又上了马。“再见了,小姐。”他说,一也拍拍马的脖子。她还是站在前廊上,眼睁睁地望着他拍马而去。没错儿,她真的负起责任来啦。如果西尼奥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她把阿泽维多的来信又看了一遍,心想,这番打发人去把德奥多罗找来是做得对的。 “这帮强盗?”她咕哝道,“还有这个不要脸的律师——他真该挨一枪。” 一只猫跑过来,在她腿上擦着,堂娜安娜就伸下手去,轻轻地摸摸它。她脸上一双眼睛又深又黑,嘴唇肉嘟嘟的,这张脸不再板着了,不过加上了一抹忧郁的神色罢了。堂娜安娜·巴达洛这样站在前廊上,看上去简直像一个怯生生的乡下小姑娘。 10 学校里,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热塞医生总算说服了不少商人,为了庆祝植树节,把商店和铺子停业一天。除了本校的师生以外,学校里的来宾可不多,在那里,埃斯塔尼斯劳教师作了演讲,几个孩子朗诵。可是天主堂广场上却挤满了人。医生在学校里的大会上当主席,接受了一份献礼:一根开着花的树枝。随后,全体开往广场去,在那儿,镇上那两家私立学校的学生们已经排好了队,在等他们了。这两家学校,一家是由埃斯塔尼斯劳主持的;另一家是由一个以纪律严明著称的教员堂娜吉列尔米娜主持的。热塞医生在公立学校学生们的前面走着,手里握着那根树枝。 前面已经说过,广场上挤满了人。穿着节日盛装的妇女们,东张西望地找寻情郎的年轻姑娘们,还有从今天停业的铺子里来的商人和伙计们——大家都到这里来参加这个出乎意料的庆祝会,那是这枯燥无味的小镇生活中的新花样。公立学校的孩子们在那两家私立学校的学生们面前停下来。跟堂娜吉列尔米娜长期闹意见的埃斯塔尼斯劳教师,这时走上前来,硬要他那帮小家伙安静下来——他要求他们,至少该跟他那对头的学生们一样安分,那些学生,在那位女教师的严密监视下,正一声不吭地一本正经地站在那儿。广场中央新掘了一个洞,洞边放着一株小可可树,年龄还不过一岁多一点。今天举行的仪式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把这株树种在土里。巴达洛兄弟有事上伊列乌斯去了,那警官也一起去了,因此警察部队——一共有八名骑警——今天没有到场,可是那个由奥拉旭出钱配备的“欧忒耳珀五月十三日乐队”[48]却带了乐器在场。这个乐队奏起国歌,仪式开始了,男人们脱下了帽子,全场肃静,孩子们唱着歌。太阳光热得像火烧,不少女人张开了小花伞来挡日光。 乐队停止了演奏,热塞医生一直走到广场中央,开始致词。教师们在学生中间走来走去,想叫他们静下来,四面八方是一片让大家安静的叫声。可是并没有什么大用处,只有堂娜吉列尔米娜那学校里的学生一声不响。她穿着浆硬的白衣裳,双手交叉在胸前,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差不多谁也听不清楚那演讲者在讲些什么,也只有很少的人看得见他,因为那儿没有讲台,他只得站在平地上讲。然而,等他讲完了,还是响起了不少掌声,还有不少骑着马来的人跑过来恭喜他。他客气地握握他们伸出的手,显出万分激动的样子。现在轮到他第一个来要求大家静下来,这样才能听清伊雷内女教师的诗歌朗诵。但听得这位教师用又尖又细的嗓子,开始念: 我们来祝福使大地丰饶的种子吧—— 孩子们对卖糖果的小贩叫唤着,简直在大叫大嚷了,他们一忽儿大笑,一忽儿聊天,一忽儿吵架,还你一脚我一脚地踢来踢去,这时候,教师们吓唬他们说,第二天要给他们怎样可怕的惩罚。伊雷内女教师举起了一条胳臂,放下来,又举起另一条胳臂,念道: 祝福你,树啊,你给了我们树荫和果实—— 周围,骑着马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时他们竟冲进这天主堂广场来了。那是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上校,率领着一帮武装人员。他们一边冲进场来,一边朝天开着枪,马蹄践踏着草坪。德奥多罗直冲进东奔西逃的孩子和男女中间,跑到聚在那株树周围的人堆前,勒住了马头。伊雷内女教师一条胳臂还没有放下来,就把正想念出来的下一句诗咽了下去。 “这算什么名堂呀?”德奥多罗说,手里握着左轮,“你们想在这广场上种一棵树吗?” 热塞声音发着抖,把这次仪式的性质解释了一遍。德奥多罗笑起来了,看上去他很赞成这样做。 “那就动手种吧,”他说,“我想看你们种呢。”说到这里,他举起了左轮,跟他一起的那帮小伙子也把来复枪对准了。热塞医生由两个人帮着忙,照他的吩咐动手种树。当然啦,这次仪式发展得跟他事先的计划大不相同了,根本一点儿也不庄严了。他们把可可树草草不恭地插在泥里,用堆在洞边的泥土把树根完全盖没就算了。广场上只剩下不多几个人,大多数的人都溜走了。 “你们干好了吗?”德奥多罗问。 “是的,我们已经——” “好,”德奥多罗笑道,“我来给它浇点儿露水吧。”他坐在鞍上,解开裤子,就朝树上撒起尿来。可是,他瞄得不太准,把每个人都溅着了。伊雷内女教师用手遮住了眼睛。德奥多罗撒完以前,旋过身来,对准热塞医生直撒。随后,他召集了部下,顺着大马路飞驰而去。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有一位女教师抹掉了脸上的一两滴尿。“你可曾见过这样恶毒的事?”另一位吃惊地说。 德奥多罗在街上飞奔,一面还在开朝天枪。后来,他和部下在一个胡同口勒住了马头,在维南西奥的土地登记处门前一起下了马。维南西奥和他手下的职员们慌忙从后门溜掉,差一点来不及脱身。德奥多罗吩咐手下人拿来一瓶火油,就朝地板上和那些塞满文件的档案柜上浇起来,浇罢把瓶子一丢。 “点火吧。”他下令道。 那人划了一根火柴,一团火焰在地板上滚过去,蹿上一个档案柜,碰上一叠纸张,于是柜内的文件和档案就熊熊地燃烧起来。德奥多罗和那人跑出门来,跑到那些把守着街角的人身边,等待火焰肆虐。上校穿着卡其裤子和白色上衣,小指头上戴着一只独粒钻戒。这时屋子里处处地方都冒着红舌似的火焰,街上一下子挤满了人。德奥多罗吩咐全体上马,这批种植园里的人,就用马蹄把那些巴不得看热闹而跑得太近的人赶得四散奔逃。 这当儿,一帮奥拉旭手下的武装人员露面了,德奥多罗呢,带着手下的“卡潘加”,拐了一个弯,直奔穆顿斯而去。人们开始拥到街上,等到奥拉旭手下的人跑上前来的时候,维南西奥出现了,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奥拉旭的部下从街角上朝逃走的马队开枪。德奥多罗那帮人一边回头开枪,一边穿过从胡同里跑出来看火的人群,飞也似的朝前冲。巴拉乌那斯种植园的主人还没有在大路的那一头消失,他手下的一名“雅贡索”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那匹马背上没有了人,还是跟着别的马一起飞奔。于是,奥拉旭手下的暴徒跑到那人面前,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第四章 在海滨 1 那个穿天蓝色背心的人不搭腔。他是个矮子,身上那件宽大的背心垂在一条棕色帆布裤上,裤子上有些污迹。弄得颜色显得更深了。 外边的夜色带着诗情画意,街心鹅卵石上有一抹月光,店门半开着,望得见几颗星星,有个女人在唱一支歌唱逝去的恋情和遥远的过去的歌子,声音疲惫无力,万分凄凉——这一切使夜的诗情甚至也打进了这家酒店那带着油脂味儿的店堂。对那些靠在货箱上打瞌睡的人,或者伏在酒吧柜上的人的疲乏心灵来说,这夜色中的凄凉歌声,比月光和星星、隔壁传来的那阵淫香,或者船上的点点灯火,都更叫人烦恼,也许可以说最叫人烦恼了。 那个戴着大假宝石戒指的人,因为穿天蓝色背心的人不搭腔,就再问一遍: “你哟,你这大笨蛋,难道你从没搞过女人吗?” 可是,那个金头发的家伙倒搭腔道:“你要是讲到女人啊——每个口岸都有好几十呢。女人这样东西啊,当水手的是绝对少不了的。拿我来说,就搞过十来个呢。”他双手打了一个手势,把十个手指伸直,再捏紧。 那个妓女从蛀牙缝里吐了一口痰,兴致勃勃地瞅着这个金发水手。 “一个水手的心,”她说,“就像海上的浪潮,来了就要去。有一个叫若泽·德·圣塔的——我跟他很熟。有一天,他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乘的船还不是他自个儿的呢。” “对了,”水手接嘴道,“一个当海员的不能在什么地方抛下锚来,即使在女人的肉体上也不行。有一天,他走了,码头空了,于是另外有个人来了,抛出一条缆绳来。亲亲啊,女人真比海上的风暴还危险呢。” 这会儿,一丝月光钻进门来,泻照在粗糙的地板上。戴假宝石戒指的人用一把大菜刀戳戳穿天蓝色背心的人。 “讲吧,你这笨蛋——你真是个笨蛋,对不?你们大伙可曾见过比他更像个笨蛋的人吗?我在问你啊,你究竟搞过女人没有?” 妓女哈哈大笑起来,一条胳臂勾住金发水手的脖子,两个人一起笑着。穿天蓝色背心的人把杯子里剩下的朗姆酒一口干了,用袖子抹抹嘴唇。 “你们才不会知道那个地方呢,”他开腔道,“那儿离这儿很远,在另一个口岸,那个国家比这个要大得多。那是在一家酒店里——我还记得它的名字叫‘新大陆’。” 戴假宝石戒指的人拍拍桌子,吩咐再来点朗姆酒。 “我认识陪她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她们一起两个,还有另外一个家伙。我正跟一个好朋友在喝酒,我们就坐在那里,谈我们自己的种种烦恼。人家说,一见倾心的事是根本没有的,说什么那全是骗人的话。” 妓女把脑袋靠在金发水手身上,紧紧地揪住他壮健的胳膊。这肮脏的店堂一下子沉浸在歌声里了——但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唱: 他走了,一去不回头…… 大家坐着静听。戴假宝石戒指的人喝着朗姆酒,当它是名贵的好酒,一点点地品着,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情,等那穿天蓝色背心的人讲下去。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穿天蓝色背心的人说罢,又用袖子抹抹嘴唇。 “且看这个月亮,多么大,多么美啊,”妓女小声说,身子更紧紧地挨在金发水手身上,“我好一阵没见过这样的月亮了。” “讲下去吧?告诉我们,后来怎么样?”戴假宝石戒指的人说。 “好吧,我刚才讲到,我跟一个朋友坐在那里,喝着一点儿酒。他抱怨着日子难过。他意气很消沉,我自己也一样,这当儿,她走进来啦。她跟另外一个姑娘一起走进来——我已经跟你们讲过了吗?” “不错,你已经讲过了。”金发水手说,对这故事也发生了兴趣。连那个西班牙掌柜的也靠在酒吧柜上听这故事。那女人的歌声从神秘、深沉的夜色里隐隐约约地传进来。穿天蓝色背心的人对水手打了个感激的手势,又讲下去: “哦,就是这么回事。她跟一个姑娘和另外一个家伙一起走进来。我认识那个姑娘,我以前跟她一起玩过——可是,我跟你们说呀,伙计们,我当时简直没有看见她,你们可以这样说——我只看见另外的那一个。” “她的皮肤是棕色的吗?”戴假宝石戒指的人问,他特别喜欢这种女人。 “皮肤是棕色的?不,她的皮肤不是棕色的,也不是白色的,可是她长得真漂亮——好像是个外国人,从别的国家来的。” “我知道是怎么样的人。”金发水手说,他是从一条远洋轮船上来的。穿天蓝色背心的人又打了个感激的手势。 妓女紧紧地挨在这位新客人的身上。 “你什么都知道,”她笑吟吟地凑着他耳朵说,“且看这个月亮——多么大,多么大——又多么黄啊。” “这小伙子说得对,”穿天蓝色背心的人朝水手把嘴一努,“你会以为,她是刚从一条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来的船上下来的。我简直想不起来了,怎样一来,我会跟她坐在一起——准是我那个好朋友跟另外那个姑娘攀谈了起来,她告诉她那朋友我们是谁,这样我们就谈了起来。我说不上来我们谈了些什么——我只顾一眼不眨地对她看着,她呢,一句话也不说。她只顾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比海滩上的沙还白呢。从头到尾,都是我那朋友一个人在讲,把自己的烦恼讲给她们听。我认识的那个姑娘,她也讲了些话——我想她是想设法逗他高兴吧,可是跟你们说老实话,这个我也说不准。那个陌生女人和那个跟她们一起来的家伙都一声不吭——她光是笑。”他回忆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接着又讲下去:“这样轻的笑声,又短促,又尖锐——我可从没听见别人这样笑过。还有她那双眼睛——”想到这个,他不禁顿住了。“我说不上来她的眼睛是怎么样的。”他把双手一摊。“记得黑人阿斯特里奥在那条后来在科克罗斯礁上撞沉的瑞典船上常常讲起一个故事,里头有一个女的,我觉得她正像这个女的呢。” 戴假宝石戒指的人把一只脚伸在月光里,噗地吐了一口痰。 “那么,那个陪她一起来的家伙,”他问,“可就是那条小船的船老人吗?” “我说不上来。他看上去不像。看上去比较还是像她的朋友,可是我实在说不准。我只记得她笑啊笑的,笑个不停,一口白牙齿、一张白脸和一双眼睛,全布满了笑意。” 因为一杯酒喝完了,双手没什么事可做,他就把手指插在天蓝色背心的口袋里。 “后来怎么样呢?”戴戒指的人问。 “他们付了账,三个人一起走了。我也起身走了,可是后来又上那家酒店去了好多回?有一回,我又见到了她。她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来的,这个我可以说得准。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她不是本国人。” “月色多么美啊。”那妓女说,水手发现她眼睛里带着阴郁的神色。她想说些什么话,可就是想不出该怎么说。 “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谁说得准呢?也许是从大海的彼岸来的吧?我只知道她来了又去了。我只知道这一点。她没有注意到我,可是一直到今天,我还忘不了她笑的样子,她那口牙齿,还有,她长得多么白净。还有她穿的那身衣裳哪?”他想起了这另外的一点,差一点乐得叫嚷起来,“那身大袖子的衣裳。” 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干了,噘起了嘴唇。他脸上不再带着笑意了。那女人的疲惫无力的歌声在诗情画意的夜色里传到他们身边: 他走了,一去不回头…… “后来怎么样呢?”戴假宝石戒指的人又问道。 穿天蓝色背心的人不搭腔。妓女弄不明白他究竟在愣望着月亮,还是什么她看不见的东西,那是在月亮和星星以外,在九霄云外,甚至在这片静如止水的夜色以外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直想哭。可是,不等眼泪淌出来,她就跟金发水手一起出去充分享受这个月明之夜了。 那西班牙人靠在酒吧柜上,心想戴假宝石戒指的人也许会讲些奇闻逸事,巴不得听听,可是穿天蓝色背心的人却抬眼瞅着当空那个黄澄澄的圆盘,又显得心不在焉了。戴戒指的人手舞足蹈地讲着他认识的一个姑娘的一段故事,讲到一半顿住了。他转过头去对着掌柜的,指指穿天蓝色背心的人说: “我问你呀,他看上去是不是活像个笨蛋?” 2 那一晚,人们坐在码头边聊天,伊列乌斯城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稳,从费拉达斯,从塔博加斯,从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里,不断地传来种种流言,打扰着这城市的清梦。奥拉旭和巴达洛兄弟之间的争夺战已经开场了。城里出版的两家周报彼此拼命谩骂着,每一方都赞扬自己的党魁,把对方的领袖攻击得体无完肤。谁想得出最异想天开的骂人话,谁就是最出色的报人。什么事都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连有关人物的私生活和家庭生活也不例外。 巴达洛兄弟那一边的报纸,《商报》的编辑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正坐在儒卡背后的一把椅子上看打扑克。其余三个打牌人是费雷里尼亚上校,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和若奥·马加良斯。费雷里尼亚从前在从巴伊亚来的船上认识了上尉,后来把他介绍给儒卡·巴达洛。 “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说,“非常有钱,到处去旅行,存心寻寻快活,是个退了伍的上尉,是个工程师。” 儒卡为了一桩跟塞克罗·格朗德森林有关的事,来到这个城市。可是很不巧,那位测量师,罗贝托博士,不在伊列乌斯。他到巴伊亚旅行去了。儒卡巴不得把测量图快快搞好,以便把这片土地去登记。因此,他一听见本城有一位工程师,就自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了。 “非常荣幸能认识你,上尉。我有一份差使,可以使你挣到一点儿钱,先生。” 若奥·马加良斯发生了兴趣。谁说得准呢?——也许这就是他一向盼着的机会呢。他到伊列乌斯来是为了找钱,找大笔的钱,可不光是在扑克桌上骗得到的那一点点。他装出万分恭敬的态度来对付儒卡。 “感到荣幸的实在是我。不过,我记得早就认识你了,先生,至少跟你见过一面。我们是从巴伊亚同船来的,可就是当时没机会结识。” “一点儿不错,”费雷里尼亚想起来了,“你的确是乘那条船来的,儒卡。可是你当时尽注意着同船的一个女的,忙不过来啊。”他兴高采烈地拍拍这位朋友的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儒卡对上尉表示真可惜,没有早一点认识,跟着就一个劲地谈萦回在他头脑里的事了。 “上尉,”他开口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种植园接连着一座森林,这座森林如今还没有主,可是我们第一个踏进去,因此简直应该算是我们的了。我是指那座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哦,我们现在想把它砍掉了,种可可树,可是这儿有一个流氓头子,名叫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他也想把它弄到手。他发掘到了一张旧的测量图,就用他自己和几个朋友的名字把它去登了记。不过这对他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我们已经干脆地把这‘霸占的骗局’打垮了。” “我听说过。土地登记处起了火,”若奥·马加良斯上尉一边说,一边打着生动的手势,“那是你干的吗,先生?如果是的话,我要祝贺你。我赞成意志坚决的人。” “不,那是我的朋友,巴拉乌那斯种植园的主人德奥多罗干的。他是个勇敢的家伙,一身是胆。” “对,这很明白。” “因此,我们正想找一位工程师,替我们把森林测量一下。可是真不巧,罗贝托博士出门去了。这儿一带,只有他肯搞这个工作。别的人可都是胆小鬼。他们不愿掺和在这事里头。因此,我听说你是个工程师的时候,先生,我就想来跟你商量,问问你可愿意干一下。我们会好好酬谢你的。讲到奥拉旭也许会采取报复手段,那你不用怕,我们一定负责保护你。” 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傲慢地笑起来了。 “得了,这是什么话——你跟我讲起害怕来了?你可知道,我参加过多少次革命,上校?有十多次啦。只是有一点,我不知道,从法律方面来说,我能不能——”他顿了一下,“搞这个测量工作。你得知道,我不是测量师,我是个部队里的工程师。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 “我到这儿来以前,”儒卡说,“问过我的律师,他说你可以干的,先生,那就是说,部队里的工程师可以搞——” “话得说回来,我可还是不大拿得准。再说,我的执照不是在巴伊亚登记的,是在里约登记的。土地登记处不会接受我搞的测量图。” “这可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可以找地籍官疏通一下的。你别为这一点操心。” 然而若奥·马加良斯还是迟疑不决。他实在既不是军人,又不是工程师。他什么牌都会打,会拿一副纸牌来耍花招,使别人一点儿不起疑心。可是他要的是更大的机会,他要弄到大笔的钱,可不想一辈子靠赌吃饭,今天搞到一卷钞票,明天却一个子儿也弄不到。说到头来,他会担什么风险呢?巴达洛兄弟在政界占着上风,在这场争夺战里,他们有充分把握可以得到胜利,如果他们真的胜利了,那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产权问题就不成其为问题了。再说,即使万一这张测量图被发觉是不合法的,是由一个骗子搞出来的,那时候,他可早就远走高飞了,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用这笔骗来的钱过好日子了。值得冒一下险。他仔细思量着,眼睛盯着儒卡·巴达洛,儒卡呢,不耐烦地站在他面前,用马鞭敲着皮靴。 “跟你说实话吧,我在这儿是个外人,可不想搞在本地的纠纷里头。另一方面,我对你,先生,还有令兄,有十二万分的好感。特别是发生了土地登记处的纵火事件以来。这种大胆的作为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句话——” “我们会好好酬谢你的,上尉。你不会后悔的,先生。” “我不是说钱的问题。如果我肯干,那也是为了交情。” “话虽这么说,我们可还是要表示一点谢意的呀。除了我们一辈子对你感恩之外,生意总是生意呀。” “话是不错。” “那么你想要多少手续费呢,先生?那是说,你得在种植园里待一个礼拜。” “仪器怎么样?”上尉问这个问题,目的在争取些时间,好盘算盘算该要多少价。“你知道,我的东西都在里约。” “那没关系。我可以到罗贝托博士的妻子那儿去拿的。” “哦,这么说——”上尉还在考虑,“好吧。我到这儿来不是来工作的,是来度假的。让我想想看,在种植园里待一个礼拜——那就是说,我只好不乘星期三的那班船啦。”他又压低了嗓门,喃喃地说下去:“我怕会来不及赶到里约去,成交那笔木材生意——那真太糟了。好吧——”他对那紧张地等待着、拼命鞭击着皮靴的儒卡说,“算二十康托——这数目不好算太大吧。” “好大一笔钱哪,”儒卡·巴达洛说,“过一个礼拜,罗贝托博士就会回来的。他只要三康托就肯干了。” 若奥·马加良斯扮了一个鬼脸,表示他一点也不在乎,好像在说,那好,你等他得了。 “好大一笔钱哪。”儒卡又说了一声。 “听好,我的朋友,三康托是你那位测量师的价钱。不过,他是在巴伊亚登记的,他就住在这里,虽然他眼前出门去了——至少要隔一个礼拜才能回来。讲到我呢,我可把自己的名誉孤注一掷,我可能被检举,就此失掉开业的资格,也许连执照也被吊销。再说,我刚才说过,我眼前在度假,我会赶不上那班船,说不定会错过一笔大交易,使我损失几百康托。如果我答应干这件事,那主要是为了交情,可不是为了那笔手续费。” “这我明白,上尉,可是说来说去,那还是好大一笔钱哪。如果你肯答应算十康托,先生,那就一言为定了。我们明天早上就动身,明天一清早。” 于是,若奥·马加良斯提议来一个折中办法:“算十五康托吧。” “上尉,我不是叙利亚人,也不是什么小贩。我肯出十康托,那是因为我巴不得把这件事快快办妥。如果你喜欢的话,先生,你今天就可以拿钱,我们明天一起出发。” 若奥明白,再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了。“那好,看在你的面上。我同意。” “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上尉。我跟我的哥哥都会一辈子感激你的。随你什么时候要我们帮忙,先生,我们一定办到。”他临走时问道:“你现在就要钱吗?如果要的话,到我家来一趟吧。” “得了,得了,你拿我当什么人呀?随你高兴什么时候付得了,先生。不用急。” “那我们今儿晚上再见吧。” “你喜欢打扑克吗,先生?” 费雷里尼亚一个劲地赞成这个提议:“好主意。我们上咖啡馆去来一局吧。” “好吧,”儒卡说,“我去拿了钱来,等会在扑克上把这笔钱从你手里赢回来,这样你就不拿一个子儿,白替我搞这个测量工作了。” 若奥迎合了对方的开玩笑的心情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会赢到十康托,来凑满我要的二十康托的。你还是口袋里塞满了钱来吧,儒卡·巴达洛先生。” “我们还缺个人呢。”费雷里尼亚提醒他们说。儒卡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会带德奥多罗来的。” 因此,他们全都在这里,坐在纽津尼奥的咖啡馆的里间打扑克。儒卡·巴达洛越来越喜欢上尉了。若奥·马加良斯正是他中意的那种人:能说会道,玩女人着实有经验,还拿手讲猥亵故事。他们俩是赢家,费雷里尼亚和德奥多罗输了,德奥多罗输了很多。他们下的底码很高——高得使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跑到前面的跳舞厅去,把另外一个种植园主阿斯特罗吉尔多叫来看这样大的赌注。这会儿,他们俩都在旁边看着。 “你开了一百六我再加你三百二。”德奥多罗说。 “他已经输了两康托多啦,”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凑着阿斯特罗吉尔多的耳朵说,“我从没见过这样大的输赢。” 儒卡·巴达洛下注“看”他。德奥多罗拿的是一对九,儒卡一对十。“太糟糕了,我的朋友。”儒卡说着把筹码收进去。 这会儿,纽津尼奥走进房来,手里端着一盘威士忌,把右脚朝后一退,鞠了一躬,嘴里打着哈哈。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从盘子里拿了一杯酒。他喜欢逗留在牌桌边,就是为了这种外快:喝一杯威士忌,吃一顿晚饭,还有也许能在巴加拉[49]或者轮盘赌上赢进几个筹码。 “这威士忌真好。”他说。若奥·马加良斯上尉满意地咂着嘴说:“比人家在里约卖给我的还要好——那是走私货,你们知道——味道像仙酒一样。” 德奥多罗要求大家别作声。人人说他输了钱脾气挺坏,这一点很糟糕,因为他随便碰到什么赌局,总爱试试运气。人家还说,要不是他有喜欢赌钱的坏习惯,他早就成为一个富豪了。有几天,他赢了钱,就会请大家喝酒,在女人身上乱花钱,在咖啡馆里请人喝香槟酒,吃晚饭。可是碰到他输了钱,那就要不得了,对最要好的朋友也会不客气的。 “打扑克的时候不该讲话。”他抗议道。 费雷里尼亚发了牌,大家都下了注。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坐在儒卡·巴达洛背后的一把椅子上,在喝着威士忌。他连打牌也不看,只顾把全部精神放在酒上。另一方面,阿斯特罗吉尔多站在德奥多罗背后,却在仔细地看打牌。根据他脸上那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若奥·马加良斯可以看出德奥多罗手里拿的是什么样的牌。德奥多罗要了两张牌:阿斯特罗吉尔多扮了一个鬼脸,表示厌烦死了。若奥手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对,就这样也下了注。德奥多罗跟着把手里的牌摊在桌上。 “我每次想偷鸡,老是碰到这种事?” 其他两人都把牌丢了,若奥就赢到了全部赌注。这时候,纽津尼奥露面了,问大家要不要什么别的吃喝的东西。 “滚你妈的蛋。”德奥多罗说。 他每副牌都下注,每副牌总是输。后来,上校拆了一对“爱司”,想做一副“同花”,这时候,阿斯特罗吉尔多可实在按捺不住了。 “你要是老这样打牌,”他说,“那是一辈子不会赢钱的。这不是打扑克,这是存心把钱送掉啊。把一对牌拆了——” 德奥多罗从椅子上直跳起来。他打算打架啦。 “干你什么事,你这狗娘养的?这是我的钱还是你的?干吗不去管管你自己的事?” “你才是狗娘养的?”阿斯特罗吉尔多拔出左轮,打算开枪啦。儒卡·巴达洛和费雷里尼亚马上插身进去,劝双方别发脾气。若奥·马加良斯拼命装得不动声色,虽然心里发慌,脸上可不流露出来。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依旧若无其事地喝他的威士忌。他甚至利用这混乱的机会,把费雷里尼亚没碰过的一杯酒,倒了一半在自己的杯子里。等阿斯特罗吉尔多和德奥多罗双方都解除了武装,儒卡·巴达洛着手劝他们重修旧好。 “这样胡闹算什么呢?”他说,“两个朋友就这么打了起来。省下些子弹来对付奥拉旭那帮人吧。” 德奥多罗又坐下了,还在嘀咕着什么有种“好事鬼”专爱看人打牌。他说,他们带给他坏运气。阿斯特罗吉尔多脸色有点儿白,也坐下了,这一回坐在若奥·马加良斯身边。他们又打了几局牌,接着,费雷里尼亚提议大家到外间去跳几支舞。他们把筹码一算,结果若奥·马加良斯赢了三康托,儒卡·巴达洛一康托半。大家走出房间以前,儒卡又对德奥多罗和阿斯特罗吉尔多劝告一番。 “够了够了。你们知道,打扑克玩玩嘛,何必认真呢。人们有时候会沉不住气的——” “可是他侮辱了我。”阿斯特罗吉尔多说。德奥多罗伸出手来,他握了一握。大家就走到外间去,可是德奥多罗没有待多久,他说了一声觉得头痛,就回家去了。 “他这样乱来,”费雷里尼亚说,“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杀死的。他会糊里糊涂地被人家开枪打死的。” 儒卡却替他辩护道:“他有缺点,不过还是个好人。” 这咖啡馆的跳舞厅里很热闹。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砰砰地捶着一架比他年纪还大的钢琴,还有一个头发金黄的家伙在拼命地拉小提琴。 “这乐队真糟糕。”费雷里尼亚说。 “糟糕极了。”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同意道。 舞池里,一对对紧搂在一起的舞伴在跳华尔兹,一张张桌子边坐着些不同年纪的女人。多半客人在喝啤酒,有些桌子上却放着一杯杯威士忌和杜松子烧酒。纽津尼奥跑过来侍候他们,因为儒卡讨厌那两个好男色的堂倌,因此总是由掌柜的亲自出马来侍候他。只要儒卡·巴达洛经常肯花大笔的钱,纽津尼奥就万分恭敬,特地费神亲自来服务。费雷里尼亚从桌子边站起来,去跟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跳舞——她看上去绝对还不满十五岁。她当妓女的时间不可能很长。费雷里尼亚最最喜欢她这种小姑娘,他跟若奥·马加良斯说过,她们“真年轻、真娇嫩”。一个有相当年纪的女人跑过来,在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身边坐下了。 “请我喝一杯,曼努[50],好吗?”她指指威士忌问。曼努埃尔对儒卡望望,等儒卡点头表示同意,才把纽津尼奥叫过来。 “给这位小姐拿杯威士忌来,快一点。”他用作威作福的口气说。 乐队停止了演奏,费雷里尼亚回到桌边坐下,开始讲自己很久以前碰到过的一桩事。 “在这一带,上尉,你得什么事都懂一点才行。先生,你是个部队里的工程师,可是你就要干一个测量师的工作了。我呢,不过是个无知无识的庄稼汉,可是曾经不得不干外科医生的行当。” “外科医生?” “对,外科医生。我种植园里有个工人吞下了一根兔子骨头,它撑在这可怜虫的胃里,把他弄得死去活来——他连日常的活儿也不能干了。那时候,来不及上城去请医生,因此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我亲自来动手术。” “那你怎么办的呢?” “我搞了一根又长又粗的铁丝,在一端弯了个钩儿。当然啰,我先把它用酒精擦了一遍。然后我把那可怜虫翻过身来,把铁丝塞进他的身子。这一来就成了。出了不少血,那根骨头也一起出来了。他到今天还好好儿活着呢。” “真了不起,呃?” “啊,说实在的,费雷里尼亚这家伙——” “真糟糕,上尉,这一来我可出了名啦。人们从周围几里外的地方赶来要我治病。如果我高兴开一家诊所的话,我准会搞垮不少高明的医生的生意呢。”他笑起来,大家跟着他笑。 “一点儿不错,”儒卡·巴达洛说,“在这一带,你的确得是个万能博士才行。上尉,这儿还找得到些乡下人,他们能教给律师先生一点东西呢。” “这地方眼看就会繁荣起来,错不了。”若奥带着恰到好处的赞美口吻说。 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在跟那老妓女订约会,可是儒卡却只顾盯着跟维尔吉里奥坐在一桌的玛各特。阿斯特罗吉尔多顺着他朋友的目光一望,还以为儒卡在看那个律师呢。 “那边就是那个所谓的维尔吉里奥博士,他搞了那个‘霸占的骗局’,把测量图送进去登了记。” “不错,我知道。我跟他认识。” 若奥·马加良斯也朝玛各特的方向望望,对她点点头。 “你认识她吗,先生?” “我认识她?嘿,她从前跟我在巴伊亚搞上的一个小东西,叫维奥莱塔的,整天待在一起的呢。她跟维尔吉里奥博士搞上有两年了。” “她真漂亮。”儒卡说。若奥明白他对这女人发生了兴趣,这可以从他眼睛里的神情,从他讲话的口气里分辨出来。上尉盘算着,自己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好处。 “她真是个俊俏的小娘们儿——跟我是好朋友。”儒卡转过头来对若奥望着,若奥就随随便便地讲下去:“她耽搁在马查当家里。等明儿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想到那边去看看她。我不想等博士在的时候去,因为他醋劲很大。她是个好姑娘,非常热情。” “可是你明天不能去,上尉。明天一清早,我们就得乘八点钟那班火车上种植园。” “一点不错。那好,等我回来后再去吧。” “这女人真不错!”阿斯特罗吉尔多称赞道。 旁边那张桌子上,玛各特和维尔吉里奥在气势汹汹地谈话。她激动得很,不断地挥着胳臂,摆着头。 “他们在吵架呢。”儒卡说。 “他们成天吵架。”那个跟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在一起的老妇人说。 “你怎么知道?” “马查当告诉我的。真闹得不像话。” 他们每人又叫了威士忌。乐队奏起乐来,玛各特和维尔吉里奥踏进了舞池。他们跳舞的时候都不做一声。跳到一半,她突然撒掉他的胳膊,自顾自走过去坐下来。他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隔了一会儿才把堂倌叫过去,付了账,从椅子上拿起帽子就走。 “他们当真在吵架呢。”儒卡说。 “这一回,看上去真的认真了。”那妇人说。 这时,玛各特正朝四下望着,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儒卡从椅子上弯过身去,凑着若奥·马加良斯的耳朵说:“你愿意帮我个忙吗,上尉?” “尽管吩咐。” “给我介绍介绍。” 若奥·马加良斯对这种植园主兴趣盎然地望了一眼。他在盘算自己的计划。他一定会发了财离开这可可地带。 3 在这个诗情画意月光普照的夜晚,维尔吉里奥顺着铁路轨道走着。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这可不是因为他想起了刚才在咖啡馆里跟玛各特狠狠地吵了一场。当他一时想起这回事的时候,他不过毫不在乎地耸耸肩就算了。弄到这样下场,干脆一了百了,倒也是好事。他本想送她回家,跟她说,他有桩公事,要搞到很晚,因此不能陪她一起过夜了。玛各特早就起了疑心,觉得这话很刺耳,认为他存心推托,不肯相信。如果他不陪她一起回去,她就要留在咖啡馆里,他们的关系就算一刀两断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什么道理,却拼命要使她相信,他真的有个约会,她呢,该回去上床睡觉了。她偏不答应,结果吵起架来,他连再会也没说就走了。眼前,她说不定正跟儒卡·巴达洛坐在一桌,跟这个她拿来要挟他的情敌坐在一起呢。 “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愁没男人呢。且看儒卡·巴达洛正在朝我挤眉弄眼呢。” 这可并不叫他着恼。她跟别人好,倒也是好事,说真的,这倒是最妥当的解决办法了。他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情况变得多厉害呀?一年前,只消一想起玛各特跟别的男人好,他就完全可能给气糊涂了,干出些什么傻事来。有一回,在巴伊亚的“美国饭店”里,他闹出了一场事,跟人打起架来,结果给扭进了警察局,只因为有个小伙子对玛各特说了句轻薄话。眼前,他明知道儒卡·巴达洛对她有好感,垂涎她的肉体,倒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维尔吉里奥想起了往事,微微一笑。儒卡有充分的理由来恨他,因为他是奥拉旭的律师,然而,却反而无意中正在帮他一个大忙。 维尔吉里奥眼前顺着铁轨走着,想法使步子的大小配合两根枕木间的距离,心里却不在想玛各特了。这一晚,他陶醉在周围的美景里了。一轮满月低头望着大地,城市上空是满缀繁星的天,附近树丛里,蟋蟀唧唧地叫着。一列货车在远方呜呜地拉着汽笛。他就从铁轨上跨下来。他顺着一排有着静悄悄的大花园的屋子的后边走着。一个门洞子里,有对情人在谈情说爱。他赶快朝前走,免得他们看出是他。再过去一程,在另外一扇门边,埃丝特会等待着他。 奥拉旭在伊列乌斯新盖的屋子,大家管它叫“公馆”,就坐落在这片田野上新辟的城区里,这片田野不多久以前还种着可可树呢。这许多屋子的后门都朝着铁轨。有人组织了一家公司,把这片土地全部买了下来,砍掉了树木,分成小块,当营造地基出售。奥拉旭结了婚,就在这里盖了一所住宅,那是伊列乌斯最好的住宅之一,是用他自己种植园的窑里特制的砖块筑成的,家具和窗帘等物是从里约买来的。在这座屋子的后面,埃丝特会等待着他,恐惧使她浑身哆嗦;爱欲使她万分心焦。 维尔吉里奥加快了脚步赶路。他已经来晚了,刚才跟玛各特吵了一架,耽误了时间。那列货车开过他身边,光线很强的头灯照亮了眼前的景色。他站住了,等货车开走了才再顺着枕木走。他好容易说服了埃丝特,在后门口等他,这样他们俩可以不受打扰地讲几句话。她怕用人们注意,怕伊列乌斯人贫嘴薄舌地乱讲;她还怕有一天奥拉旭会发现真相。到这时为止,他们俩的恋爱还只停留在两地相思的阶段,至多匆匆地讲句轻轻的情话,他给她一封热情奔放的长信,她给他一纸回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我爱你,可是这是办不到的。”——在门口握一下手,含情脉脉地望一眼。在他们俩看来,这些真算不上什么。他们万万想不到,尽管这些还算不上什么,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大家已经把他们当一对情侣看待,在嘲笑奥拉旭了。通过了那次信以后,他趁奥拉旭有一次回种植园去的时候,去看过埃丝特。他这样公然跟舆论的力量对抗,真是个疯狂的举动。埃丝特跟他这样说过,恳求他快走。为了要他走,她答应第二天晚上在这花园门口和他幽会。他当时想亲她,可是她溜掉了。 维尔吉里奥的心怦怦直跳,活像个害相思病的小伙子,他还像年轻人一样,深深地陶醉在这可爱的夜色里。这里就是奥拉旭的屋子的后门。维尔吉里奥朝门口走去,浑身打着哆嗦,激动得很厉害。门儿半掩着,他伸手把它推开。在一株树下,埃丝特裹着披肩,披着月光,正在等待着。他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我的亲亲?”两人搂在一起,她身子发着抖。在月光里,情话用不着了。 “我要带你一起走,离开这儿,到远远的地方去,离开这儿的人们,去创造新生活。” 她轻轻地哭着,一头靠在他胸膛上。她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香气,使这美丽神秘的夜色更加美丽,更加神秘了。微风送来轻微的海浪声,跟她的哭声混在一起。 “我的亲亲?” “这是办不到的,维尔吉里奥。我得照顾孩子呢。我们不能这样做。” “我们可以带他一起走。我们要到远远的地方去,到别国去,那儿谁也不认识我们。” “奥拉旭会来追我们的。他会追踪我们,一直到天涯海角。” 情人的月亮照在他们身上;如醉如痴的爱的亲吻可比讲话有力得多。星星在伊列乌斯上空的苍穹里诞生了。埃丝特不由得想起了安热莉卡嬷嬷。还可能有梦想的日子又来临啦。梦想真的实现了。她闭上了眼睛,觉得维尔吉里奥的双手抚摸着她披肩下赤裸的身子。月光作床,星星当被子,爱的高潮来临了,但听得一阵呻吟喘息。 “我要跟你一起走,亲亲,随你上哪儿去——”她觉得在他怀里快昏迷过去了,“去死也可以。” 4 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坐在桌旁,微微一笑,玛各特也回敬他一笑。上尉站起身来,走过去跟她握握手。 “寂寞吗?” “哦——” “吵了架?” “一刀两断了。” “真的?还是跟前几回一样?” “这一回,我决定跟他绝交了。我可不是个受得了这种对待的女人。” 若奥·马加良斯装出惺惺相惜的神情说:“那好,我拿朋友的身份,玛各特,来跟你说几句话。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这儿有个人,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迷恋着你呢。刚才——” “是儒卡·巴达洛。”她打断了他的话。 上尉点点头。“你把他勾上啦。” 玛各特不想听他再讲下去。“这个我知道。在到这儿来的船上,他就尽缠着我不放。只是我当时正死钉着维尔吉里奥。” “那现在呢?” 玛各特笑起来了。“现在可是另一回事了。谁说得准呢?” 于是上尉像父亲对女儿似的开导她说:“别这么傻了,我的好姑娘。你年纪还轻,还是趁早在袜子里尽量塞些钱吧。这种拿穷光蛋当情人的事,只有阔佬的太太才能做呢。” 她心甘情愿地相信他的话。“我过去真是个傻瓜。在巴伊亚,我有——我说不上到底有多少阔佬追求过我,”她用手比画了一下,“这情形你也知道。”上尉点点头。“可是我当时正像个老婆子,缠住了维尔吉里奥不放。可他怎么着,却把我钉死在这森林里,要我在塔博加斯一辈子补补袜子。如今可一刀两断了,我不干了。” “你要我把你介绍给儒卡·巴达洛吗?” “他要你这样做吗?” “他想认识你,想得要死呢。”上尉在椅子上转过身去,招招手,儒卡就把上衣扣扣好,起身走过来,脸上堆着笑。他离开自己桌子的时候,阿斯特罗吉尔多对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和费雷里尼亚发表意见说:“这一来可要闹乱子啦。” “在伊列乌斯,哪桩事不会闹出乱子来呢!”那位报纸编辑回答。 若奥正想给他们俩介绍,可是玛各特抢先说道:“我们早就认识了。上校有一回拧了我一把,弄得我身上多了一块青。” 儒卡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说:“可后来你跑掉了,我就此再没见到过你。我听说你到塔博加斯去了。我也在那边,可是也没见到你的踪影。人家跟我说你是结过婚的,因此我尊重——” “他们离婚了。”若奥·马加良斯说。 “吵了架吗?” 玛各特不想详细解释。“他撇下了我,去办一桩公事,”她说,“可是我才不是那种肯让人为了公事而丢下不管的女人呢。” 儒卡·巴达洛又笑起来。“全伊列乌斯都知道他的公事是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玛各特眉头一皱问。儒卡·巴达洛真口没遮拦。“那是奥拉旭的老婆,堂娜埃丝特。这位小律师跟她搞上啦。” 玛各特咬咬嘴唇。大家静默了一会儿,上尉乘机撤退到另外一桌去。 “是真的吗?” “我从来不骗人。” 她哈哈大笑,笑了好半晌。“你难道不打算请我喝一点东西吗?”她用做作的口气问。儒卡把纽津尼奥叫了过来。“拿香槟酒来。” “你可记得,”他一边看纽津尼奥在酒杯里斟酒,一边对玛各特说,“在船上,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给你开过些条件?” “嗯,我还记得。” “好,我现在再来说一遍。我要弄一所屋子把你养起来,供给你一切你需要的。不过你得记住,我的女人就是我的,不是随便哪个人的。” 她看着他手指上的戒指,伸手握住他的手。“真好看。” 儒卡·巴达洛把戒指脱下来,戴在玛各特的指头上。“是你的了。” 他们俩喝得着实有些醉了,等天亮了才离开咖啡馆。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陪他们一起走,原来他一看见香槟酒杯,就搬到他们桌上来,结果喝得比他们两个人还多。在伊列乌斯的码头边,大清早天气很冷,可是玛各特还在唱着歌,唱到副歌的地方,这位报纸编辑也加入一起唱。儒卡·巴达洛呢,却匆忙地赶着路,因为得赶上八点钟的那班火车。这时候,渔人们已经带着在深海里网到的鱼回来了。 5 市政当局颁布过一条法令,禁止运可可豆的驴队进入市中心。伊列乌斯那几条主要的大街都铺上了石块,其中有两条是用砖块铺的,这是个文明的标志,叫市民们觉得十二万分的骄傲。驴队通常在车站附近的街道上停下来,再用载货马车把可可豆运进城去,堆放在靠近港口的大仓库里。然而,运到伊列乌斯来预备用船运出去的可可豆,也只有一小部分还用驴子装运,大部分可都用火车运来,或者由驳船顺着卡肖埃拉河,从班科·达·维多利亚运来,这条河在伊列乌斯注入海洋。 市民们最关心的是这个港口。那时候只有一个码头供船只停泊,因此,碰到同一天有不止一条船开进港来,后到的就只得把货物卸在一只只小船上。于是,为了改建并扩建这个港口,成立了一家公司,据说还要添造些码头,修建些大船坞,把浅得很容易发生事故的海港入口处挖深。 伊列乌斯市崛起在一群岛屿上,坐落在两座名叫乌尼昂和康基斯塔的山冈之间的一小片平地上。市区扩展到附近那些小岛上,其中有一个岛上坐落着蓬塔尔郊区,有钱人在那儿盖了一座座避暑别墅。自从这一带普遍种植可可树以来,该市的人口惊人地增加了,因为巴伊亚州南部出产的可可,差不多全部从这里运往州府。此外只有一个海港,巴拉·多·里奥·德·康塔斯,那是个小小的海港,只能停靠帆船。伊列乌斯的市民们指望有一天能把可可直接运出,不用运到巴伊亚去转口。当地报纸的社论栏经常拿这个问题当题材,说什么必须挖深海港,这样重吨位的船只才能进出。反对党的报纸利用这问题来攻击政府,政府党的机关报呢,也时常会提起它,刊载这一类的新闻:“我们那位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市长正与州政府和联邦政府进行磋商,目的在彻底解决海港问题。”可是,事实上一点结果也没有,因为州政府为了保障巴伊亚港的收入,总是从中百般阻挠。尽管如此,这两个政党的纲领里都少不得要提出这个问题,双方的市长候选人的竞选演说中也提到它,连措辞也差不多一模一样。即使有什么差别,也至多是些微的风格上的差别罢了。巴达洛兄弟那一边的候选人的演词是由热纳罗律师写的,奥拉旭一边的却是鲁伊律师的手笔,他的文笔要出色得多。 在伊列乌斯,人家根据一个上校所有的屋子来衡量他的身价,因此每个上校都想盖一座比别人好的屋子,结果他们的家庭住在城里的日子,渐渐比住在种植园里的日子多了。可是,一年之中,这些屋子还是有好多日子空关着,一般只有碰到天主堂节期才有人居住。城里简直没什么娱乐。当然啦,男人家可以上咖啡馆去,还有铁路公司的英国人去借酒浇愁、去掷骰子的那几家酒店,在那里,“格拉皮乌那”们常常用左轮来进行枪战。女人家可没什么事可干,至多彼此串串门子,议论议论别人的私生活,还有,碰到天主堂的节日,上劲地忙碌一番。还有,当那家嬷嬷办的学校开始修建的时候,有几位太太组织了起来,举办市集和舞会来筹募建筑基金。 当地的主保圣人圣若热的天主堂是一座庞大低矮的建筑,一点也说不上建筑美,可是堂内却有的是富丽堂皇的金饰。它俯瞰着一片建造得像花园一样的广场。还有一座圣塞巴斯蒂昂堂,就在咖啡馆隔壁,面对着海洋。在康基斯塔山上,坟场对面,还有一座胜利圣母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全城。除此以外,还有一座给铁路公司的英国人用的新教教堂,它在本地也吸收了一些信徒。末了,谈到宗教方面还有小街上的种种“降神会”,数目一天天地在增加。总而言之,伊列乌斯城连它外围的乡镇和可可种植园一起在内,在巴伊亚大主教区教民的心目中,是声名狼藉的,那边盛传着很多传说,说什么这里的居民缺乏宗教信仰,男人都不去望弥撒,娼妓到处都是——一句话,这是个要不得的地方,杀人者的巢穴。城里的神父的数目,或者就拿全市来说吧,跟律师和医生的数目比起来,实在太少了。再说,即使现有的那几个神父当中,也有不少渐渐变成了可可种植园主,对拯救灵魂的工作不大感兴趣了。 现成的例子是派瓦神父,他在法衣里面佩着一支左轮,如果人家当着他的面闹出事来,他也会无动于衷。他是巴达洛兄弟那方面驻穆顿斯的政界头子,碰到选举的时候,他会带来大批选民——据说,他答应他们,如果听他吩咐投票,将来在天堂里一定能占一个位置,眼前在尘世间则能添福加寿。他是伊列乌斯的市参议员,可是对该城的宗教生活一点不感兴趣。只有弗雷塔斯神父一个人关心宗教方面的事,他在一次重要的场合中,讲了一段道,其中提到上校们在咖啡馆里和妓女身上花了不少钱,可是他筹募到的学校建筑基金却少得可怜,两者相比,真是天差地远。那次讲道讲得慷慨激昂、声色俱厉,可是一点儿实际效果也没有。教会还是依靠妇女们的支持才能维持,她们呢,也为了教会,为了弥撒、游迎队、圣七节期[51]而生活下去。她们就这样一边交换着精彩的流言,一边着手布置祭坛,替圣像做新衣。 这个城市坐落在一条河和海洋之间,四周长满了椰子树,实在是个可爱的地方。有一位诗人,到伊列乌斯来演讲过一次,曾经称它为“风中椰树城”,这个名词很形象化,当地的报纸时不时喜欢拿来引用一下。说实在的,这里真长着不少椰子树,在微风中东摇西摆。不过,真正影响伊列乌斯人的生活的树却是可可树,虽然在城里一株也看不见。可是可可树的确在那里,隐藏在圣若热·多斯·伊列乌斯市所有的生活动态的背后。每笔成交的生意买卖,每座建成的屋子,大街上响起的每声枪声——在这一切的背后,都隐藏着可可树。人们讲起话来,“可可”这两个字总免不了占着主要的地位。在仓库、列车、船舱、大车和全体市民的上空,永远笼罩着一阵巧克力的气息,那就是干可可豆的气息。 另外还有一条市政法令,禁止市民携带武器。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有这样一条法令,并且即使知道了,也从来不想遵守它。人们足登皮靴或者粗皮鞋,身穿卡其裤子和薄呢上装,上装里面佩着左轮,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肩上背着来复枪的人们,从城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点也不受人注意。因此,伊列乌斯尽管有的是华丽的住宅、石砌大厦和砖铺街道,可是看上去还是带有武装阵营的面目。有时候,满载着塞尔希培州和西阿拉州乡下来的移民的船只开到这里,车站附近的客栈都挤满了人,就会有不少棚屋搭起来,面对着海湾,还有临时性的厨房,上校们就会上那边去,挑选人手来当种植园工人。有一回,鲁伊律师把这些棚屋指点给州府来的一位客人看。“那边是奴隶市场。”他说。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在轻蔑中带着几分骄傲,因为他真心爱这个城市,它环绕着海港突然崛起,随着这可可地带一起成长,眼前正一日千里地成为本州最繁荣的城市。 在当地诞生的人当中,在本城说得上有些地位的,简直可以说绝无仅有。差不多所有的种植园主、医生、律师、测量师、政客、报人和营造商都是从外地来的,从别的州来的,然而他们都深深地爱着这片那么富庶、那么富有冒险事迹的土地。他们都自称为“格拉皮乌那”。在巴伊亚,人家凭他们讲话时那种自命不凡的态度,一眼就看得出来。“那家伙是从伊列乌斯来的。”巴伊亚人会这么说。在州府的咖啡馆和商行里,他们神气活现地摆阔:花起钱来绝不计较,随便什么东西,从不讨价还价,动不动没弄清原因就闹出事来。在巴伊亚的妓院里,他们受人尊敬,叫人害怕,又是被人热烈期待的贵客。在那些在本国内地做买卖的批发行号的办事处,伊列乌斯来的商人总是最受人尊敬,可以无限制拖欠货款。 从整个巴西北部都有人到巴伊亚州南部这片土地来。它的名声远播四方。据说,这里遍地都是黄金,谁也不把一个两密耳雷斯的钱币当一回事。满载移民的船只带来了形形色色的冒险家,对他们说来,伊列乌斯不是第一个希望,就是最后一线希望。在城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打成一片,因为今天的穷光蛋可能成为明天的大阔佬,驴夫可能成为大种植园主,目不识丁的工人可能有一天成为受人尊敬的政界领袖。大家举得出现成的例子,免不了会提到奥拉旭,他原先就是当驴夫的,如今可是本区最大的种植园主之一。再说,今天的大阔佬也可能成为明天的穷光蛋,只消有另一个比他更有钱的人,靠了律师的帮助,搞出一个狡猾的“霸占的骗局”,把他的土地抢走就行了。这还不算,随便哪一个今天活着的人,明天就可能死在街头,胸膛上一个弹孔。因为在法院、法官、检察官和市民陪审团以上,还有那枪的法律,那是在伊列乌斯的最高法院。 在这一时期,本城正开始建设花圃来美化环境,市政当局已经到州府去聘请一位有名的园艺家了。反对党的报纸攻击这一措施,说“伊列乌斯更需要的是街道”。尽管如此,反对党党员们还是得意洋洋地把那片从前野草丛生、如今开满鲜花的广场指点给来客们看。讲到街道,人和驴子把可可豆运到停泊着海船的海湾时,正在踩出一条条新的路来。因此,就在这个时期,在最新出版的经济地图上,伊列乌斯港的位置被用一株可可树来标明。 6 反对党的党报,名叫《伊列乌斯周报》,是每逢星期六出版的。这一个周末出版的那一期,内容空前震撼。该报的编辑是菲莱蒙·安德雷亚,他原来在巴伊亚做裁缝,来到了伊列乌斯才改行的。在本城,大家都知道菲莱蒙根本一行文章也写不来,连那些由他署名的文章也都是由别人捉刀的。一句话,他是个脓包。那他怎样当上报纸编辑的呢,这可谁也说不上来了。他从前替奥拉旭在政界干了些小差使。可是,等到上校买了一台印刷机和铅字盘,打算办一份周报的时候,竟然会选他来当编辑,这不禁叫大家都吃了一惊。 “什么,他怕连字都不识呢。” “可是,”鲁伊律师解释道,“他是个知识分子,有点小名气——着实有名气呢。这是个美学上的问题。”他讲到“美学”这个字眼时,鼓起了腮帮。“菲莱蒙·安德雷亚?这是个伟大的诗人的名字啊?”他下结论道。 本城的居民一致认为,《伊列乌斯周报》上刊出的社论都是由鲁伊律师亲自负责撰写的。这时,竞选期越来越近了,两家报纸开始笔战,用谩骂的词句互相攻击,全体居民也分成了两派,气势汹汹地拌着嘴。一边是鲁伊律师,用他那一套累赘的文体、冗长的句子和重复的词汇来做武器,另一边是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有时候热纳罗律师帮帮他忙。曼努埃尔是当印刷商的,从前在巴伊亚几家报馆里干过。儒卡·巴达洛在州府的咖啡馆里跟他结识了,聘请他到这里来主持《商报》的报务。他比他的对手来得聪明,来得直截了当,因此得到的成功也总是来得大。 热纳罗律师写的那些文章,满篇都是法律引语。他是巴达洛兄弟的律师,被公认为本城最有修养的人物,市民们讲到他有几百本藏书的时候,总是艳羡不止。他跟自己的两个孩子住在一起,过着非常古板的生活,简直足不出户。他不喝酒,从没在酒店或者咖啡馆里露过面。至于女人呢,人家谣传马查当每个月到他家去两次,去跟他睡觉。她还是本城刚刚开始发展的时候到这里来的——二十年前,她是伊列乌斯的红姑娘——如今可是个老太婆了。她眼前办着一家妓院,自己可不再干这一行了。只有对热纳罗律师,她才破一下例,因为,据她自己说,他不惯跟别的女人睡觉。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反对党的《伊列乌斯周报》在社论里——在本星期六的一期上,这篇文章差不多占了这份小型周报的第一版的全版——把热纳罗律师称为一个“诡计多端的伪君子”。说起来,在这一期上,他还是巴达洛兄弟所有的朋友当中受到最从宽发落对待的一个呢。社论谈到塔博加斯维南西奥的土地登记处的纵火事件,《伊列乌斯周报》猛烈抨击这件事,说这是一桩“触犯文明社会的法纪的暴行,对伊列乌斯市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声誉有所危害”。提起德奥多罗上校的名字时,来上大段大段的谩骂文字,集合一大套绝妙的骂人的名词和形容词,什么“狗强盗”啦、“老牌的酒鬼”啦、“天造地设的职业赌棍”啦、“虐待狂的家伙”啦、“不配住在文明社会里”啦、“嗜血成性”啦等等。虽然如此,还是留下相当多的篇幅来对付巴达洛兄弟,说什么人人都知道,儒卡专门“钻在轻贱的贱儿们堆里,恬不知耻地猎艳”,是一个“无耻的淫棍和强盗的包庇者”,至于对付西尼奥,还是照旧的那一套,什么他是个“搞霸占骗局的老手”,一个“在不义之财里打滚的‘雅贡索’头子”;并且“教唆杀害了好几十人”,是一个“横行不法的政界大亨”等等。 社论要求伸张正义。它说,从法律上来说,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产权根本不成其为问题。这座森林已经测量过了,并且在土地登记处登了记。它不是某一个人的财产,而是不少可可种植园主的财产——不错,其中有一两个特别大的种植园主,可是大部分,据社论说,却是小种植园主。巴达洛兄弟的目的是想独吞这片土地,这一来,不但会掠夺那些合法所有人的权益,还会妨碍本地的发展,因为“本世纪的趋势是走向大地产的分化的,这一点可以拿法国来做例子”。社论接着说,奥拉旭上校,一位思想前进、目光远大的人物,决定砍掉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在这片土地上种植可可树,他这样做不仅仅考虑到个人的利益,也考虑到全市人民的利益,因此联合了森林边各小可可林的主人一起来办这桩事。这样做才算得上一个有用的好公民。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一个人物,来跟那“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只想自己发财的巴达洛兄弟相提并论呢?《伊列乌斯周报》的社论最后说,奥拉旭和其他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合法所有人预备法律解决,如果巴达洛兄弟存心要阻挠砍伐森林和种植可可,那么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后果,都得由他们负全部责任。是他们先采用武力手段的,因此任何后果都得算在他们账上。这篇文章用一句拉丁文引语来做结束:“Iacta alea est.”[52] 一向看惯这种报章上的笔战的人们,看到了这篇社论,都大大地激动起来了。不但这次互相谩骂的事看上去很可能会空前激烈,大家还看出这篇《伊列乌斯周报》上的社论不是出于鲁伊律师的手笔,因为读者们对他的风格早就非常熟悉了。他的词藻要美丽得多呢。他能够对陪审团作非常动听的演讲,可是在报纸上就没那么有力了。这篇社论特别生气勃勃,推理性特别强,用的形容词也特别尖锐。没有隔多久,大家就得悉该文的作者原来是那位反对党的律师,维尔吉里奥,他住在塔博加斯,眼前正在伊列乌斯。因为有人对鲁伊律师祝贺,赞美他这篇文章,鲁伊律师才和盘托出真正的作者是谁。大家就连带想起,维尔吉里奥跟这桩事是有直接关系的,因为就是他把测量图送进那被德奥多罗放火烧毁的土地登记处去登记的啊。喜欢飞短流长的人们还连带想起,他还看中了奥拉旭的老婆。毫无疑问,下星期三的那一期《商报》,一定会提到律师和奥拉旭两人私生活里的这一面,因此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期待着。 然而,《商报》在对反对党报纸社论的回应中——这篇回应的态度可绝对说不上心平气和——竟没有提到这个闹得满城风雨的话题,这不免叫每个人都惊奇不止。这张报纸一开头就对读者们说,它不愿效法那个“小丑”恶意诽谤巴达洛兄弟和他们的政友的方式,运用那种“下流的语言”。它也不打算遵照“反对党的那张不堪入目的机关报”的惯例,追究任何人的私生活。然而,必须指出,这第二个保证根本没遵守,因为这篇文章千方百计地揭露了“那个谁也不知道怎样发了财的驴夫”奥拉旭的全部历史。作者把公事和私事混为一谈,一方面提到上校当年杀害了三个人,受到审判的情形,说什么“靠了几个律师界的败类的强词夺理,他逃避了应得的制裁,可是逃不了群众的谴责”;另一方面,还有几句话特别牵涉到奥拉旭的私事,关于他第一个妻子惨死的事,还提到“我们大家都熟悉的那些神秘事件:他家里的人一下子失踪了,在黑夜里被埋掉”。《商报》也没有完全遵守不用下流语言的保证。奥拉旭被称为一个“灭绝人性的杀人凶手”,鲁伊律师呢,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只会叫、不会咬的恶狗”“丢尽了脸的一家之主,整天待在酒店里,不顾妻子和孩子们的死活”。 然而,挨到最恶毒的谩骂的人还得算维尔吉里奥律师。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在文章里写到这律师的那一段——他替律师写的“略传”里,一开头就说,他“得把笔蘸饱了阴沟水,才能写出维尔吉里奥·卡布拉尔博士的名字”。这实在不仅仅是篇“略传”,因为作者一直追述到维尔吉里奥在巴伊亚的学生时期——说他是“州府所有妓院里的熟客”——还提到他没有完成学业前碰到了经济困难,就“只得依靠那老混蛋塞亚布拉的残羹冷饭过日”。玛各特也被提到了,虽然她的名字没有出现。提到她的那一段原文如下: 同时,在这无法无天的青年浪子的求学时期中,供养他生活的还不仅是臭名昭彰的政客而已。还有一位时髦的红姑娘,也成为他惯使的敲诈伎俩的牺牲品。这个流氓学生把这位年轻的美人骗到了手,便靠她为生,全靠她挣的夜度资,维尔吉里奥·卡布拉尔博士才能得到法科学位。不用说,这名无耻之徒在驴夫奥拉旭手下受了熏陶之后,便遗弃了那个薄命人,那个帮助他同厄运搏斗的容貌美丽、心地善良的女人。 尽管《商报》的版面比《伊列乌斯周报》要大得多,这篇文章还是占了整整一版半。文中不厌其详地报道了维南西奥登记处的失火事件,对读者解释道,凭了一张毫无法律效力的旧测量图,竟企图把一片土地登记,领取地契,真是个“恶毒透顶的霸占的骗局”,再说,这张测量图上还有一处涂改的地方——把奥拉旭和“他的党徒”的名字替代了蒙迪尼奥·德·阿尔梅达的名字。关于土地登记处的失火事件,真正的罪犯就是维南西奥本人——“这个伪司法官,在德奥多罗上校要求观看该测量图时,竟甘心把登记处付之一炬,以便销毁自己犯罪的铁证”。另一方面,巴达洛兄弟被描写得像“圣人”一般,连蚂蚁也不愿踩死一只。至于“反对党那小丑式的发言人”嘴里吐出的“无耻谰言”,对那些受人热烈拥戴的人物,像巴达洛兄弟,德奥多罗上校,或者“那个大名鼎鼎的科学界和法律界的泰斗,每个有修养的格拉皮乌那引以自豪的人物,热纳罗·托雷斯博士”说来,是根本无从损害他们的名誉的。最后还提到了“奥拉旭和他那批走狗的恫吓”。在未来的岁月里,群众会记得是哪一边先用杀人流血来吓唬人的,会“在舆论的天平上”衡量道德方面的责任。然而,奥拉旭应该明白,他那些“不值一笑的大话”是吓不倒谁的。巴达洛兄弟懂得怎样运用公道和法律的武器,可是,《商报》肯定地说,凡是他们那“背信弃义的对手”可能运用的任何别的武器,他们也会运用。随便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要设法使“这一类丧尽天良的强盗和他们的不择手段的律师”受到应得的惩罚。最后,针对着反对党报纸引用的那句拉丁文“Iacta alea est”,《商报》的社论也引用了一句:“Quousque tandem abutere, Mule-dri-verus, patienta nostra?”[53]这一句是热纳罗律师对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这篇文章的贡献。 伊列乌斯人,站在街头巷尾讨论着这场笔战,讨论得乐不可支。 7 若奥·马加良斯穿着溅满泥浆的皮靴,胡子长得很长,从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里回来了,感到心里有好几种不同的感情在交战着。他原来打算到巴达洛家种植园里来待一个礼拜,如今已经在那儿待了两个礼拜,工作也完了,不再用得着他了,可他还是逗留着不走。他好歹设法把几件测量仪器——什么经纬仪啦、测链啦、角度计啦、标尺啦——使用了一番,这些仪器是这个职业赌棍一辈子从没见过的。实际上,这土地测量工作大部分是由陪他一起去的那些工人和儒卡·巴达洛搞的,他自己不过画了些正方形和三角形,计算计算,核对一下他们得出的数字罢了。他们在森林里忙了两天。黑人们搬着仪器,儒卡呢,夸耀着自己对这土壤的知识。 “上尉,”他说,“如果你在天底下找得到比这更好的种可可树的土地,我愿意把手伸进火里去。” 若奥弯下身去,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泥上。“呱呱叫,错不了。只消加上一点儿肥料,就再好也没有啦。” “根本用不着什么肥料,”儒卡回答,“这是处女地呀,上尉,肥沃得不得了。这里的可可林准会有空前未有的产量。” 若奥·马加良斯连连点头同意。因为生怕暴露自己的无知,他不想不必要地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他们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进这座巨大的森林,儒卡连声赞美着这片土地,在这里,一眼望出去,周围的树木都是野生的。 可是,远比这土地的优良质量更使上尉感兴趣的是那位皮肤棕黑的堂娜安娜·巴达洛。他在伊列乌斯早就听人讲起过她,听人说,命令德奥多罗去放火焚烧维南西奥的土地登记处的人就是堂娜安娜。在城里,人家说她是个性情怪僻的姑娘,不喜欢跟别的女人聊天,也不喜欢参加天主堂节日的庆祝仪式(尽管她母亲是那么虔诚)。另一方面,她又不爱参加跳舞会,不爱交男朋友。只有极少数的人想得起来,曾经看见她跳过舞,并且谁也说不出她的男朋友是谁,简直一个也没有。她对于骑马打猎倒很感兴趣,还喜欢到种植园和那一带乡下的隐秘的角落去探险。奥尔加惯常对邻居们诉说,堂娜安娜怎样讨厌西尼奥特地替她到巴伊亚或者里约去定来的衣裳,那是由著名的时装专家设计的高贵新装。堂娜安娜简直想不到衣着的问题,对新生下来的小马却很关心。她叫得出家里养的所有的牲口和家畜的名字,甚至每匹驮驴的名字也知道。她负责管理巴达洛家的账目,西尼奥每次想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时,总得问她。儒卡老是说:“堂娜安娜应该生来是个男人。” 关于这一点,若奥·马加良斯可不同意。也许起初把他吸引住的正是她那双眼睛——使他想起了另一双心爱的眼睛。他跟她讲话的时候,在措辞和态度方面,拼命装得又优雅又斯文,一边一个劲地打量着这双可爱的眼睛,弄得着了迷,只见这双眼睛会突然发出强烈的光芒,跟那双从前万分轻蔑地对他盯着瞧过的眼睛一模一样。后来,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他跟堂娜安娜越来越熟了,就渐渐地忘掉了他撇下在里约热内卢的那个女人的眼睛。 在巴达洛家,大家谈来谈去尽谈的是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以及奥拉旭和他朋友们的计划。他们推测、假设,考虑着种种可能性。等到奥拉旭知道了巴达洛兄弟正在测量森林,打算把它登记,领取地契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呢?关于这个问题,儒卡有明确的看法。奥拉旭准会马上打进森林去,一方面拿那张在维南西奥的登记处登过记的测量图做根据,在伊列乌斯的法院里提起诉讼,要求占有那片土地。然而,西尼奥却没这么肯定。他认为,奥拉旭既然属于反对党,就得不到政府当局的支持,那他准会先搞一个“霸占的骗局”,使自己的地位合法化了,才采用武力。 儒卡从伊列乌斯带来了一桩最近的消息:埃丝特跟维尔吉里奥恬不知耻地在搞恋爱——闹得满城风雨了。西尼奥却认为这消息是靠不住的。 “这不过是闲得发慌的人们乱讲一气的话。” “可是,西尼奥,他竟然已经遗弃了那个跟他同居的女人——这你怎么说?这是真的,我哪会不知道!”他对若奥瞥了一眼,想起了玛各特,不禁笑起来了。 巴达洛家每次谈到这些事,上尉都参加讨论,好像他是这家人家的自己人似的,就像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有一晚在那里过夜,也参加讨论一样。他觉得自己好像这家人家的一个亲戚,每逢堂娜安娜扭过头来对他望着,恭恭敬敬地问“上尉有什么高见”,他总会把奥拉旭和他的狐朋狗党滥骂一通。有一回,他看出这双眼睛里的兴趣盎然,温柔可爱的表情比往常加强了一点儿,就竟然自愿把自己“以上尉的身份,参加过十多次革命所得到的军事知识”贡献给巴达洛兄弟,听任他们随意使唤。他等在那里,听候差遣。如果打起来的话,他一定帮他们的忙。随便发生什么事,他都能应付得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对堂娜安娜微微一笑,她呢,一下子害起臊来,脸涨得通红,逃出房去,这时候,西尼奥对上尉连声道谢。西尼奥非常感激,不过他希望可以不用借重上尉,一切问题都可以和平解决,用不着杀人流血。他说,不错,他在准备一切,以防万一,不过还是希望奥拉旭会放弃跟他争夺森林的念头。至于放弃他自己眼前的立场,那可办不到。他是一家之主,负着很重大的责任,再说,他跟自己的朋友们有约在先,他们,譬如说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吧,正在为他牺牲呢。如果奥拉旭打算动手的话,他,西尼奥,一定奉陪。不过他还在希望——儒卡听了耸耸肩,他一口咬定说,奥拉旭准会动用武力打进森林,还说,先得流了不少血,巴达洛家才能在这片新地上平平安安地栽种可可树。这一说,好像给了若奥上尉一个提示,他又自告奋勇地说,愿意为他们服务。 “随便什么事,只要我能干的——我不想吹嘘自己怎样大胆。不过,这种小乱子我实在见得多了。” 他当天没有再见到堂娜安娜,直到念《圣经》的时候。她走进房来,但听得儒卡猛地哈哈大笑起来,伸出一个指头直指着她。 “这个算什么呀?敢情世界末日到了吗?” 西尼奥也对她看着。只见堂娜安娜板起了脸,态度很严肃。原来她由蕾蒙达帮了忙,辛辛苦苦地做了一种发型,就像埃丝特在伊列乌斯有一个节日做的那种一样,可是如今他们都在嘲笑她了。她还穿了一件晚礼服,使她站在这大厦的客厅里,显得很古怪。儒卡还在笑,西尼奥呢,却弄不懂自己的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若奥·马加良斯一个人暗暗高兴。他看见堂娜安娜打扮得好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明明觉得这情景真可笑,然而还是保持了庄重的态度,对姑娘脉脉含情地望了一眼。她可并不对谁看,尽想着大家都在取笑她。可是,等她到底抬起头来,看见上尉在温柔地瞅着她的时候,她胆敢对儒卡顶嘴了。 “你笑些什么?”她说,“难道你以为只有你老婆才配穿漂亮的衣裳,做好看的发型吗?” “女儿啊,”西尼奥责备她说,“这是什么话?”他觉得她这副气愤的态度比她的打扮更叫人吃惊。 “这件衣服是我自己的。正是你给我的啊,父亲。我高兴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谁也不该来取笑我。” “你看上去活像个稻草人。”儒卡打着哈哈说。若奥·马加良斯听到这里,决定插嘴了。 “这身打扮时髦极了,”他说,“你看上去真像个‘卡里奥加’[54]。在里约,姑娘们正是这样打扮的。儒卡是跟你开玩笑呢。” 儒卡给了上尉一个白眼。他起先凭着冲动,想跟他争论一通。难道这家伙想给他上一堂礼节课吗?跟着,他想起来了,上尉是个客人,那从道义上讲,应该对这位年轻的小姐说客气话。 “各人嗜好不同,说不出所以然来。”他耸耸肩说。西尼奥·巴达洛不想让他们再争下去。 “念吧,女儿。” 可是她奔出房去了,免得他们看见她在淌眼泪。 她倒在蕾蒙达的怀里,不再暗暗抽泣,却放声大哭起来了。于是,这一晚只得由若奥·马加良斯愁眉苦脸地给西尼奥·巴达洛念《圣经》了,而西尼奥呢,斜着眼睛紧盯着他,好像在研究他,估量他似的。 第二天一清早,上尉一起身就到外边去散步,在马房前的院子里碰到了堂娜安娜,她正在那儿帮忙挤牛奶。他走过去,跟她聊天,她就一时停了手,抬起头来。 “昨晚我干了件傻事,”她对他说,“你准会认为我是不知怎么样的一个人了,先生。乡下姑娘妄想学城里姑娘的样,总会闹出这种笑话来。”她笑起来,露出一口又洁白又整齐的牙齿。 若奥上尉在矮门上坐下来。 “你穿得非常漂亮,”他说,“如果在里约的跳舞会上,你一定会是那里最漂亮的女人,我不骗你。”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比较喜欢我日常的那副样子?” “跟你说老实话吧,的确是这样,”上尉的确是在说老实话,“我喜欢你现在这副样子,在我看来,真漂亮极了。” 堂娜安娜听了这话,站起身来,一手拎起牛奶桶。 “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先生。我喜欢讲老实话的人。”她对他瞟了一眼,这就是她吐露爱意的方式。 蕾蒙达奔过来,脸上带着笑——这是个会心的微笑——把牛奶桶从女主人手里接了过去,她们俩就一起走了。 “看样子,”若奥·马加良斯对院子里的母牛低声说,“看样子,我快娶媳妇啦。”他带着主人翁的态度,朝那座大厦、大厦周围的草坪和远处的可可林扫了一眼。他接着想起了儒卡、西尼奥和种植园里的那帮“雅贡索”,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这一天,种植园里比往常格外热闹。每天早晨,工人们出发到可可林里去摘可可果,另外一批在木桶或者风干槽里踩着晒干的可可豆。大伙儿一边干活,一边唱着凄凉的歌子: 黑人生活真正苦, 苦是苦来不得了。 这种哀歌,被风吹送出去:是那些不得不从早到晚在炙人的阳光下、在可可林里干活的人的痛苦的心声。 今儿晚上我要死, 死在那遥远的暗角落; 你的裙边拍着我, 死也为你的俏脸蛋儿。 工人们去上工,一路上唱着凄凉的歌子,那是劳役之歌,单恋之歌。 可是,种植园里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在外貌方面,在粗鲁的口气方面,在讲话的态度和身上的打扮方面,都跟工人们不相上下。可是这批人是“雅贡索”,眼前,每天都有这种人来到这里,把那些棚屋挤得满满的,连仓库里也睡满了,有的就躺在大厦前廊上——他们是儒卡到各处去张罗来的,要不,是德奥多罗、塔博加斯的埃斯梅拉尔多伍长、阿泽维多或者穆顿斯的派瓦神父打发来保卫巴达洛家的种植园,并且准备应付万一的。他们当中,有些是骑驴子来的,数目可不多,大多数人都是走来的,肩上背着来复枪,腰带上佩着刀子。他们来到前廊下,听候西尼奥·巴达洛发号施令,一面喝着堂娜安娜打发人送出来的朗姆酒。他们大都沉默寡言,年龄很难确定,有黑人也有混血儿,间或有个金头发的,杂在人堆里,很显眼。西尼奥和儒卡认识他们每一个人,堂娜安娜也一样。每天都有这种人来到这里。若奥·马加良斯估计,自从他到这里以来,一定已经来了三十个了。他不由得思量起来,这些事情会引起什么后果,再说,在奥拉旭那一面,又在进行什么准备。他觉得很有兴趣,因为他已经被这片土地迷住了,好像他已突然在这里扎下了根。他的旅行计划给抛在脑后了。他想象不出,自己怎样才能离开伊列乌斯,他也想象不出,凭什么理由要离开。 他心里满怀着这一套念头,动身回城。在火车上,西尼奥·巴达洛一直打着瞌睡,他坐在西尼奥身边,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回想一番。头天晚上,他在前廊上跟堂娜安娜道别。 “我明儿早上要走了。” “嗯,我知道。不过,你还要再来,对不?” “如果你要我再来,我就来。” 她对他望望,点点头,就奔进屋里去了,使他来不及亲一个吻,那是他万分想望而且希望能得到的。第二天早晨,他没有见到她的踪影,不过蕾蒙达带给了他一个口信。 “堂娜安娜吩咐我跟你说,她要到伊列乌斯去过圣若热节。”她还给了他一朵花,他把它藏在钞票夹里。 在火车上,他拼命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自量力,已经陷得太深了。第一桩,就是测量土地,在文件上签字的那回事。他既不是工程师,又不是上尉,这一来,说不定会被人控告,给关进监牢。还是搭下一班船就走的好。好在他已经弄到了好些钱,可以维持好几个月的生活,不用发愁。可是最最糟糕的是,他深深地爱上了堂娜安娜。儒卡已经看出了些端倪,笑笑,还说了几句笑话——看上去他是赞成的。再说,他还警告过上尉,不论是谁,娶了堂娜安娜,就得弃邪归正,要不然,她会跟他过不去的。西尼奥呢,曾经盯着他,仔细地估量他,有一晚,还问了他不少问题,关于他的家庭、在里约的社会关系和他干的事业的情况。 这一来,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只得扯了一大堆谎。他如今坐在火车里,想起了这些事,不禁惊慌起来,一双眼睛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望望露出在西尼奥上衣下的那支六响手枪的枪筒。他把这回事好好地考虑一番后,决定实在应该离开这里。他该乘船到巴伊亚去,并且因为搞了那次土地测量,即使到了那边也不能多待。他不能回里约去,不过整个巴西北部倒可以由他随意挑选。伯南布哥州的蔗糖厂厂主们,亚马索尼亚的橡树园园主们,都可以成为他的玩弄对象。在累西腓、贝伦[55]或者马瑙斯[56],他的扑克本领可以对他大大有用,他可以照样生活下去,不会碰到什么麻烦,至多偶尔被有个起了疑心的打牌人检举,从赌场里给撵出来,或者警察局来叫他去做一次无伤大雅的谈话。因此,若奥·马加良斯在火车上打定了主意,预备搭下一班船动身。他手头有一千五六百康托光景,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段日子。 可是,等到西尼奥·巴达洛醒了过来,上尉对他的眼睛看了一眼,想起了堂娜安娜的眼睛的时候,他不禁想起,这位年轻的小姐跟这问题也多少有些关系。他一向强迫自己用玩世不恭的目光来看待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把它不过当作一种手段,希望通过婚姻关系,打进巴达洛家,把巴达洛家的财产弄到手。他如今才明白,问题可没这么简单。他感觉到堂娜安娜不在身边,觉得若有所失,想起了她那粗鲁的举止,一会儿温柔一会儿严酷的态度,那是由于她独个儿过着闺女生活,没有亲吻爱抚,也没有爱的憧憬,才造成的。她给过他一个口信,她要到伊列乌斯去过圣若热节。日子不远啦。那为什么不等她来了,再决定该怎么办呢?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唯一的危险就是,西尼奥·巴达洛派人到里约去打听他的底细,这一来,他就万万逃不过这批动不动就翻脸的粗坯的毒手,如果能逃出了性命,就好算上上大吉了。他又对手枪枪筒看了一眼。可是西尼奥的眼睛正盯着他,叫他觉得好像堂娜安娜就坐在身边一样。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火车开进了伊列乌斯车站,呜呜地叫起来。 当天晚上,他去拜访玛各特,有个儒卡的口信要带给她。她这时已经搬出了马查当的家,独个儿住在一所小屋子里,有一个女佣替她做饭,收拾房间。她把在塔博加斯的东西都运了来,现在,穿着时髦的新装,撑着花边小洋伞,在伊列乌斯的大街上招摇过市,四周的市民们窃窃私议着。如今人人都知道她是儒卡·巴达洛的女人了,可是关于事情的真相却意见不一。巴达洛兄弟的党徒一口咬定说是儒卡把她从维尔吉里奥手里抢过来的,奥拉旭的朋友们却坚持说是维尔吉里奥先遗弃她的。自从《商报》发表了那篇文章以来,人们越发议论纷纷了,巴达洛兄弟的党徒会在大街上把她指点给人看,说她就是“那个替维尔吉里奥律师付学费的女人”。这对玛各特来说,是打了一场胜仗。儒卡替她在各家铺子里开了户头,商人们都对她打躬作揖,满嘴甜言蜜语。 玛各特请上尉在饭厅里坐,他就坐下了。女佣把咖啡送进房来,他接在手里,就开口传达儒卡的口信:他要下星期才来看她,想问问她要不要什么东西。玛各特接着盘问上尉关于种植园的近况,因为她对巴达洛家的财产也抱着主人翁的态度。她好像把维尔吉里奥忘个一干二净了,只有在问若奥有没有看到《商报》上那篇文章的时候,才提到他一次。 “谁用卑鄙的手段来亏待我,谁就得自食其果。”她说。她接着赞美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说:“真是个伶俐的家伙,真有头脑。”她又说:“这还不算,他真有趣,滑稽死了。他常常到这儿来陪我。他真好。” 若奥·马加良斯上尉顿时起了疑心,难道玛各特跟这位报纸编辑“同居”了不成?这可很难说得准。不过,他跟她两个人都是冒险家,又都是在一个陌生地方的外人,因此,不免对她有些亲人的感觉,觉得义不容辞,应该给她一点忠告,像以前有一回一样。 “你肯告诉我一桩事吗?”他问。“你在跟奥利维拉这家伙胡搅,对不?” 她否认了,可是说得不十分有力。“我可不以为——” “好吧,我来警告你一声。你不用告诉我,这没关系,我也不想知道。我想跟你说的是,对巴达洛兄弟该多加小心。他们可不是玩弄的对象。你如果爱惜自己的性命,那千万别想欺骗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不行,你耍不过他们的。”他这番话是跟玛各特讲的,可是看样子好像也在想说服自己。“要想蒙骗他们,那还是干脆放弃一切企图的好。” 8 港湾边有一座两层楼房,那是出口商行“祖德兄弟公司”的所在。底层是可可仓库,办公室设在楼上。这就是近几年来着手经营可可出口业务的三四家公司之一。在这时期以前,当地的产量还不多;只够国内消费。可是,等到可可种植面积扩大得多了,有些巴伊亚的商人和几个外国商人,瑞士人和德国人,就开办了几家企业公司来经营这种新商品。“祖德兄弟公司”就是其中的一家,一向是经营咖啡和烟草出口业务的。他们如今增设了可可买卖的部门,在伊列乌斯开了一家分行,派了一个经验丰富、头发花白的老职员,马克西米利亚诺·坎波斯来当分行经理。在那些日子里,是出口商去奉承上校们的,经理和职员们全都拼命客气,身子弯得成九十度,商行老板呢,每逢有种植园主到州府来,总是请他们吃饭,陪他们上咖啡馆、逛窑子。当时,专门经营可可的公司还都是小规模的,这门生意大部分还是由各大烟草、咖啡、棉花和椰子出口行的分行来经营的。 因此,当西尼奥走到了“祖德兄弟公司”的楼梯顶上、推开经理室的门时,马克西米利亚诺·坎波斯连忙站起身来,迎上前来跟他握手。 “真想不到你会来,上校?”他把室内最好的椅子,就是他自己坐的那把椅子,请客人坐,自己坐在一把藤椅上。“我好一阵没看见你了。上回在府上跟你接洽买可可以来,还没见过面呢。” “我就是老待在家里——忙着工作呢。” “情况怎么样,上校?你看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依我看,比去年要好得多,呃?我们上一个月在这儿收进的可可,比去年十二个月收进的还多。可是有几位像你那样的大种植园主,先生,到现在还没脱手呢。” “我就是为了这桩事来找你的。”西尼奥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坎波斯顿时变得竟比刚才更恭敬了。 “那你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等涨价了吗?我认为你做得正对,先生。我可不以为今年一百磅可可的价钱会涨到十四密耳雷斯以上——可是,你听我说呀,即使卖十四密耳雷斯,种可可已经比望大礼弥撒有利多了。”他想出了这个比喻,乐得笑起来。 “照我个人的看法,马克西米利亚诺老兄,价钱还会上涨——到这一季的末了,至少会涨到十五密耳雷斯。谁能抓住了自己的可可不脱手,谁就能赚一大笔钱。问题是供不应求。人家跟我说,在美国——” 马克西米利亚诺·坎波斯摇摇头。“的确,我们收进的可可全部销得掉。不过讲到价钱的问题,上校,那是英美人决定的。我们的可可根本比不上黄金海岸的可可。因此得由英国来定价钱。等你们诸位先生把这个区域完全开垦了,等你们把这一带还剩下的丛林全部伐掉了,那时候,也许会轮到我们来吩咐美国市价该多少。” 西尼奥·巴达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把胡子垂在领结和衬衫的前面。 “我正打算这样做,马克西米利亚诺老兄。我预备砍掉塞克罗·格朗德森林,栽种可可树。五年后,我就可以把那片土地上的收成卖给你,那时候,我们可以开口说价钱该多少啦。” 这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来说,算不上新闻了。在伊列乌斯,如今还有谁不知道巴达洛兄弟关于这座森林的打算呢?不过,大家还知道奥拉旭也有同样的打算。这会儿,马克西米利亚诺提起了这一点。 “这森林是我的,”西尼奥·巴达洛对他说,“我打算今天就到多明戈斯·雷伊斯的土地登记处去登记领取地契。谁胆敢来阻挠,那可只有靠天帮忙啦。”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十分坚决,伸出了一根手指,马克西米利亚诺·坎波斯不禁吓得退缩了一步。西尼奥却笑了一笑,继续谈他手头的事务。 “我想卖掉今年的收成,”他说,“眼前,我打算卖掉一百二十万磅。今天的市价是十四密耳雷斯二百雷斯。这样一共是一百七十康托,对不对?” 马克西米利亚诺计算了一会。“用什么方式付款?”他问,一边抬起头来,摘下眼镜。 “我现在不要现款。我想用我的名字开一个户头。我要先支一笔钱来砍伐森林,种植可可树。我预备每个礼拜支取一点。” “一百七十康托四百密耳雷斯。”马克西米利亚诺计算完毕后说。 他们接着谈起细目来。这些年来,巴达洛兄弟一直把他们的可可卖给“祖德兄弟公司”,这家出口商行在巴伊亚州南部所有的主顾当中,也最敬重巴达洛兄弟。这时,西尼奥想告辞走了。他预备第二天再来签卖据。 “是啊,”他离开经理室以前说,“我需要一笔钱来砍伐森林并且种植可可树——还有打仗,那是说,如果我不得不打的话,马克西米利亚诺老兄。”他脸色很庄重,他伸手摸摸胡子,眼睛里流露出冷酷无情的神色。马克西米利亚诺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哦,令爱堂娜安娜好吗?” 西尼奥脸上顿时消失了冷酷的神色,开朗地微笑起来。“啊,她真是个好姑娘?再说,长得又漂亮?她不久就要出嫁啦。” 马克西米利亚诺送上校下楼,一直送到街上,跟他握手,握了好久才分手。“向你全家问好,上校。” 西尼奥·巴达洛在街心走着,一只手时不时伸到帽子边,朝四面八方回礼。有人竟然特地跨过马路来对他问好呢。 9 圣若热节下午,天主堂大钟当当地敲了起来。这是伊列乌斯这一类节日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因为这是本城主保圣人的节日,当天早上,市长在市政厅宣读了一篇宣言,在宣言里提起了曾任伊列乌斯领主[57]的若热·德·菲格雷多·科雷亚,他创办了最早的那些简陋的蔗糖厂,它们后来被印第安人毁掉了。跟着,理所当然地提起了在那领主以后来到的那些带可可树来的人。热纳罗律师也做了演讲,引用了不少外国话,弄得多半听众都听不懂。 这一类官方仪式,奥拉旭那一边的人是都不参加的。不过,他们却都穿着黑色的大礼服,在街上朝天主堂走去,因为游迎队就要从那里出发,在全城的主要通衢上游行。弗雷塔斯神父始终设法保持超然的地位,避免卷入这些有很多地产的上校之间的政治斗争。他从来不参加这种纠纷,却设法跟巴达洛兄弟、奥拉旭、伊列乌斯市市长和热塞医生都保持着友好关系。如果碰到有人为那家嬷嬷办的学校筹募建设经费,他会预备两份捐单,这样,西尼奥·巴达洛和奥拉旭都不必把名字签在第二位了。结果,双方都看到一纸空白的捐单递上来,觉得很高兴,都以为是自己第一个签名呢。这个聪明的策略结果把政府党和反对党都团结在教会的周围。 关于这方面,弗雷塔斯神父非常开通。譬如说,那些有钱的种植园主多半是共济会的会员,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不错,在西尼奥·巴达洛反对共济会的时候(因为分会选了奥拉旭来当会长),他曾经支持过西尼奥,不过也始终只在幕后活动,从不露面。他只参加一种公开斗争,那就是反对英国人的教会,新教教会的斗争。在其他方面,他总想法保持良好的均势。在圣安东尼奥九日祈祷[58]期中,如果由奥拉旭的妻子主持一天的祈祷,那就由儒卡·巴达洛的妻子和堂娜安娜来主持另一天的祈祷。在祈祷期的夜晚,两家对头不惜工本大放火箭和线香焰火,互争短长。每年五月,他也如法炮制,委派一家筹办大礼弥撒,另一家照管祭坛。他尽可能利用这两家的敌对状态,碰到对他自己有利的时候,就设法促成双方和好。 男人们穿着黑色的大礼服,扣上了扣子,站在广场周围,妇女们匆匆走进天主堂。埃丝特挽着奥拉旭的胳膊走过,打扮得非常时髦,这种打扮使她不禁想起在巴伊亚跟嬷嬷们在一起的学校生活。维尔吉里奥一看见她,就脱下常礼帽打招呼,奥拉旭对他招招手,埃丝特点点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们就带着刻薄的微笑,交头接耳。接着走过的是西尼奥和儒卡·巴达洛,西尼奥带着女儿,儒卡带着妻子。这时可轮到若奥·马加良斯上尉脱下大礼帽,深深地一鞠躬了。他违背了习俗,穿着一身灰色的大礼服,实在有些不成体统。西尼奥把手伸到帽子边,堂娜安娜把脸蛋藏在扇子后面。 “你好,上尉?”儒卡对他嚷道。 “他们是一对情侣。”一个站在附近的姑娘说。 热塞医生来了,他满头大汗,简直是在奔跑。他站住了一会儿,跟维尔吉里奥讲了几句话,又匆匆赶上前去。接下来是热纳罗律师,态度严肃,脸色正经,踱着方步,眼睛盯在地上。市长也走过去了,接下来是马内加·丹塔斯、堂娜奥莉西迪亚和小家伙们。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就穿着家常便服,不过没有穿卡其裤子,却换上了一条浆得笔挺的白裤。他手指上的独粒大钻戒闪闪发亮。 玛各特也露面了。然而,她并不走进天主堂去,却站在广场一角,跟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谈着话。女看客们议论着她的衣着举止,一面从眼角瞟着她。 “她就是儒卡·巴达洛的新相好。”有一个说。 “人家说她从前是维尔吉里奥律师的人儿呢。” “他现在弄到一个更出色的了。”她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赤着脚的人们站在人群的外围,这会儿,天主堂和广场上人山人海,人多得都容不下了,连一条条街道上都站着不少人。弗雷塔斯神父和另外两个神父从天主堂大门里走出来,着手组织游迎队。打头的是放着一个小圣婴像的抬架,由几个穿着白衣裳的孩子扛着,他们是从最有钱的人家挑出来的,其中有一个是马内加·丹塔斯的儿子。游迎队一直走到街上,由一个乐队带着头。圣婴抬架后面是一队穿制服的小学生,由老师们监督着。他们一走过,放着童贞玛利亚像的抬架就插进去,由本城的姑娘们扛着,其中有一个是堂娜安娜·巴达洛。她走过若奥·马加良斯身边时,对他瞥了一眼,笑了一笑,上尉不由得觉得,她长得真像童贞玛利亚,尽管她的皮肤是棕黑色的,而这座圣像却是蓝瓷做的。 乐队和小学生一路走着,男人们一声不响地站在队伍的两旁,手里拿着帽子。那家嬷嬷办的学校里的学生们也穿着白衣裳,脖子上挂着宗教团契的蓝绸带,跟在童贞女抬架的后面。接下来是太太们:儒卡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埃丝特同她的女朋友,马内加·丹塔斯的妻子堂娜奥莉西迪亚,她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太美了。最后队伍腾出了一个地方,让放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圣若热像的大抬架也加入了游迎队。这座巨大的圣像,骑在马上,正在杀一条龙。[59]这抬架由奥拉旭和西尼奥·巴达洛扛着前杠,后杠由热纳罗律师和热塞医生负责。后面那两个人像朋友般谈着话,奥拉旭和西尼奥可不这样——他们彼此连一眼也不看,只顾板着脸儿朝前走,仔细使步伐一致,可是眼睛却死盯着前面。这四个扛抬架的人在黑色的大礼服上都罩着红色长袍。 队伍的最后是弗雷塔斯神父,左右各有一个神父陪着,后面跟着城里所有的重要人物:市长、警官、法官、检察官、不少律师、医生、测量工程师、上校和商人等。马内加·丹塔斯、费雷里尼亚、德奥多罗和鲁伊律师都在内。最后,群众也加入了队伍:虔诚的老太婆、本城的妇女们、渔人、清道夫,光着脚的男男女女,这些女人为了履行对那圣人许下的愿,把鞋子提在手里。 乐队吹打起来,游迎队开始游行了,慢吞吞地有条不紊地朝前进发。 维尔吉里奥律师和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差不多同时跨下人行道,加入了童贞玛利亚抬架后面的队伍。儒卡·巴达洛和维尔吉里奥刚冷冰冰地彼此打了招呼,上尉就跑过来了,拿出他买来的糖果,请他们吃。堂娜安娜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扭转身来对他看了一眼,使得抬架失去了平衡。另外那几个姑娘吃吃地笑起来。 一群男人聚集在玛各特身边,看队伍走过去。 “嘿,这你怎么说?”有一个说,“奥拉旭上校和西尼奥·巴达洛竟然肩并着肩走?还有热塞医生和热纳罗律师呢。真是个奇迹,错不了!” 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一时忘了自己是巴达洛兄弟那一边的报纸的编辑了。 “而且他们俩都在祈求圣人帮他杀死对方呢,”他挖苦地说,“他们一边在祈祷,一边在默默地恫吓对方。” 玛各特和众人都笑起来了。跟着他们也加入了游迎队,这个队伍,活像一条大蟒蛇,在伊列乌斯那些狭窄的街道上慢吞吞地蠕动着。火箭在天空里噼噼啪啪地爆裂。 第五章 争夺战 1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哪来的吉他声?这是支凄凉的歌子,叫人怀念过去,唱的是死亡。一般说来,西尼奥·巴达洛并不浪费时间来思考那些黑人、混血儿和白人工人在这可可地带唱的歌里凄惨的歌词和曲调。可是这一晚,他骑着一匹黑马缓步前进,却觉得这凄惨的歌声扣住了自己的心弦,并且,为了某种原因,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他想起了大厦客厅墙上那幅画上的人物。这歌声准是从一个可可林里,从一座隐藏在可可树丛里的屋子里传来的。那是个男人的声音,西尼奥不禁觉得奇怪,黑人们晚上睡觉的时间那么短,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来乱弹吉他,他在大路上每拐一个弯,歌声总还是伴随着他,有时候轻得不过像在低声细语,跟着却一下子跟声音大起来,好像就在身边似的: 我的生活没指望, 整天整夜干活忙…… 西尼奥·巴达洛听见背后传来他手下的“卡潘加”骑的驴子的蹄声。他们一行三人:混血儿维利亚托;特尔莫,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讲起话来带着雌音,开起来复枪来却百发百中;还有科斯蒂尼亚,就是杀死雅辛托上校的那一个。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讲话,谈话的片段被夜风带到西尼奥耳边。 “那家伙伸手按在门上——闹出乱子来啦。” “你开了枪没有?” “来不及了。” “你每次搞上个女人的时候,总免不了闹乱子。” 如果黑人达米昂在场的话,西尼奥一定会把他叫上前来,跟他并骑前进,并且把自己的一些打算讲给他听,那黑人就会一声不响地听着,点着巨大的脑袋,表示同意。可是达米昂如今成了个呆子了,在公路上徘徊流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像个小孩子。西尼奥费了不少口舌,才不让儒卡把他干掉。有一回,他哭哭啼啼地来到种植园附近,看到他的人都说,他们简直不认识他了,他变得骨瘦如柴,满头都是羊毛似的头发,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就这样走来走去,嘀咕着什么死孩子,什么天使的小棺材这一类话。他一向是个好黑人,直到今天,西尼奥·巴达洛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对费尔莫开枪会没打中。难道他当时就精神失常了不成?走到大路拐弯的地方,歌声又传到西尼奥耳边,叫他想起了那天下午,想起了客厅墙上的那幅画,上面画着吹着笛子的牧童、田野和一方平静的蓝天。那准是支愉快的曲子,幽雅的歌词歌唱着爱情。那是支可以跳舞的曲子,因为那姑娘一只脚还翘在半空里呢。可是眼前传到他耳边的那支凄凉的调子却不同,这简直像支送葬曲: 我的生活是个重担,我浑身疲惫; 我来到这儿,双脚陷进泥泞, 被可可束缚了起来…… 西尼奥·巴达洛朝道路的两边望望。这歌声准是从附近一座工人住的棚屋里传来的。要不然,会不会有人肩上挂着一只吉他,一面顺着那条岔路走,一面用音乐来排遣旅途的寂寞呢?这个唱歌的人,陪伴着西尼奥这帮人,已经有一刻钟了,他用哭丧的声音,诉说着自己在这片土地上被迫过的生活,歌唱那些给束缚在可可地带的人的劳役、命运和死亡。尽管西尼奥的眼睛习惯在漆黑的夜色里看东西,他在四下却看不见一点亮光。他的眼睛只看到另外一双眼睛,那是一只不祥的叫着的猫头鹰的眼睛。不错,准是有人顺着岔路在走。然而,有人说音乐能使这人觉得旅程短一点,西尼奥却觉得回家的路越发长了。 因为,既然如今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那一带已经不再太平无事,这些道路就变得危险重重了。那天下午,他打发黑人达米昂去干掉费尔莫时,心里还怀着希望。如今可太迟了。已经宣战了,奥拉旭已经打进了森林,预备好了人手,并且为了占有这片土地,在伊列乌斯提起了诉讼。那天下午,那个欧洲牧羊女跳着舞时,西尼奥·巴达洛心里还怀着希望。那人的歌声又传来了。准是有人从岔路上走过来,因为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凉了: 等我死了, 把我放在摇晃的吊床上。 眼看就会有不少吊床在道路上抬过,一连好多个夜晚,都会搬演着这种场面。鲜血会从这些吊床上滴下来,滴在泥土上。这片土地是跟那脸颊红红的牧羊女、乡村舞蹈和天蓝色的背景不相称的。这是片黑色的土地——然而种可可树却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了。歌声越发近了,唱的是死亡之歌: 等我死了, 把我埋在大路旁…… 沿路会有不少没有人名的十字架,标志着不少坟墓,里面葬着在那些万恶之夜或者瘟疫四处蔓延的日子里,中了枪弹或者得了热病而死的人们——还有被匕首扎死的人们。可是,可可树还是会长大结果,并且,马克西米利亚诺还在说等有一天森林全部给砍掉了,栽下了可可树,他们就可以吩咐北美洲的商人价钱该多少了。他们所有的可可,就可以比英国人还多,纽约也会知道西尼奥·巴达洛的名字,知道他就是圣若热·多斯·伊列乌斯那一带可可种植园的主人。他会比米扎埃尔更有钱。奥拉旭呢,就会倒在路旁,而一个个没有人名的十字架,将会标志出费尔莫、布拉兹、雅德和泽[60]·达·里贝拉的最后安息之地。 他们存心要得到这种下场。西尼奥·巴达洛本人可情愿像那幅石印画上那样,在一片天蓝色的背景上,每个人都随着笛声兴高采烈地跳舞。这完全是奥拉旭的不是。为什么他偏要染指不属于他的土地呢?这土地只应该属于巴达洛兄弟,谁也不应该跟他们争夺。奥拉旭明明存心要得到这种下场。西尼奥可情愿过一天假日,有个姑娘,一只脚翘在半空里,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跳起舞来。有一天,这儿也会变成这副模样,跟欧洲的情形一样。于是一丝微笑掠过西尼奥·巴达洛那长着胡子的脸,好像他是一个先知或者用纸牌算命的人,在预言未来的事。 在那岔路和公路交叉的地方,那个弹吉他的人露面了。他在唱着: 等我死了, 把我埋在可可树下…… 可是蹄声淹没了歌声,西尼奥就一下子觉得歌声已经没了。他不再看见一个乡下姑娘在可可地里跳舞,只看见一片片栽种好的可可林,还有伊列乌斯规定的可可价钱。他看见那人手指按在吉他上,双脚在泥泞的路上沉重地走过来。那人跨上公路,站在一旁,让西尼奥·巴达洛跟他手下的人过去。 “晚安,东家。” “晚安,”三名“卡勃拉”齐声答道,“一路顺风。” “愿天主一路保佑你们。” 弹吉他的人给撇在后面,越来越远,歌声也逐渐消失了。他还在唱那凄凉的歌子,诉说着自己被迫过的生活,要求给埋在一株可可树下,然而他的声音不久就听不见了。有句话说得好,可可的黏质胶住了人们的脚,把他们钉死在这儿。西尼奥·巴达洛想不起有谁回得了家乡。他知道有不少人跟这个男人一样,悲叹着自己的身世,在棚屋里、酒店里、办公室里、咖啡馆里,日日夜夜地悲叹,他知道有不少人说过,这是个万恶的地方,又是个不祥的地方,是世界的尽头,这儿没有一点儿娱乐,没有一点儿生活的乐趣,人们为杀人而杀人,今天有钱,明天就一贫如洗。这一种人,西尼奥·巴达洛可见得多啦。这一类话,他也听过好几十回啦。他眼看人家卖掉了可可林,把钱收拾起来,发誓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他们会动身到伊列乌斯去,指望搭第一班船到巴伊亚去。巴伊亚是个大城市,那儿什么都有:上等的铺子啦、舒适的住宅啦、剧场啦,凡是一个人想望的东西,那儿应有尽有。你口袋里有的是钱,你就可以享受享受。可是船还没有开,这个人就会赶回来,因为黏糊糊的软可可粘在他的脚上,把他拖住了,他就又会把钱投在一片土地上,着手栽种。有些人在海上赶了一段旅程,的确走成了,可是到了巴伊亚,不想谈别的事,老是谈着被他们撇下的那片土地,伊列乌斯地区。而且可以说得准,就像他说得准自己的名字叫西尼奥·巴达洛一样,过了六个月或者一年,这种人也会回来的,身上的钱没了,又开始过同样的生活。人家说,可可粘在一个人的脚上,叫他一辈子走不了。那些歌曲,那些晚上在种植园里唱的歌曲,都这么说。 这时,西尼奥和他手下的人走进了可可树丛。这儿是寡妇米兰达的可可林,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边。西尼奥·巴达洛曾听说她已经跟奥拉旭订了协定。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利用这条岔路,因为可以缩短一英里光景的路程。如果她跟奥拉旭站在一边,那她跟她的两个儿子未免太倒霉了,因为这一来,这些可可林也将并进巴达洛兄弟打算在眼前森林的所在地上栽种的新可可林去。不出五年,西尼奥就可以走进“祖德兄弟公司”的办公室,把这些新种植园里出产的可可豆卖给他们了。他怎么样说,事情就会怎么样,因为他不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人。客厅墙上那幅画上的刚开始跳舞的牧羊姑娘——她就会在一片满是成熟的可可果的金色田野上跳舞,这片金黄色比石印画上的天蓝色要漂亮得多。真漂亮得多呢。 啪的一声枪声,紧跟着又是一连串。西尼奥·巴达洛还来不及勒住马头,马肚子上已经中了一弹,马儿朝一边倒下去。他手下的“雅贡索”都跨下驴背,驴子跪在地上,他们就躲在驴子背后。这时候,西尼奥在拼命把被垂死的马儿压住的一条大腿抽出来。他目光炯炯地朝黑暗里直望,即使躺在地上,也能够看清埋伏在路边几株面包树背后的那几名奥拉旭手下的暴徒。 “他们就在那边,那棵树背后。”他说。 第一阵枪声后,顿时万籁俱寂,西尼奥还在用力把腿抽出来。他总算达到了目的,挺起身来,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帽子。他一边开着手枪,一边朝手下人喝道:“来吧,我们来结果他们!” 那些袭击的人当中,有一个把枪瞄准,脑袋从面包树背后探出来。特尔莫正站在西尼奥身边。“我来收拾他,东家。”他用他那雌音说。说罢就举起来复枪,只见那人的脑袋晃了一晃,就像只熟透的果实似的甩下来了。西尼奥一边放枪,一边朝前推进。他和手下的人如今有一簇可可树做屏障,从那儿可以望见敌人藏身的地方。他们一共有五个人,连那个已经被打死的人也在内。那是寡妇米兰达的两个儿子和奥拉旭手下的三名“卡潘加”。西尼奥把枪瞄瞄准,从维利亚托背后放了一枪。这时候,他们正在树丛中朝前挺进,因为西尼奥打算抄后路去袭击敌人。可是敌人看破了这个策略,为了免得中计,认为还是撤退一小段路的好。趁他们撤退的时候,西尼奥又打中了一个。那人身子抽搐着,摔倒下去,一只手和一只脚还翘在半空里,维利亚托一枪结果了他。 “够了,你这狗娘养的。这不是跳舞的时光。” 西尼奥在这场混战中想起了画上的那个姑娘,一只脚翘在半空里。这不是跳舞的时光。维利亚托说得对。他们继续朝前挺进。一颗子弹打中了科斯蒂尼亚的肩膀,鲜血溅在西尼奥·巴达洛的皮靴上。 “没什么,”科斯蒂尼亚说,“不过擦伤了一点皮。”他还是继续开枪。 他们继续包抄过去,还留在埋伏处的三个人一看大势已去,都穿过可可林拔脚溜了。西尼奥朝他们逃走的方向放了一枪,就跑到自己骑的黑马身边,伸手摸摸它的脖子,觉得还有些热。鲜血从马肚子里流出来,在地上积成一摊小血泊。特尔莫跑过来,动手卸下马鞍,维利亚托呢,跑去找他的驴子,因为刚才开枪的时候,它逃走了,已经跑了一程路。这时,西尼奥跨上了驴背,特尔莫把马具放在自己的驴子上。维利亚托骑上科斯蒂尼亚的坐骑,受了伤的科斯蒂尼亚坐在驴屁股上,一手按在肩膀上,不让血流出来。 他们这样上了驴,就动身上路,西尼奥手里还是握着手枪。他拼命朝四下的黑暗里张望着,眼睛里的神色简直是伤心的神色。不过,现在乐声没有了,没人在歌唱这片土地上的种种苦难了。也没有一丝月光来照亮可可树边的尸体。特尔莫在他背后,用女人般的尖嗓子,洋洋得意地吹嘘着: “我打中了那个杂种,正中他的脑瓜。” 路旁有一个新竖起的十字架,有个虔诚的人在那儿放了一支蜡烛,烛光照在十字架上。西尼奥·巴达洛心想,如果从现在起,每一个在那儿新竖起的十字架上都这样点着蜡烛,可可地带的公路就会比伊列乌斯的大街更明亮了。他觉得一切都叫人不快。“这不是跳舞的时光,我的好姑娘,不过这不能怪我。是啊,不能怪我。” 2 那天晚上开始的战斗,要直等到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变成了一片片可可林的时候才停止。从帕莱斯蒂那到伊列乌斯那个地区里的居民,甚至伊塔皮拉的居民,后来就根据这一场争夺战来计算日子。 “那是在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以前发生的。” “那是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结束以后的事。” 那是这片土地的开发时期中的最后一场大战,又是最残酷的一场。因此,多少年来,它始终留在人们的心头,关于它的故事口口相传,从父亲传给儿子,从老头儿传给小伙子。在各城镇的市集上,盲乐师们歌唱着那些在很久以前把这片黑色的可可地带弄得遍地鲜血的枪战: 黑夜巫婆横行时, 巫师临终直诅咒…… 原来这些盲人就是这个国家的诗人和历史学家。他们弹起吉他,用甜言蜜语般的声调唱着歌,把本地区的传奇保存了下来。市集上的老百姓——前来出售面粉、玉米、香蕉和橘子的人们,以及那些来买东西的——都聚集在这批盲诗人的周围,听着在种植可可的初期,这世纪也刚开头的时期中发生的事。他们会把铜子儿投在这些乞丐脚边的瓦钵里,这时吉他就会呜咽起来,一副发抖的嗓子歌唱着那场过去了好久的、拼个你死我活的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 频频枪战几曾见, 街头死人堆如山…… 有些人会蹲在地上,脸上堆着微笑,还有些人靠在手杖上,聚精会神地倾听盲人唱的故事。歌声由吉他伴奏着。那盲人唱着唱着,今天的人们眼前就出现了昨天的人物,他们开拓蛮荒,一边自相残杀,一边砍伐森林,栽种可可。有不少参加过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的人如今还活着,其中有几个还出现在盲人唱的歌词里,可是听众们绝对想不到拿今天的种植园主跟昨天的开拓者来相提并论。世道变得那么厉害,好像那些开拓者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从前是一座神秘莫测的、由千年古木所组成的森林,今天在那儿却矗立着一片片可可林,结满了金色的果实。盲人们继续唱下去,他们的故事是可怕的故事: 俺来给你讲桩事,包你胆战又心惊…… 一个叫你胆战心惊的故事——这就是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故事,就在米兰达兄弟和奥拉旭手下那三名“卡勃拉”在岔路上袭击西尼奥·巴达洛的那天晚上,儒卡率领了十二个人,在附近一带干下了一连串的暴行。他们先杀死了米兰达兄弟,据说是当作一个活榜样,就当着他们母亲的面干的。然后他们到费尔莫的可可林去,把他的木薯种植园放了一把火。他们没有杀成费尔莫本人,因为他正巧到伊列乌斯去了。 “这一回他又逃了命,”儒卡说,“下一回可一定逃不了。” 随后,他们到布拉兹那儿去,可是在那儿打了一仗,因为布拉兹和他手下的人动手抵抗。儒卡不得不撤退,撇下了一个手下人的尸体。至于对方牺牲了多少,那可没法知道。有一点是没问题的:安东尼奥·维克托打死了一个人,因为儒卡看见那家伙倒下去的。安东尼奥一口咬定说,他另外还打死了一个,可是他们都说不准。 二十年后,盲人歌者们来到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旧址上崛起的市镇皮兰吉和瓜拉西的市集上,会这样叙述这场械斗: 真可怜,真罪过, 百姓死了万万千; 奥家巴家的手下, 躺在地上肩并肩。 杀人多得像牛毛, 实在叫人真伤心; 每天日出到日落, 多少百姓丧了命。 看来在当年的那些日子里,人们到处去招募以枪法出名又公认为大胆的“雅贡索”。据说,奥拉旭曾经派人到内地去搜罗有名的“坏蛋”,而巴达洛兄弟在酬劳一个百发百中的来复枪手时,是根本不计较钱的多少的。夜色里充满了一片恐怖、神秘而惊险的气氛。不管走的是哪条路,不管这路多长多迂回,对旅人来说,总是不安全的。即使那些跟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跟奥拉旭或者巴达洛兄弟毫无关系的人,也得至少有一名“卡勃拉”,一个专干杀人勾当的人做伴,才敢在可可地带的公路上赶路。附带经营枪械买卖的五金商人,在那些日子里都发了财。那是说,除了塔博加斯的阿泽维多以外,他因为供应巴达洛兄弟连发来复枪,弄得破了产。多亏他在政界善于随机应变,才总算把自己的事业保全了一部分。后来,他在伊列乌斯开了一家小铺子,在穷困的晚年,对本城的青年学生们也会讲这一类故事。 他们扔下斧和镰, 把来复枪扛上肩…… 枪械商人发大财, 因为人家拼命买。 如果仔细算起来, 一定卖了上百万。 二十年后,这些盲乞丐在讲巴达洛兄弟、西尼奥和儒卡的英勇事迹的时候,这样唱道: 西尼奥是个大好佬, 巴家头子就是他…… 单枪匹马一人干, 一次结果五个人。 儒卡也是那样狠,胆量人人都知道,他可不怕什么人,不管伟大和渺小。 可是,他们也歌唱奥拉旭和他那批党徒的勇敢精神,特别是其中最最勇敢的一个,布拉兹,他虽然受了三处伤,还是继续战斗,杀死了两个人: 布拉兹的全名叫 布拉泽利诺·若泽·多斯·桑托斯, 即使伤重躺地上, 还要把那枪机扳, 打仗还没打个够。 杀人还能来一手! 他们还描绘了奥拉旭在种植园里的情形,他发号施令,打发手下人到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周围的条条道路上去: 奥拉旭发号施令, 他是那里的主人, 手下暴徒满天飞, 到东到西乱杀人…… 这些由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激发而创作的民谣,不但刻画了人物,描写了那些主角的事迹,还触及了当时老百姓过的痛苦生活。譬如: 一个媳妇也没有, “除非是在巴伊亚。”…… 此间有人坚持说: “个个媳妇都一样, 即使是个老婆婆, 明天也会当孤孀。” 二十年后,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旧址上崛起的城镇的市集上,人们听着这些歌谣,会诧异得长吁短叹,高兴得哈哈大笑,还会用简短而尖锐的话,发表对歌词的感想。靠了这盲人的歌唱,那场历时整整一年半的争夺战出现在大家的眼前,人们自相残杀,用鲜血给土地施肥。盲人唱到了最后的两句: 俺真给你讲了桩事, 叫你胆战又心惊! 大家听到这里,会在他的瓦钵里再投下几个铜子儿,一边走开去,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巫术在作祟,错不了。”因为这首民谣这么说,人们在今天也这么说。真是在黑夜巫婆横行的时候,巫师耍的巫术。黑人热雷米亚斯当初对这片土地发出了诅咒,由黑人达米昂,一个骨瘦如柴、肮脏不堪的男人,一个与世无争的呆子,在可可地区条条公路和小径上哭哭啼啼地东奔西走,由他用口头的话,把这诅咒从一个种植园带到另一个种植园。 3 关于西尼奥·巴达洛受到狙击,几乎牺牲性命,以及米兰达兄弟被杀害这两桩事的紧张的流言还没平息下来,伊列乌斯又被维尔吉里奥律师和儒卡·巴达洛在咖啡馆里闹的那桩乱子弄得骚动起来。说起来,这一年半内,发生的事情一桩紧接着另一桩,弄得在圣塞巴斯蒂昂堂里照料一座祭坛的老小姐,堂娜雅雅·莫拉,对她的朋友,管理对面那座祭坛的堂娜莱妮塔·席尔瓦抱怨起来了。 “发生的事情真多啊,莱妮塔,”她说,“我们简直来不及好好儿讨论讨论。事情来得多么快啊。” 说实在的,奥拉旭和巴达洛兄弟都巴不得快快结束这场争夺战。双方都想砍掉了森林,尽快种下可可树。这场争夺战花的钱真不少。那帮“雅贡索”必须按日计工资,每星期六发出的工资数目大得空前未有,再说,枪械的价格也在上涨。因此,巴达洛兄弟和奥拉旭双方都不愿浪费一点时间。结果,这十多个月里发生了那么多值得议论的事,使天主堂里那些好心的女人简直数也数不清了。她们还没议论完一桩事,就又有一桩事来惹她们注意了。 新闻界的情形也是这样。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为了某一桩强盗行为,刚在写一篇把奥拉旭攻击得体无完肤的文章,忽然又有一桩重大得多的事件传到他耳边来了。这一年,《商报》和《伊列乌斯周报》上的文章都态度激烈得无以复加。每一个骂人的字眼都被用来攻击对方。有一天,热纳罗律师收到了那部在巴伊亚的书店里买不到而到里约去定的葡萄牙文大词典,那一天,对《商报》编辑室的同人来说,真是个大吉日。那是部在里斯本出版的词典,十六世纪的词汇特别丰富。从这时起,《商报》就把奥拉旭和他的朋友们称为“歹徒”“纨绔子弟”“贱人”“恶棍”“散兵游勇”等等,叫看得赞赏不止的市民们大为高兴。《伊列乌斯周报》用本国的帮会切口来回敬,鲁伊律师在这方面是个老手。 至于奥拉旭提起的那桩诉讼案,却还是拖延着,眼看不会有什么眉目。凡是反对党党员对政府党党员提起的诉讼,譬如说这桩案子,碰到了这种情形,用“悬而未决”这一法律术语来说,实在是最恰当不过的。法官的任务就是保障巴达洛家的权益,他如果不称职的话,至少要被州长调到内地某个小镇去,那儿什么现代化的生活条件也没有,他会在那儿被大家忘个一干二净,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年年地混日子。另一方面,伊列乌斯的法官一席又是打进州最高法院的垫脚石,到了那儿,就可以把“法官”的头衔换成“大法官”,这头衔念起来更响亮,待遇也优厚得多。因此,尽管维尔吉里奥律师和鲁伊律师接二连三地把诉状、申请书、请求调查状等等送进法院,都一点也不起作用。照奥拉旭的说法,这场诉讼进行得“牛步化”。他本人对法律解决没多大信心,情愿依靠武力来霸占这片土地。在这一方面,他拼命不让浪费一点时间,这是跟法院诉讼大不相同的。巴达洛兄弟也巴不得越快越好。下一年就要举行选举了,据不少人说,关于总统继承人选的问题,简直可以说得准州政府和联邦政府之间一定会发生裂痕。如果州政府垮了台,巴达洛兄弟就会变成反对党一边的人,那时候,就没法依靠法官了——那时候,奥拉旭的诉讼案就不会再“悬”下去了。 在伊列乌斯的酒店、街角和人们的屋子里,甚至在停泊在港内的船只上,在码头工人和水手们当中,这一切都是经常谈到的话题。再说,在那些遥远的城市里,在阿拉卡儒、维多利亚[61]、马西约[62]和累西腓,人们也在讨论伊列乌斯发生的械斗,就像他们也讨论西阿拉州若阿泽罗城的那个大名鼎鼎的西塞罗神父的械斗一样。 维尔吉里奥到巴伊亚去过一次,从一位拥护反对党的大法官手里弄到了一纸关于塞克罗·格朗德地区产权问题的对奥拉旭有利的裁决书。这桩诉讼案原有的许多文件中又加上了这一纸裁决书,使得热纳罗律师不得不绞尽脑汁钻研法律书,想找一个办法来“否定这纸裁决书”,并且使当地的法官宽心,因为本案还是刚刚开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已经来参加仲裁了,这不免叫他惊慌失措。然而,还有些别的事比这纸裁决书更叫儒卡·巴达洛冒火,而最叫他冒火的无疑就是维尔吉里奥给巴伊亚的反对党报纸一连写了好几篇关于伊列乌斯地区发生械斗的文章。巴达洛兄弟根本不把《伊列乌斯周报》上刊出的东西放在心上,可是这些在州府出版的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的影响却会到达本州以外。虽然有几张政府党的日报在替西尼奥·巴达洛辩护,州长本人却透露过,在这州政府跟联邦当局之间关系搞得不太好的关头,还是避免公开“这种事情”的好。奥拉旭得悉了个中的秘密,维尔吉里奥就在伊列乌斯的大街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了。 有一晚,他到咖啡馆去。他好一阵没去咖啡馆了。他每天晚上待在埃丝特的怀抱里,一夜又一夜,如醉如痴地做爱,因为埃丝特的肉体已经被官能的快感鼓动了,他还把从玛各特那儿学来的细致的性爱技巧教给她。可是这一晚,奥拉旭也在伊列乌斯,维尔吉里奥就没地方去了。他如今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晚上非出去不可,就决定上咖啡馆去喝一杯威士忌。陪他一起去的是跟奥拉旭一起到本城来的马内加·丹塔斯。出口邀请的是维尔吉里奥。 “我们上咖啡馆去好吗?”他提议道。 马内加哈哈大笑。“你想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引入歧途吗,博士?我有老婆也有孩子。你知道,我是不到这种地方去的。”他打着哈哈说。 他们俩都笑起来,一起走上楼去。里间内,儒卡·巴达洛正跟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和别的朋友们在打牌。纽津尼奥对这两位刚到的客人说:“他们玩得简直可怕,底码大得我从没见过。”维尔吉里奥和马内加一直走进跳舞厅,在那儿,那弹钢琴的和小提琴手正在奏着流行歌曲。他们落了座,要了威士忌,维尔吉里奥就看见玛各特跟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以及另外几个巴达洛兄弟的朋友坐在一桌。那个报纸编辑对律师点头招呼,因为他是从来不跟谁闹意见的。他自以为是个“职业报人,在报上写的东西都代表着巴达洛兄弟的意见,跟他个人的意见毫不相干——压根儿是两回事”。维尔吉里奥对他点头回礼,跟别人也打了招呼。玛各特对他笑笑,心想,他今晚看上去英俊非凡,不禁想起从前跟他一起过的那些夜晚,顿时欲火上升,张开了嘴。纽津尼奥端了一瓶威士忌进来。 “这是好货——地道的苏格兰货——我只供应几个老主顾。普通人才不配喝呢。” “里面有多少水分?”马内加问,还是想开玩笑。 纽津尼奥赌咒说,他才不懂得怎样在威士忌里兑水呢——特别是这种货真价实的威士忌——他把指尖按在嘴唇上,响亮地咂了一下嘴,来表明这酒好到什么程度。他然后问维尔吉里奥,为什么好一阵不来,他记挂着他呢。 “忙啊,纽津尼奥,忙啊!”他简单扼要地说明了好久不来的缘故。 纽津尼奥走了,可是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看见了威士忌酒瓶,就跑过来找维尔吉里奥打听另外一个新闻界人士的消息,那人是两人都认识的,在巴伊亚反对党的日报馆里工作。 “你在那边见过安德拉德没有,博士?”他跟维尔吉里奥和马内加·丹塔斯握过手后问。 “我们一起吃过一次饭。” “他好吗?” “哦,还是老样子。一醒过来就喝酒,一直喝到再上床。还是老脾气。他真了不起!” “他还是喝得醉醺醺了才写文章的吗?”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回忆起往事来。 “他整天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呢。” 马内加吩咐再拿一只酒杯来,给这位报纸编辑斟了酒。曼努埃尔谢谢他的盛意,讲下去道: “他是我的老同事,上校。巴伊亚的第一文笔——是个全才的报人,可是他喝酒喝得实在可怕。他一张开眼睛,不刷牙,先来一杯他所谓的‘一口光’,一杯朗姆酒。在编辑室里,没人看见他好好儿站直过。不过他有的是头脑,上校,始终机敏非凡。随便什么题材都能写——真是个才子。”他说到这里,把酒一口干了,换题目道:“好酒。” 他又接受了一杯酒,就端了这满满的一杯,预备向他们告辞,回到自己桌上去。他临走前,转过头来对维尔吉里奥说: “我们桌上有一位你的女朋友向你问好,”两人就都朝玛各特望望,“她说很想跟你跳一支华尔兹。”他一边预备走过去,一边眨眨眼睛说:“你知道,一度当了君王,就始终是我王陛下。” 维尔吉里奥听得笑起来。他心坎里实在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到咖啡馆来,打算喝喝酒,聊聊天,可不是想来追求女人的,更不用说来追求一个眼下正跟儒卡·巴达洛同居的女人了。再说,自从那一晚吵了架以来,他跟玛各特还没讲过话,他怕她现在又会旧事重提,拿他数落一番。既然对她没兴趣,那跟她跳舞干吗?既然一刀两断了,那重拾旧欢干吗?他耸耸肩,喝了一口威士忌。可是,马内加·丹塔斯倒很关心这桩事。他巴不得要咖啡馆里的人看见维尔吉里奥跟玛各特一起跳舞。这一来,大家就可以明白,她还是迷恋着这位青年律师,只因为维尔吉里奥遗弃了她,她才去跟儒卡好的。他们就不能再说,是儒卡把她从她旧情人手里抢来的了。 “那姑娘的一双眼睛老是离不开你呢,博士。”马内加说。 维尔吉里奥扭过头去望望,玛各特、对他笑笑,两眼紧盯着他。 “你干吗不去陪她跳一支舞呢?” 可是维尔吉里奥还是想着:“才犯不着跳呢。”他把身子在椅子上挪进一点,玛各特从另一张桌子边望过来,以为他预备跑过去,就站起身来。这一来使他不得不打定主意。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跳舞了。那是支梦幻般的华尔兹舞曲,两人踏进舞池,大家看着他们跳,妓女们窃窃私议起来。在玛各特坐的桌子上,有一个男人站起身来。他好像在跟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两人讨论些什么问题。这个报纸编辑想劝他别干什么事,可是那人听完了奥利维拉的话,就甩掉了对方的手,走出屋到打牌间去了。 弹钢琴的在那架旧钢琴上弹着慢条斯理的华尔兹,维尔吉里奥和玛各特默默无言地跳着舞,她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嘴。这时候,儒卡·巴达洛从里间走进来,后面跟着那个去叫他的人,还有若奥·马加良斯和另外几个打牌人。儒卡站在两间屋子之间的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紧盯着这对舞侣,冒着凶光。音乐停了,跳舞的人们鼓起掌来,要求再来一个,这时候,他突然冲过去,一把揪住玛各特的胳膊,把她拖到桌边去。她挣扎了一下,维尔吉里奥就走上前去。他正想说些什么,被玛各特截住了。 “请你别插身进来。” 他站在那里,一时迟疑不决,只顾打量着那眼巴巴地等待着的儒卡。跟着,他想起了埃丝特。玛各特对他算得上什么呢? “谢谢你,玛各特。”他对自己从前的情妇笑吟吟地说,就回到自己桌边去,只见马内加·丹塔斯站在那里,手执左轮,以为要动武了。 这会儿,儒卡和玛各特回到了他们桌上,大声吵着嘴,使大家都听得见。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想插嘴,可是儒卡给了他一个白眼,这个报纸编辑心想还是别作声的好。两个人越吵越凶了。她想站起身来,被他狠狠地一推,又坐了下来。别的桌子上都鸦雀无声,连那个弹钢琴的也忙着观看这幕活剧。儒卡一阵风似的旋过身去,对着这乐师。 “妈的,你干吗不弹这天杀的钢琴呀!”他喝道。那老家伙就死劲地弹起琴来,一对对舞侣又踏进了舞池。儒卡立刻揪住玛各特的一只手,强迫她跟他一起走。他们走过维尔吉里奥和马内加坐的桌子时,儒卡转过头去,对那简直被他一手拖着走的玛各特说: “我要教你怎样尊重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这臭婊子。你一定还是第一回跟这种人同居呢。” 这句话是存心说给维尔吉里奥听的。他一时气昏了头,打算从桌子边站起身来,可是被马内加·丹塔斯一把拖住了,因为马内加明白,只消律师动一动,就准会死在儒卡手里。儒卡和玛各特一直走下楼去,屋里的人们听得见他啪啪啪地在打她巴掌。维尔吉里奥脸色惨白,可是马内加还在连声劝他,不值得插身进去。 这桩事本身就发展到这里为止,到了第二天,维尔吉里奥就把它忘了个干净。他不再去想它,因为他对玛各特不感兴趣了。她去跟儒卡·巴达洛同居,完全是她自愿的。他原来打算给她几个月生活费,送她回巴伊亚,可是她情愿在他们断绝关系的那一晚就跟儒卡走。她成为儒卡的情妇,把关于她前任情人的学生生活的详细材料供给巴达洛兄弟的报纸。她如今有了儒卡,如果说她不能爱跟谁跳舞就跟谁跳舞,那只能怪她自己的不是,这跟他,维尔吉里奥,可毫不相干。 就某一点说起来,他不得不觉得儒卡是做得对的。如果玛各特是他自己的情妇,眼看她陪一个跟她同居过的男人跳舞,他当然也会不高兴的。几年前,为了一桩比这小得多的事,他在巴伊亚一家咖啡馆里就闹了一场。他认为,连儒卡临走时对他说的那句侮辱话,他也可以一笑置之。归根结底,上校不过因为妒忌而感情冲动罢了。维尔吉里奥觉得高兴,他当时正想干出些不顾死活的事,为了玛各特跟人打架,多亏马内加·丹塔斯强迫他坐下来。如果儒卡在大街上跟他讲话,他也不愿故意冷淡儒卡。他并不生儒卡的气,他完全了解这事是怎样发生的。问题是,他不愿意为了玛各特跟任何人吵架。 可是这桩事经人口口相传,就越弄越大了。有人说,儒卡把玛各特从维尔吉里奥的怀里一把拖出来,还给了律师一巴掌,还有些人则讲得更精彩动人。根据后一种说法,儒卡撞见玛各特在亲维尔吉里奥的嘴,就拔出左轮来。可是维尔吉里奥趁他还来不及放枪,就揪住了他,双方就争夺起这个女人来了。大家一致相信这个说法,然而连那些亲眼看到这事的人讲起来也显然自相矛盾。据有些人说,儒卡为了不让玛各特再跟维尔吉里奥跳舞,就带她离开咖啡馆,在走过律师的桌子时,跟他道了歉。可是大多数人的说法却恰恰相反:儒卡想惹维尔吉里奥闹出事来,那律师却显然是个胆小鬼。 尽管维尔吉里奥知道,在伊列乌斯,毫不足道的小事也会被夸大成天大的大事,可是奥拉旭把这事看得严重非凡,还是叫他大吃一惊。第二天,上校派人来请他去吃中饭,他很高兴地答应了,因为这一来,他又可以趁机踏进奥拉旭的家门,又可以跟埃丝特接近一会儿,跟她待在一起,听听她那可爱的声音了。在午饭前不久,他赶到那儿,在门口碰到马内加·丹塔斯,因为他上一晚的伴儿也接到了邀请。马内加跟他拥抱,两人走进屋子,奥拉旭也跟他拥抱了一下。维尔吉里奥觉得,那两个人都很严肃,就想,一定是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那一带又出了什么事了。他正想问有什么消息,女佣进来报告午饭已经好了。维尔吉里奥顿时把什么都忘了——他就要看到埃丝特啦。可是她却冷冰冰地跟他打招呼,这不免叫他觉得奇怪。他还留意到,她眼睛上带着泪痕,看上去新近哭过。他第一念想到的是,奥拉旭一定发觉他和埃丝特的关系了,这回请吃午饭:不过是个伪装手段。他再对埃丝特看了一眼,发觉她不但愁眉苦脸,还带着些气愤的样子。原来她在跟他怄气呢。可是奥拉旭上校却非常和气,比往常还来得和气。不,他可以说得准,这跟埃丝特和他自己的事是毫无关系的。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在饭桌上,简直只有奥拉旭和马内加两个人在讲话。这时候,维尔吉里奥不由得想起了另一次吃饭的情景,那是在种植园里,那时候,他第一次遇见埃丝特。只过了几个月,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知道这可爱的肉体的每一处神秘的地方。他拿她当作自己的人儿,教给她种种万分甜蜜的性爱诀窍。她是他的女人。他只指望带她离开这片人们进行血战和横死暴毙的土地,到远远的地方去,到里约热内卢去,他们在那儿可以组织一个自己的家庭,过自己喜欢的生活。说起来,这可不仅仅是个梦想。维尔吉里奥只消等到挣到了相当数目的钱,就可以行动起来——他还在等一个在里约的朋友的回音,那人在想法替他在法律事务所里找一个职位,或者在公家机关里弄一份好差使。这个秘密只有他和埃丝特两个人知道。他们躺在一张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间屋子的大床上,连连亲着嘴,一面详详细细地讨论这桩事。他们梦想着,有一天可以整个儿属于彼此,不必再像眼前这样提心吊胆地相爱,生怕用人们会觉察到他在屋子里。他们梦想有一天可以双双在大街上行走,她挽着他的胳膊,或者手牵着手,永远地你属于我,我属于你。马内加·丹塔斯和奥拉旭讨论着收成、可可的价钱、阵雨、他们损失的软可可的数量,维尔吉里奥却想起了在床上的那些时光,一边爱抚拥抱,一边计划怎样出走的详细办法,结果总是快快活活地亲着长吻,激起了身子里的情欲,直到黎明来到来赶他动身,他才蹑手蹑脚地离开奥拉旭的家。 奥拉旭和马内加·丹塔斯一时住了口,埃丝特利用这机会开口了,这一来打断了维尔吉里奥的这些回忆。 “听人家说,你昨天晚上当了一个抱不平的侠客,维尔吉里奥博士。”她微微一笑,脸色可还是悲哀的。 “我?”维尔吉里奥说,手里的叉子顿住在半空里。 “埃丝特是指昨晚在咖啡馆里闹的那场乱子,”奥拉旭解释道,“我也听说了。” “可是,”维尔吉里奥说,“根本没闹乱子啊。”他就讲起那桩事的经过来。上一晚,他情绪特别不好,为了某种原因,他有些坐立不安——讲到这里,他对埃丝特瞥了一眼——因此,正巧碰到了马内加上校,就请他一起上咖啡馆去喝杯酒。 “你是说,是你拖我去的,博士。讲得正确一点。”马内加·丹塔斯笑起来了。 且说他们到了咖啡馆,喝着威士忌,就这么回事,这时候,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走过来跟他们讲话了。他那一桌上有个女人,是维尔吉里奥从前在巴伊亚求学时的相识。他们一起跳了一支华尔兹,他正鼓着掌,要求再来一个,这时候,儒卡·巴达洛出现了,把那女人带走了。维尔吉里奥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要不是儒卡走过他身边时,对他说了句侮辱的话,这桩事就不会有什么大不了。马内加·丹塔斯上校阻止他采取报复手段,他对上校很感激,因为要不然,他就会为了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干出些傻事来。全部经过就是这么回事——他要求马内加·丹塔斯给他作证。可是埃丝特听了这些解释,不当一回事。 “这反正有什么关系呢?”她说,“咖啡馆本来就是没有成家的年轻单身汉去的地方啊。你有充分的权利去寻快活,谁也不能说你的不是。不过我们这位朋友,马内加——那可是另一回事,”她用一根指头威胁地指着上校,“他有妻子和儿女。我想,应该把这桩事跟她说一声,是吧?”她的微笑是没精打采的。 马内加畅快地笑起来,恳求她千万别跟堂娜奥莉西迪亚说。“她醋劲大得很。”奥拉旭来阻止大家讨论下去了。“够了,亲亲。每个人都有权利好歹寻寻快活,来忘掉自己的烦恼。” 维尔吉里奥觉得安心些了,因为他如今明白了,为什么埃丝特跟他怄气,拼命装得冷淡无情,眼睛上却带着泪痕了。从本城,那些性情乖癖的老小姐,那些闲着没事做、专门刺探别人私生活的虔诚的老太太嘴里,她有什么流言会听不到呢?他真巴不得把她搂在怀里,连连爱抚,一面跟她解释,玛各特跟他根本没关系,他陪她跳舞完全是偶然的事。他心头涌起一股深情,里头带着一点得意的成分,因为知道她正是因为忌妒才心情不快的。这会儿,女佣端上咖啡来。 奥拉旭就开口请维尔吉里奥到书房去,因为有些事想跟他谈谈。马内加·丹塔斯陪他们一起去,埃丝特呢,留在饭厅里用钩针编结东西。那间书房很小,室内的家具当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只大铁箱。维尔吉里奥坐下了,马内加坐在圈手椅里说:“这比较适合我的身材。”奥拉旭却站着,用玉米秆做香烟。维尔吉里奥等待着,心想一定是有什么关于这桩诉讼案的法律上的问题,奥拉旭要征求他的意见。上校还在做香烟,用长着老茧的手慢慢地搓着烟嘴,用一把削笔刀削着玉米秆。他到底开口了。 “我很满意,你把那桩事跟埃丝特那样解释,”他说,“要不然,她会想不开的,因为她非常看得起你,博士。这可怜的姑娘,简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谈谈,因为她比这儿的女人都要有教养得多。她喜欢跟你谈天,博士,你们俩志趣相投。” 维尔吉里奥低下眼去,奥拉旭做好了香烟,点上了火,又讲下去。 “可是昨儿晚上的那回事,博士,却非常恶劣。你可知道,先生,儒卡·巴达洛在到处乱讲些什么?” “我不知道,并且,跟你说实话吧,上校,我一点也不关心。我明知道巴达洛兄弟没有理由喜欢我。我是你的律师,先生,再说,也是党的律师。他们当然会讲我坏话的。” 奥拉旭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他几乎就站在维尔吉里奥的身边。 “当然啦,博士,这是你自个儿的事。我才不想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呢。即使像你这样,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想干涉。”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维尔吉里奥想要知道。 “你难道不明白,博士,除非你对这事采取一些行动,否则在这一带,就没人——请原谅我这么说——再会看得起你了吗?” “那为什么呢?” “儒卡·巴达洛到处逢人乱讲,说他从你的怀里抢走了一个女人,说他侮辱了你,可你呢,先生,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在说——请原谅我把他的话对你讲——你是个胆小鬼,先生。” 维尔吉里奥脸色发白,可是沉住了气。 “凡是看到事情经过的人,”他说,“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跳完了一支舞,在等乐队再奏一曲。当他一把揪住玛各特的胳臂的时候,我本来打算动手干涉,可是她请求我别这样做。后来,他讲了那句侮辱话,那时候,是马内加上校把我拖住的。” 这时,马内加·丹塔斯第一次插嘴进来。 “问题再清楚也没有,博士。要是我当时让你动手的话,我们现在都会在参加你的葬礼了,因为儒卡早就一手按在左轮上了。可是,这儿谁也不希望你给人害死啊,先生。” “博士,”奥拉旭说,“我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就住在这一带,我不知道还有谁比我更熟悉伊列乌斯的情形。我们这位朋友说得好,谁也不希望你给人害死,先生,特别是我,因为我用得着你。不过,我也不希望你在这儿受到侮辱,被大家当胆小鬼。我现在这样跟你谈,就是为了这一点。” 他顿住了,好像刚作了一篇长长的演讲。他又擦了一根火柴,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火柴,一面定睛望着律师,好像在等他开口似的。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先生?”维尔吉里奥问。 火柴烧痛了奥拉旭的手指,他把它扔在地板上。那香烟还没点上,挂在他肥大的嘴唇上,显得很小。 “我手边有一名‘卡勃拉’,”他说,“是个靠得住的家伙。我听说在礼拜四,儒卡·巴达洛要回种植园去。花五十密耳雷斯,先生,你就可以把这桩事办妥的。” “怎样办呢?”维尔吉里奥弄不大明白。 “给这个人五十密耳雷斯,”马内加·丹塔斯解释道,“他就肯干了。在礼拜四,他会在公路边等候儒卡的,这样,就没有一个教历上的圣人救得了他的命啦。” “再说,”奥拉旭安他的心说,“一点儿风险也不用担,因为巴达洛兄弟会说,是我打发那个家伙去干的。如果闹出什么法律诉讼,那会是针对我的,不过,你也不用为这一点担心。” 维尔吉里奥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不过,上校,打发一名‘雅贡索’出去,一眼不眨地把一个人杀了,这算什么勇敢的行为呀?我认为勇敢的行为不是这样的。哦,如果我在大街上碰到了儒卡,朝他脸上打一拳,那可是另一回事。可是,打发一名‘卡勃拉’去打死他——不对,我绝对不认为这算得上勇敢的行为。” “可是事情正是这样的,博士。你要是指望在这儿发迹的话,那还是让我把那个人叫来的好。要不然,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你也许正是天底下最出色的律师,可是大家不会来请教你。” “连党也不会来请教你,”马内加·丹塔斯说。 维尔吉里奥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来。他在思量着。这一点他可没料想到。他明白奥拉旭说得很对。在这一带,打发人出去杀人,算得上勇敢的行为,这样做了会使别人尊重你。他完全明白这不是陷害人的诡计。如果发生什么法律上的麻烦,责任会由奥拉旭来负的。话得说回来,他还是觉得没有充分的理由去把儒卡·巴达洛暗杀掉。 “因为我是你的朋友,博士,我来告诉你一桩事吧,”奥拉旭开口了,“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要把儒卡·巴达洛干掉的。关于这一点,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他杀害了我手下的四个人。”他更正了自己的话,“那是说,他手下的人杀害的,可是在这儿,这就等于他亲手干的一样。他把费尔莫的种植园放了火,还袭击了布拉兹的屋子。他干的好事还不止这些呢。还是干脆结果他的性命的好。我预备下个礼拜就动手砍伐森林,我才不想让儒卡·巴达洛到那儿来监视我呢。” 他住了口,又擦了一根火柴,抽起烟来。他紧盯着维尔吉里奥,意味深长地说:“我不过想帮你一个忙罢了,先生。你只消对那个人发一个命令,大家就会知道,虽然责任是我负的,却是由你打发他去收拾儒卡·巴达洛的。这样,往后就没人再敢冒犯你了,先生,也不敢冒犯你的女人了。大家都会尊重你了。” 马内加·丹塔斯拍拍维尔吉里奥的肩膀。他认为,这是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只消说短短的一句话就成。对你毫无损失。”奥拉旭总结一句道:“你知道,博士,我喜欢受过教育的人,可是在这一带,谁也没法光靠教育过活。” 维尔吉里奥低下头去。上校要打发人去杀死儒卡,可是存心要他来下命令给那名“雅贡索”,这一来,他的大名就可以登上伊列乌斯的英雄榜了。他想到埃丝特就坐在隔壁房里,编结着东西,忌妒得伤心非凡。他想到跟她双双出走,离开这地方,到一个文明的地方去——远走高飞,离开这些森林,这些乡镇,这个野蛮的城市,离开这间屋子,这儿,有两个上校在劝他: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该打发人去杀死一个人。跟埃丝特双双出走,到别的地方去,那儿,每个早晨都跟现在的不同,下午更加美丽,一到夜里,听不见别的呻吟声,只有那轻轻的做爱时的喘息声。在别的遥远的地方—— 奥拉旭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端传到他耳边: “还是打定主意的好,博士。” 4 连绵的冬雨大得厉害,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在玻璃窗上淌下来。海面上刮来的风,摇撼着花园里的树木,树叶和绿色的果实纷纷掉在地上。埃丝特闭上了眼睛,看见一幕幻景:一片树叶,在空中拼命地打着旋,雨点一滴滴地打在叶上,使它越来越沉重,到底掉在地上。这幻景叫她看得打了一个寒战,巴不得睡着。她紧紧地偎在她情人身上,两条大腿跟他的交叠在一起,把头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维尔吉里奥亲着她可爱的头发,把嘴唇轻轻贴在她闭上的眼睑上。她伸出一条赤裸的胳臂,搂住他的腰。睡意越来越浓了,眼皮越来越沉重了,她刚经过热烈的交合,给弄得筋疲力尽。维尔吉里奥还在跟她讲话,讲得很快,口气很兴奋,为了要她保持清醒来陪伴他。这时正当子夜,雨还没停,反而越下越大了,给埃丝特带来了睡意,让她全身懒洋洋的没劲儿。他可还是在讲着自己在巴伊亚求学时期的经历。他甚至把自己搞过的别的女人也讲给她听,想试试这样能不能叫她清醒过来,叫她跟睡魔搏斗。可是埃丝特至多哦哦嗯嗯地回答他,结果,转身合扑在床上,脸蛋埋在枕头里。 “讲下去吧,亲亲,告诉我——” 他一看,她已经睡熟了。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讲的那些话,关于自己的学生生活的那些话真空虚极了。空虚极了,没有一点儿意义,没有一点儿趣味。雨水在玻璃窗上淌下来——维尔吉里奥心想,真像泪水。一个人能够掉眼泪,让心里的哀愁化作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从脸颊上挂下来,那多痛快啊。埃丝特就是这样做的。她听见了维尔吉里奥在咖啡馆里跟玛各特跳舞的事,就让眼泪流出来,这样一来,再听他解释事情的经过,就容易相信得多了。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在眼泪里找到了安慰。可是维尔吉里奥连掉眼泪也不会。即使当初接到他父亲在内地突然身亡的消息时,他也没有掉眼泪。可是他热爱着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明白,为了使他能维持学业,他老人家吃尽了千辛万苦,他明白他父亲为他感到骄傲。可是即使那一天,他也没有掉眼泪。当一个朋友把他姑妈那封报告噩耗的信交给他后,他在那条街上站了好半晌,喉头有一个疙瘩。喉头有一个疙瘩,可是眼眶里却干干的没有一滴泪珠,干得发痛了,就是没有一滴泪珠。 泪珠般的雨水在玻璃窗上淌下来,一滴又一滴。维尔吉里奥心想,黑夜在为这片土地上死去的人们掉眼泪了。死去了那么多人,只有来一场倾盆大雨,才能补偿所有流掉的鲜血?他在这片土地上干吗?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呢?如今可来不及了,有了埃丝特了——只有一个办法:跟她双双出走。他刚到这儿的时候,心里雄心勃勃,看到了不少幻景:什么一大堆一大堆的金钱啦、众议院里弄到一席啦、在政界飞黄腾达啦、把这肥沃的可可地带一股脑儿掌握在手里啦。起初,他只关心着这些事情,情形发展得也很好。什么事都遵照了他的心愿发展:他挣到了不少钱,上校们都信任他,他做律师做得很得意。再说:政局也发展得很有利。州政府和里约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了,凡是明眼人都肯定相信,等这一次选举过后,州政府一定不会继续当政,说不定不等到选举就下台,因为据巴伊亚有些人说,联邦政府会来干涉州政府的内政[63]。反对党的领袖们这时正在里约热内卢进行谈判。联邦共和国的总统接见过他们,局势一天比一天明朗化了。他大有希望当下一年的众议员候选人,如果政权易手的话,他就一定会当选。 随后,埃丝特上场了,这一切就对他算不上什么了。他如今只关心着她的肉体、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愿望、她对他的爱情。说到头来,他在里约也可以打天下的,还不是跟在这儿一样?说实在的,他当初刚拿到法科学位的时候,正是打算到里约去的。如果能在一家律师事务所里找到一个职位,弄到一些合适的当事人,他不会爬不上去。他在塔博加斯和伊列乌斯花掉的时间,绝对说不上是浪费。他在这儿一年零八个月里学到的东西,比在大学里五年工夫学到的还多。大家都说,一个“伊列乌斯的律师”可以在世界上到处都吃得开,这句话实在说得很对。在这里,凡是这门行当的种种微妙的花招,全都用得着。必须具备完善的法律知识:掌握玩弄法律的手法才成。随他到哪儿去,没有问题,他都大有希望会飞黄腾达,因为他在伊列乌斯被公认为当地律师界最出色的律师之一,可不是无缘无故的啊。 当然啦,在别的地方可不会这么容易,他不会像在这里一样,这么快就飞黄腾达,因为他在这里已经出了名,打进了政界。既要容易又要快,这两点在维尔吉里奥的头脑里扎下了根。 他在这里,可以说向上爬得相当快,可是却说不上容易。为了要人家尊重你,不得不打发人出去杀人,难道可以说得上容易吗?为了博得大家的尊敬,在政界打出一条出路,就这么干?不,这不是容易的事。无论如何,对他来说,这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他是在别的土地上成长的,生活习惯和对事物的看法都跟这儿的人不一样。对这里的上校们,对在这片土地上进入老年期的律师们说来——对奥拉旭、巴达洛兄弟、马内加·丹塔斯、热纳罗博士(尽管他自命有修养,出名为人方正,从没踏进过妓院)说来,这是很容易的事。他们打发人出去杀人,就像修剪一个可可林,或者到登记处去领一张出生证一样随便。不错,对他们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维尔吉里奥对这桩奇怪的事情也曾经考虑过。可是,他如今不由得用另一副眼光来看待这批种植园里的粗坯,以及城市乡镇上的诡计多端的律师了,他们从容不迫地打发手下的“卡勃拉”到公路边去等待敌人来,从树背后朝他们开枪。他眼前的愿望,首先是跟埃丝特双双出走,其次是把在这里日常发生的那些恐怖事件忘个干净。他非得自己也处在不得不打发人出去杀死一个人的地位,才能理解这些事真丑恶得骇人听闻,才能看清这片土地怎样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 可可的黏质粘在可可林工人的脚上,结成一层厚厚的外壳,用水洗也洗不掉。他们每一个——工人、“雅贡索”、上校、律师、医生、商人和出口商——他们每一个人的灵魂里、身子里、心坎里都附着这种黏质,随他们受多少教育,有多少修养,或者感情上有多少提高,都没法把它清洗掉。因为可可就是金钱,可可就是权势,可可就是整个生命啊。它不仅仅是种植在富有滋养的黑土里的植物罢了。它也在他们的身子里扎下了根。它在他们每个人的身子里长大起来,在心房上投射着一片邪恶的阴影,把善良的本性全消灭干净。维尔吉里奥并不痛恨奥拉旭、马内加·丹塔斯,更不痛恨那个笑嘻嘻的黑人——他思想斗争了好久,才总算命令这黑人在星期四晚上去狙击儒卡·巴达洛。不,如果他痛恨什么的话,那就是可可本身。他觉得自己被它控制住了,怨恨自己竟没有勇气说一声不,让奥拉旭一个人去担当杀死儒卡的责任。 实情是,他不知道这片土地、当地的风习、跟可可有关的一切,已经把他笼络到什么程度。有一回,在塔博加斯,他扇了玛各特一个嘴巴,那时候,他才第一次看出还有一个他自己不知道的维尔吉里奥——跟那个坐在学校里的长椅上、态度和蔼可亲、野心勃勃、心情愉快、同情别人的困难、一贯善于感受痛苦的维尔吉里奥大不相同。他如今变成了一个粗坯——哪一点跟奥拉旭不同呢?说真的,他跟奥拉旭一模一样了,他的反应也变得一模一样了。他跟埃丝特第一回见面的时候,曾经想到要把她从一个妖魔,一个卑鄙下流、头脑鲁钝的人手里拯救出来。可是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俩都是杀人凶手,他们俩都打发“卡潘加”出去杀人,他们俩都是依靠可可树上的黄金果过活的啊。 维尔吉里奥心想,这时候,儒卡一定已经中了枪,公路边又多了一具尸体啦。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不会就给埋在一株树旁,只有一个简陋的十字架来标明那是他长眠的地方。儒卡是个有钱的种植园主。人家会把他的尸体运到伊列乌斯,举行盛大的葬礼,热纳罗律师还会在坟场上做一篇演讲,把死者跟过去的历史人物相提并论。维尔吉里奥本人也很可能去参加葬礼,因为在这一带,一个杀人凶手送他杀害的人的棺材上坟场去,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据说,竟然还有人带着哀悼的神情,穿着黑色的丧服,帮忙扛他杀死的人的棺材呢。不,他可不想参加儒卡的葬礼,因为他怎样再好意思去跟堂娜奥尔加会面呢?儒卡不是个好丈夫,他跟别的女人同居,在咖啡馆里赌钱,可是尽管如此,堂娜奥尔加还是一定会痛哭流涕,万分苦恼的。在这种关头,他怎样好意思去跟她会面呢?对他来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远走高飞,出门旅行,到一个能把伊列乌斯、可可和黑夜里杀人的事忘个一干二净的地方去。到了那里,他不会再想起在埃丝特的屋子里的那一晚,他在上校的书房里同意他们去叫那名“卡勃拉”来的情景了。他为什么会同意呢?要不是因为他已经给不可挽回地束缚在这片土地上,又是什么呢?至于他带了埃丝特双双出走的想望,那又算得上什么,还不是一个越来越渺茫的梦想?是啊,他给束缚在这片土地上了,他想望自己也当上一个可可种植园主,在心坎里期望着,奥拉旭会在塞克罗·格朗德的一场械斗中被人杀害,这样,他就可以娶埃丝特啦。 他如今才坦白承认,自己始终抱着这个奢望,一天又一天,尽盼着上校的死讯,盼着他被巴达洛那一派的枪弹打死的消息。即使一方面设法在里约找工作,自己拼命多挣些钱,为了可以跟埃丝特双双出走,另一方面找些借口,跟她讲该延期出走的时候——他也不过在盼着那桩他自以为必然会发生的事:巴达洛兄弟打发人来把奥拉旭杀了,这一来解决了问题。他曾经想起过这事,并且设法不去想它。他心想,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奥拉旭被杀了,他就要劝埃丝特跟巴达洛兄弟谈判讲和,协议瓜分森林,结束这场争夺战。可是他当时还骗自己说,他不过把这愿望当作一桩可能发生的事情看待,自以为当了家庭律师,有义务这样做。 这会儿,睡在这床上,他眼睁睁地望着泪珠般的雨水在玻璃窗上淌下来,一面硬要自己承认这一点:他不再有离开这片土地的自由,他已经肯定地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被一具尸体缚住了,被儒卡·巴达洛缚住了,因为他的被杀得由他来负责。因此,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待,等到奥拉旭也被人杀害,也给埋掉了。于是,他可以占有埃丝特,还可以占有奥拉旭的产业和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他会变成一个阔佬,受人尊敬,当上政界头子、众议员、参议员,随你喜欢什么职位都可以弄到。人家会在伊列乌斯的大街上议论他,可是又会卑躬屈膝地向他问好,对他一躬到地。没有别的出路了。不用再考虑什么双双出走,到别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了,因为不管他跑到哪里,他总会忘不了儒卡·巴达洛一手按在伤口上,从马上摔下来的那幕情景,他看见那雨水淋漓的玻璃窗上就反映着这幕情景。他用干得没有一滴泪珠的眼睛望着这幕情景,不禁想起自己的心脏也枯萎了,蒙着一层阴暗的可可色调。 不用再考虑双双出走了。他的双脚如今已经被泥土的黏质、软可可的黏质和鲜血的黏质胶住了。不可能再梦想过不同的生活了。在星期四的夜晚,在通往费拉达斯去的公路上,有一个人会把儒卡·巴达洛从马上打下来。维尔吉里奥转身去搂抱身边的女人。埃丝特带着睡意,微微一笑。 “现在别这样,亲亲。” 他越来越苦恼了,飞快地穿上衣裳。他需要让雨水打在身上,打在发烧的脑瓜上,他需要洗洗自己的双手,洗洗那沾着鲜血的双手,洗洗那血迹斑斑的心房。他忘了像往常那样提高警惕,就径直穿过花园,走到外面的铁轨上。他脱下帽子,让雨水在脸上挂下来,好像这就是他自己流不出的泪水。 5 然而,维尔吉里奥的苦恼是没有事实根据的,同样的,那星期四,奥拉旭在塔博加斯热塞医生家里过夜的时候,医生自以为在上校脸上看出的兴高采烈的神色,也是没有根据的。自从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开始以来,奥拉旭天一黑就不再在公路上赶路,虽然他随身带着保镖。那天下午,他有事在镇上多待了一会,来不及动身回种植园去了,因此,决定第二天早上再走,这时已经是傍晚,他就坐在热塞医生的诊所里,看医生诊疗病人来消磨时光。因为差不多所有的病人都是他的相识,都是他的政界拥护者,他这样做也不好算是浪费时间。他跟每个人都有话可谈,问到他们的工作、私事和家庭。只要他高兴,他是能待人和蔼可亲的,而今天,他心情特别愉快。天色越来越黑,他越来越亲切了。 他从医生诊所的窗口,看见儒卡·巴达洛,穿着皮靴,佩着马刺,从阿泽维多的五金店里出来,在街上走过去。奥拉旭上校眼看他这对头步履健劲地走着,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时候,他打发出去的那名“卡勃拉”一定在走向通往费拉达斯的大路边的埋伏地点了。维尔吉里奥律师思想斗争了好久,才打定主意这样做。奥拉旭很喜欢这位青年律师,自以为这样把“消灭”儒卡·巴达洛的功劳归给他,不让他担一点风险,可以说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在窗口转过身来,跟一个刚走进来的女人讲话,她丈夫西尔维奥·芒泽尼亚在帕莱斯蒂那附近有一小块地,是奥拉旭在那里的得力心腹之一。她丈夫得了热病,在发烧,她在当天把他从可可林里送到这儿,前来找热塞医生。他们耽搁在河对岸自己的小屋里。那妇人被西尔维奥的病情吓坏了。她说,不得不用吊床把他抬来,因为他不能骑马了。 奥拉旭陪热塞医生一起到病人家去,帮着把病人抬到床上,让医生可以检查病情。他问那妇人要不要钱,说他愿意帮忙。热塞医生知道上校待他的政界帮闲和朋友们很亲热,可是这一天,却不免觉得上校的态度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因为即使在这位医生诊疗病人的时候,他也不肯离开这间屋子,偏要帮助病人的妻子摆弄便壶,给西尔维奥换掉给汗水弄得黏糊糊的衣裳,还把药房里送来的药给他服用。 热塞医生临走时,把上校拉到一旁。 “这病没救了。” “真的——?” “这种热病害死了不少人。他活不到明天的。你还是跟我一起走的好,先生,去洗个澡,用酒精擦擦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可是奥拉旭只笑笑就算了。他一直待在西尔维奥家里,直到晚饭时分才走,还答应等会儿再去呢。直到预备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他才洗手,热塞医生替他担心,他可还是笑笑。他说,热病见到他也会回避,不敢近身的。于是热塞医生就对他讲科学上的大道理,因为这种不知名目的热病正是他的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它只消几天工夫就能害死一个人,而且什么办法也没有。然而,这一晚,什么事也没法使奥拉旭扫兴。他兴致好极了,竟然又到西尔维奥家去当护士了。等到病人奄奄一息的时候,正是他跑来找热塞医生的,半路上还去通知了神父。等他们赶到那儿,西尔维奥已经咽了气,他妻子在室内一角哭着。奥拉旭不禁想起,儒卡·巴达洛这时一定也死了,尸体横在公路旁,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去了神采,跟西尔维奥的一模一样。他对那寡妇说,愿意负担丧葬费用,并且又帮她给她丈夫换了衣裳。 实在,奥拉旭没有真正值得高兴的理由,维尔吉里奥也没有消沉的理由,因为他们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儒卡·巴达洛,这时正骑着马朝种植园进发,在背后的路上撇下了一具尸体,就是那个给打发来狙击他的“卡勃拉”。安东尼奥·维克托扑在驴背上,由维利亚托拉着缰绳。他第二次搭救了东家的性命,自己却受了伤。事情发生得完全出人意外。那个埋伏的人举起了来复枪,全神贯注地听着越来越近的蹄声,眼睛死盯着那个走在头里的骑着马的人,认出正是儒卡——就在这时候,安东尼奥·维克托听见路旁传来一阵轻轻的窸窣声,以为准是一只豚鼠或者犰狳,就把驴子赶到树丛边,想带只小动物回去,送给堂娜安娜。他一看见这名“卡勃拉”举起了枪,就马上开了一枪,可是没打中。那人朝安东尼奥·维克托旋过身来,就是一枪,打伤了他的腿。正因为他刚在跨下驴背,子弹才没打中他的胸膛。听到了枪声,儒卡和维利亚托都飞奔过来,那名“卡勃拉”来不及逃走了。他们并不马上杀死他,甚至也不就去照料安东尼奥·维克托的伤口。儒卡先审问那个人。 “告诉我们谁叫你来的,我就放你走。” “是维尔吉里奥律师叫我来的,”那个人说,“可是奥拉旭上校——” 这名“卡勃拉”走开去的时候,维利亚托举起来复枪来,只见黑夜里一道闪光,那人倒在地上了。儒卡从自己的绸衬衫上撕下了一条,正在包扎安东尼奥·维克托的腿,一听见枪声,就站起身来。 “我不是说过放他走的吗?”他气愤地喝道。 维利亚托想给自己辩白。“这样就又少了一个啦,东家。” “我非得教你怎样服从我的命令不可。我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儒卡·巴达洛是从来不食言的。” 维利亚托低下了头,答不上来。然后他们走到那人身边,一看已经死了。儒卡扮了一个鬼脸。 “来帮一下忙吧。”他对维利亚托说。他们把安东尼奥·维克托放在驴背上,维利亚托拉起缰绳,大家动身上路。等他们赶到种植园,火油灯已经点了起来,这说明西尼奥在着急了,因为他料想他弟弟早就该回来了。很多人跑到草坪上,一群“雅贡索”和工人跑上前来,帮忙把安东尼奥·维克托从驴背上抬下来。但听得一片七嘴八舌的问话声,种植园里的人们把驴子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来救护这受伤的人。西尼奥·巴达洛亲自抬起他的肩膀,帮忙把他搬进屋去。他们把他放在一张条凳上,堂娜安娜高声叫唤蕾蒙达拿酒精和棉花来。一听见这混血姑娘的名字,安东尼奥·维克托转过头来。只有他和堂娜安娜留意到,蕾蒙达把瓶子和一包棉花递给女主人的时候,双手打着哆嗦。她站在旁边不走,帮堂娜安娜包扎伤口(子弹撕裂了皮肤,可没有碰到骨头)。她那双粗糙结实的手,现在可变得又柔顺又轻巧了,柔软得像地道的女人的手。对安东尼奥·维克托来说,这双手要比堂娜安娜那双纤手温柔得多,更来得柔软而娇嫩。 6 一个明亮温暖而阳光灿烂的早晨,混血姑娘蕾蒙达拿着堂娜安娜叫她送给安东尼奥·维克托的面包和牛奶,走进工人住的棚屋。屋子里没有别人,工人们都到可可林去摘可可果了,那个受伤的人发着烧,老是睡不稳,时不时翻来覆去。姑娘在他床边站住了,低头望着他。他那条绕着绷带的腿在旧被子外面,她看见他一只大脚上满是干掉的可可黏质。今儿晚上,他不会在河边等候,帮她拎水桶了。 蕾蒙达突然害怕起来了。会不会他就要死了呢?西尼奥·巴达洛说过,安东尼奥·维克托受的伤算不上什么,不消三四天,他就可以起床走动,又可以挨一枪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害怕。如果黑人热雷米亚斯还活在世上,她准会壮起了胆子,一路走进森林,去问这位巫医要一份特效药。她不相信这种从药房里买来的药,这药就在床边,她眼前得给他服用。她还记得一篇对付热病和蛇咬伤的祷文,那是她母亲在大厦厨房里教给她的。因此,在给安东尼奥·维克托吃药以前,她在地板上双膝跪下,祷告道: 可恶的热病,我把你三次埋在土地深渊。第一次奉圣父之名,第二次奉圣子之名,第三次奉圣灵之名,以及童贞玛利亚和诸圣的圣宠。我召遣你,可恶的热病:命令你回进土地深渊,让我的—— 据老莉佐莱达说,念到这里的时候,必须把病人和祷告人之间的关系说明一下——譬如说,“我的兄弟”“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东家”等等。蕾蒙达一时拿不定主意了。如果情况没有这么严重,并且他没有睡熟的话,那说不定这篇祷文的末一句她就不会这样念: ——让我的人儿免除一切病痛。阿门。 安东尼奥·维克托醒过来了,蕾蒙达就又板起脸来,态度也粗暴了。“你该吃药了。”她用一条粗大浑圆的胳臂抬起他的头,他喝了一匙药水,就用发烧的眼睛盯着她。她走到那所谓的炉灶边,那儿有三块石头,围着几块熄掉的煤和一些烧掉了一半的木片,石头上搁着一锅水。蕾蒙达倒掉了锅内的水,把随身带来的一瓶牛奶倒在锅里,生起了火。安东尼奥·维克托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姑娘蹲在炉灶边,等牛奶烧开。 “蕾蒙达。”他叫了一声。她扭过头去,朝他望着。“你过来。”她勉勉强强地走过去,步子跨得又小又慢。“坐下。”他说,在床上让出些地方给她。 “不。”她只应了这一声。 安东尼奥·维克托对她仔细望着,接着鼓起了勇气问:“你肯嫁给我吗?” 她还是带着几分苦恼的样子。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双手玩弄着裙边,眼睛盯着泥地。她不搭腔,却跑到炉灶边去。牛奶煮沸了。 “差一点溢了出来。” 安东尼奥·维克托倒在床上,刚才用劲说了几句话,给弄得筋疲力尽了。她这时正在煮水,预备做咖啡,把它盛在一只白铁杯里给他喝,替他把面包蘸饱了咖啡。随后,她把杯子洗干净了,弄熄了火。 “我吃午饭的时候再来。” 安东尼奥·维克托一声不吭,只顾朝她望着。她临走前,又在他床边站住了,眼睛又盯着地上,双手不停地玩弄着裙边,脸上带着着恼的表情,声音里也带着一点儿懊恼的意味。 “只要教父答应,我愿意。” 她说罢就走出门去,安东尼奥·维克托觉得热度越来越高了。 7 儒卡·巴达洛刚跟西尼奥商量好了砍伐森林的全盘计划。他们预备下星期一动手。干这工作的人手已经全挑好了,那是说,实际上动手砍伐树木和焚烧草莽的人手,以及端着来复枪,站在旁边保护他们的人手。 “那就一言为定,我礼拜一动手。”西尼奥坐在那把奥国制的高背椅子上,等着听下文,因为他明白儒卡还有些话要说。“这个安东尼奥·维克托真是个出色的‘卡巴克罗’。” “嗯,他很好。”西尼奥同意。 “不过,他很怪,”儒卡笑嘻嘻地说下去,“我到棚屋去找他谈过。你知道,这是他第二次把我救出了险境。第一次是在塔博加斯,记得吗?” “嗯,我记得。” “还有一次就是昨儿晚上。所以我到那边去,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给他帮些忙。我跟他说,我想把那块去年就烧尽了草莽,可是到现在还没种上东西的土地给他。就是在‘边界种植园’边的那一块。那是块好地,可以在上面搞一个上好的可可林。可是你知道他跟我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他说,”儒卡忍不住又笑起来,“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答应让他娶蕾蒙达做老婆。好,你说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我想给这可怜的家伙一块地,可他呢,却只想要那个丑婆子。我跟他说,你一定会同意的。” 西尼奥没有异议。“他可以娶她,”他说,“还拿那块地。我下回到伊列乌斯去的时候,会叫热纳罗到土地登记处去替他登记的。他是个好混血儿。蕾蒙达呢,也很不错。我答应过她的父亲,等她出嫁的时候,要好好儿照应她。我同意。” 他正想扯高了嗓门,把蕾蒙达和堂娜安娜叫进来,告诉她们这个消息,看见儒卡打了一个手势,就顿住了。 “我另外还有一桩婚事要跟你谈谈。” “另外还有一桩?难道你变成种植园工人的圣安东尼奥了不成?” “这一桩不是工人的。” “那是谁呢?” 儒卡心里盘算着怎样着手谈这问题。“你知道,”他说,“蕾蒙达跟堂娜安娜两个人是同岁。她们都吃黑莉佐莱达的奶。她们是在一块儿长大的。如果她们能一块儿出嫁,那多好啊。” “堂娜安娜吗?”西尼奥·巴达洛眯着眼睛,一手捋着胡子。 “就是那位若奥·马加良斯上尉。他在伊列乌斯跟我谈起过这件事。我看他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西尼奥把眼睛一闭,跟着就睁开了。 “关于这方面,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我留意到堂娜安娜当着上尉的面多么心慌意乱——在这里,还有参加游迎队的那一次。”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 “没人真正知道他的底细,”西尼奥沉思地说,“听他自己说,在里约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又是天知道些什么。可是就没人真正知道他的底细。你自己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不过我想也没什么关系。这是片新的天地,西尼奥,在这里,什么都是新的,这你也知道得很清楚。每个人都是白手起家的,再说,衡量起一个人来,总是根据他后来的成就的。谁知道他来这儿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要紧的是他将来怎么样。我觉得上尉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他可有的是胆量。” “也许是的。” “他根本没有合法的权利,就动手测量那片土地。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钱,不是为了交情,可是他想娶堂娜安娜,却不是为了她的钱。他爱上了她。我了解人,跟我了解土地一样明白。即使她没有一个子儿,他不得不赤手空拳地从头做起,他也会娶她的。他有胆量,这是最要紧的。这可比整天吊儿郎当、怨天尤人强多啦。” 西尼奥在仔细考虑,眼睛半开半闭的,双手捋着黑胡子。 “有一桩事我想跟你说说,”儒卡接着说,“你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儿,我呢,一个也没有,再说,也不可能会有,因为医生跟我说过,拿奥尔加来说,根本不可能。早晚有一天,人家会请我挨一枪,把我打死的,这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我的敌人当中有一个会把我打死的——我绝对不会活着看到这场争夺战结束的。这么说,等你老了,该由巴达洛家的哪一个来收获可可果,并且挑选伊列乌斯的市长呢?我问你,由哪一个来呢?” 西尼奥不搭腔。 “他跟我们是同道,”儒卡说下去,“就算人家没有骗我,他大不了是个职业赌棍,那又怎么样呢?归根结底一句话,这一切还不是一场赌局吗?我们家里需要这样的一个人,等人家把我干掉了,可以代替我。” 他大踏步地走到一张条凳边,拿起自己的马鞭,在皮靴上拍击起来。 “你可以把她嫁给一个自由职业者,不管是医生还是律师,可是对你有什么好处呢?那家伙只会靠可可上的进益过日子,才不会栽种一个可可林,或者砍掉一座森林呢。他只会到东到西地乱花大钱。可是这位上尉见过世面。他眼前正想当一个可可种植园主。因此我才认为这倒是桩美事。” 蕾蒙达进来打扫房间,西尼奥挥挥手,叫她出去。 “我跟他这样说过:‘只是有一点,上尉。谁娶了堂娜安娜做老婆,谁就得改姓她的姓。我知道这是违反习惯的,一般总是女方改姓男方的姓的。可是关于堂娜安娜,她丈夫一定得改姓巴达洛。’” “他听了怎么说?” “他起先不同意。他说,马加良斯家族也是怎样地了不起。不过,等到他看出没法回避这一点的时候,就同意了。” 西尼奥·巴达洛这时朝隔壁房间叫唤道:“堂娜安娜?蕾蒙达?到这儿来!” 她们俩走进房来。堂娜安娜看上去已经猜出了她父亲和叔叔在讨论些什么了。蕾蒙达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却以为他们叫她进来打扫呢。西尼奥先对这混血姑娘说: “安东尼奥·维克托要想娶你。我已经答应了。我要把‘边界可可林’后面的那块地给你陪嫁。称你的心吗?” 蕾蒙达不知道该朝什么方向看才是,说:“要是教父觉得不错,那——” “那好,准备结婚去吧。我们不想多耽搁时间。你去吧。” 蕾蒙达走了,西尼奥然后把堂娜安娜叫到他坐的椅子边。 “也有人来要求娶你,女儿。儒卡认为不错,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那位到这儿来待过的上尉。你觉得怎么样?” 堂娜安娜活像安东尼奥·维克托面前的蕾蒙达一样,眼睛盯着地板,双手玩弄着裙边。她说不出话来了。 “是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吗?” “正是他,你喜欢他吗?” “嗯,爸爸,我喜欢他。” 西尼奥·巴达洛慢慢地捋着胡子。“拿《圣经》来。我们来看看那上面怎么说。” 堂娜安娜这才抬起头来,不再望着地板,双手放掉了裙边。她声音又强硬又坚决地说: “不管《圣经》上怎么说,爸爸,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我愿意嫁,那就是上尉。即使你不答应也无所谓。” 她说罢就跪倒在她父亲跟前,抱住他的两腿。 8 热塞医生不得不在演出时中途离场,使“塔博加斯业余剧团”的演员们失掉了导演和提示。这一来多少影响了演出,因为有不少演员没有背熟台词,必须依靠提示帮忙。然而,这也没多大关系,因为镇上的居民也没空来讨论《交际花》的演出了。那个来找热塞医生的人带来了一桩引起轰动的消息:奥拉旭病了,得了热病睡倒了。因此医生不得不中途离场。他把种种特效药塞在药包里,由那报信人陪着,立刻上马出发。这消息在场子里口口相传,很快地一排排传过去。等到第二天早晨十一点钟,埃丝特跨下火车,并不留在塔博加斯吃中饭,就骑上在车站上等候着的一匹马,挤在一帮“卡勃拉”当中,动身上路,这时候,全镇都知道奥拉旭在帮忙看护那个三天前去世的西尔维奥的时候,染上了热病。 西尔维奥的遗孀已经在为奥拉旭做“九日祈祷”了,据她说,他“真是个好人”。维尔吉里奥不管大家议论纷纷,把埃丝特一直送到塔博加斯,可是当天没有就到种植园去。他要等上校的病恶化了才去。他如今也随身带着一支左轮,那是自从他听说儒卡·巴达洛没有中伏身亡的时候开始的。同时,全镇的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待下一个来拿药的人带消息来。热塞医生的诊所停闭了,他妻子通知病人们,医生要等到奥拉旭上校“度过了危险期”才能回来,当地的居民们把这句话解释成为,热塞医生将陪着奥拉旭的尸体一起回来了——因为得这种热病的人没有一个复原过。大家还提出了不知多少种植园工人、上校、自由职业者、商人等等的例子来作证。虔诚的老太太们又在散播那个瓶中魔鬼的故事,说什么有一天魔鬼会钻出来,把奥拉旭的灵魂带走的。据说,贝托修士已经从塔博加斯一路上种植园去给上校领终傅圣事[64],听他忏悔,并且赦免他的罪了。 可是奥拉旭没有死。一星期后,他的热度开始下降,终于全部退尽了。很可能这番挽救他性命的不是热塞医生的药,而倒是他自己那副强健的体格,因为他是个既无不良嗜好又无生理缺陷的人,每个器官都十分健全。热度一开始下降,他就吩咐手下的人动手砍伐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维尔吉里奥被请到种植园来,因为上校有些微妙的法律问题想请教他。他曾经到种植园来过一次,可是当时奥拉旭正病得神志昏迷,嘴里乱说胡话,对手下人吆喝着,提起了可可,砍伐森林,栽种可可林,收获可可果,等等。埃丝特又瘦又小,活像个精灵,不肯离开病人的床边,表现了无限的忠诚。维尔吉里奥第一次去时,她只问了他关于在伊列乌斯的孩子的近况,他简直没机会跟她单独在一起。只有当她端着一脸盆热水从厨房回寝室去时,有过短短的一会儿,他跟她单独在一起,还亲了她。他们只谈了几句话,维尔吉里奥觉得很伤心,好像被人出卖了。再说,他眼睛里还隐隐约约地带着些不安的神情,好像自以为奥拉旭的得病和死亡(他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该由他来负责似的——好像上校这次生病,是应验了这位青年律师的秘密心愿似的。他明白埃丝特也抱着这种想法,可是尽管如此,她的态度还是叫他伤心,好像她对他负了心似的。 等到奥拉旭脱离了危险期,叫维尔吉里奥来商谈的时候,他当着埃丝特的面,拼命装出一副苦恼的表情,埃丝特的脸上呢,也带着一副又疲惫又忧郁的神色。上校穿着寝袍,躺在床上,盖着白被单,他妻子坐在床沿上,双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奥拉旭从没这样高兴过,因为埃丝特对他的忠诚经受了考验。他兴致勃勃,忍不住想活动一番,就不但对工人们,还对那天来看他的马内加·丹塔斯和布拉兹发号施令了。维尔吉里奥走进房来,弯下身去,跟上校拥抱,跟埃丝特冷冷地握握手,也跟马内加·丹塔斯拥抱了一下,还恭喜热塞医生,说“他创造了奇迹”。奥拉旭听得哈哈大笑。 “除了天主以外,”他说,“博士,只有一个人救了我的命,那就是这位姑娘。”他指指埃丝特。他接着对热塞医生道歉说:“当然啦,我的朋友,你也尽了全部力量——什么药品啦、治疗法啦,这样那样的。不过,要不是多亏她,直到现在还没闭过眼,那我简直不知道——” 埃丝特站起身来,走出房去,维尔吉里奥不知不觉地在她刚坐过的床沿上坐了下来。他觉得屁股下面暖烘烘的,那是他爱人身上的暖气,心头不禁猛地涌起一阵对奥拉旭的痛恨。奥拉旭没有死。维尔吉里奥一时让那些深藏在心坎里的念头浮现上来了。他没有死。唉,但愿能打发人去把他宰了,那多好啊? 他全神贯注地想得出了神,好一会儿不去留心听别人在讲些什么话。等到马内加·丹塔斯问他“你的意见怎么样,博士?”才使他回到眼前的环境里来。 后来,他在风干槽边跟埃丝特相会。她紧紧偎在他身上,抽噎起来。“你认为我不该那样做,是不?我实在没别的办法呀。” 他听得感动极了,把手伸进她的衣裳,抚摸他心爱的肉体。他亲亲她的眼睛,她的脸蛋——忽然一下子顿住了。“啊呀,你在发烧呢?” 她叫他放心,说没有这么回事,不过觉得很累罢了。她连连亲他,恳求他当晚在种植园里过夜。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照料病人的时候,可以抽空到他房里去。他被她恳求得动了心,巴不得跟她爱抚拥抱,就答应了她。直等到看见有一帮工人在大路上走过来,他才放她走。 然而,吃晚饭的时候,埃丝特吃不下东西,在饭桌边坐也坐不住。她唉声叹气地说,觉得身上发冷,直想呕吐,就走出房去。维尔吉里奥急得脸色惨白。“她染上热病啦?”他对热塞医生说。医生就站起身来,出去找埃丝特。她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维尔吉里奥不管有马内加·丹塔斯和布拉兹在场,也站起身来。他走到走廊上,在医生身边站住了,等了一会,埃丝特开门出来,眼睛异样地闪着亮。 “你觉得不舒服吗?”他握住了她的胳臂问。她朝他亲切地笑笑,轻轻地捏捏他的手。 “不,没什么。我不过站不稳罢了。我想去躺一会儿。我就回来。” 她说罢,对费莉西亚吩咐了几句,就走进很久以前维尔吉里奥第一次来种植园过夜时睡过的那间屋子。他站在走廊上,看她在床上躺下。热塞医生跟着她进去,对维尔吉里奥说了声对不起,就随手把门带上。奥拉旭在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叫唤起来,他想知道出了什么事。维尔吉里奥就走进上校的寝室去。 “她染上了热病。”他声音发抖地说。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说不上来,只顾站在那儿,愣望着奥拉旭。上校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开了。他也想说话,可是也说不出口。他像一个从高空中摔下来的人,抓不住什么东西来稳住身子。维尔吉里奥直想拥抱他,跟他一起哀悼、痛哭,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一对可怜虫。 9 伊列乌斯人一致的意见是:在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中,巴达洛兄弟显然占着上风。不但那些虔诚的老太太在天主堂的圣器间里这样说,消息灵通的人士在酒店里也这样说,甚至律师们在法庭上也这样说。大家一致认为,巴达洛兄弟实际上已经获得了胜利,这多半得归功于奥拉旭的病。那桩诉讼案给搁了起来,因为热纳罗律师提出了相反的诉状,法官采纳了,才使诉讼案停顿了下来。因此,儒卡·巴达洛已经打进了森林,正在砍伐“圣安娜种植园”附近的那一部分,还动手烧荒。 不错,枪战还在进行,马内加·丹塔斯、雅德、布拉兹、费尔莫、泽·达·里贝拉和那一带其他的小种植园主,都在全力抵抗巴达洛兄弟手下人的进攻。马内加·丹塔斯布下了埋伏,等待着那些到森林中有一处地方来砍伐树木的工人,结果是一场大枪战。这还不算,布拉兹带了几个人,趁有一晚儒卡不在,袭击了工人营地。可是,尽管如此,砍伐工作还在进行,巴达洛兄弟在这地方也弄到了一个立脚点。 随后,奥拉旭手下的人的进攻突然空前地剧烈了。因此,当儒卡陪伴工人们一起打进森林,负责保护他们的时候,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着手反攻了。有一晚,他到若泽·达·里贝拉的种植园去,把他的干可可仓库放了一把火,造成了两万五千磅可可的损失,而且这批可可已经卖掉了。他还把那些木薯种植园也放了火,泽·达·里贝拉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火焰扑灭。 在伊列乌斯,人们说什么在纵火焚烧维南西奥的土地登记处后,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变成一个纵火狂了。在《伊列乌斯周报》上,他总是被称为“纵火犯”。鲁伊律师甚至写了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把德奥多罗比作在罗马大火时奏琴作乐的尼禄皇,把若泽·达·里贝拉和他的工人们比作那些“初期基督教徒,他们被这位现代的尼禄灭绝人性的疯狂迫害,他简直比那荒淫无道的罗马皇帝更十恶不赦”。在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期间刊出的文章当中,这一篇最最出名,巴伊亚的反对党报纸把它转载了,标题为“政府党在伊列乌斯犯下滔天大罪”对德奥多罗还提起了刑事诉讼。 可是,即使奥拉旭复原以后,他还是没法在自己种植园边的森林里开始砍伐,这一来,使舆论变得绝对拥护巴达洛兄弟了。大家认为,奥拉旭这样不活跃,是因为埃丝特在生病的关系。虽然如此,上校派出去的工人和“雅贡索”,事实上也有那么一两回,还来不及动手砍伐和烧荒就回来了。原来,一连两个晚上,西尼奥·巴达洛亲自率领了人去袭击雅德的营地,结果,奥拉旭手下的人只得放弃了砍伐工作。只有布拉兹一个人,带了几个手下人,在一小块地上烧了荒,可是,跟巴达洛兄弟开伐的土地一比,这简直算不上什么。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相信奥拉旭会获得胜利。他们的根据主要是上校比对方有钱,因为他在银行里有大量存款,可以长期斗争下去。不但砍伐森林、栽种可可很耗费金钱,主要还有养一大帮暴徒的惊人费用呢。这些还不算,西尼奥在准备嫁女儿的事,他打算大事铺张一下。他到里约热内卢去定了许多东西,把伊列乌斯的住宅彻底翻造了一下,添盖了整整一幢边厢,给年轻的新婚夫妇居住。他甚至把种植园里的大厦也粉刷一新,同时,不少裁缝和做花边的正忙着做新娘的服装,因为上校嫁女儿算得上一桩大事呢。新娘该有许许多多亚麻布制品,什么床罩啦、被单啦、被子啦、枕套啦、餐巾啦等等,全都绣满了花,可以用上好几十年,以后传给子女和孙儿孙女们应用。还打发些专差到内地去收购最最精细的花边。一句话,有这么多雇来杀人的“雅贡索”、裁缝、鞋匠和其他替新娘做衣裳、鞋子的人需要给钱,钱就像水一样流出去了。在伊列乌斯,关于这桩婚事的议论,差不多跟关于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的一样多。若奥·马加良斯离开了那儿,到种植园去帮助儒卡开伐土地,可是他时常回伊列乌斯去,为了要上咖啡馆去打牌,在扑克上捞一点钱。在大厦里,他没什么花费,可以攒起钱来。 然而,还有些人得悉西尼奥·巴达洛已经把本年度可可收成上的进益差不多全部花光了。马克西米利亚诺跟他的好朋友们说,西尼奥甚至愿意按照相当低的价钱,提前出卖下一年的收成,可是奥拉旭今年收获到的可可,到如今连一半也没卖掉呢。尽管如此,相信他会胜利的人还是少得可怜。大多数的人都拥护巴达洛兄弟,认为他们绝对不可能失败,于是,大家都去定做新衣服,预备参加堂娜安娜的婚礼。有天下午,虔诚的老小姐和太太们聚集在儒卡·巴达洛的家里,奥尔加把刚从里约运来的高价的衣裳给她们观看,什么白葛布的绣花内衣啦、花一般美丽的寝袍啦、最时髦的胸褡和西阿拉的精细花边织物啦。大家张大了嘴,“啧啧”的赞美声不止,因为伊列乌斯人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些奢侈品说明了巴达洛家的财力是多么大。 西尼奥脸上长着一把黑胡子,愁眉苦脸地在城里狭窄的街道上走着,商人们都跟他打招呼,一躬到地,把他指点给从巴伊亚或者里约来的行商们看,说: “那就是本地的大乡绅,西尼奥·巴达洛?” 10 埃丝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去世了,那时候,城里的钟正当当地敲着,召唤居民去望节日弥撒。疾病的摧残把她的美貌差不多毁个干净,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到末了变得跟过去大不相同,简直像个幽灵了,一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突了出来——因为她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是又巴不得活下去。起初,她神志昏迷得不行,浑身汗出如浆,躺在床上,喃喃地说着不连贯的话。有一回,她搂住了奥拉旭,尖叫着说,有一条蛇缠住了她的脖子,快把她绞死了。马内加·丹塔斯在种植园里待了几天,对埃丝特和维尔吉里奥之间的关系起了极大的疑心,生怕她会在一次神志不清的时候,讲出那律师的名字。然而她好像看不见别的东西,只看见森林中池塘里的蛇,正悄悄地阴险地准备向一只无辜的青蛙身上扑去。于是她就会尖叫起来,心里万分痛苦,这声尖叫拉扯着所有站在旁边的人的心弦,那混血姑娘费莉西亚则悄悄地在掉眼泪。 热塞医生看到热度老是不肯下降,建议把埃丝特送到伊列乌斯去。工人们抬着吊床,离开了种植园,这场面真凄惨啊。 “好像已经在参加她的葬礼了,这可怜的姑娘。”热塞医生对维尔吉里奥说。 奥拉旭陪他妻子同行,他们三个一声不响地上了路。至于维尔吉里奥呢,自从她得病以来,就不大想说话。他尽在大厦里到处徘徊,每天想出些借口,以便不回到塔博加斯去。然而也没人去注意他,因为屋子里乱得一团糟,“卡勃拉”们骑着驴子出去买药,黑人佣妇们烧着一盆盆水,奥拉旭呢,一会儿命令手下人打进森林去,一会儿又匆匆回到埃丝特的床边,她正神志昏迷地躺在那里。 当他们动手把她搬上吊床的时候,她清醒了一会儿,一把抓住奥拉旭的手,好像拿他当世界上一切命运的主宰似的。“别让我死啊。” 维尔吉里奥万念俱灰,走到外面草坪上。她眼睛里的表情是针对着他的,那是种哀求的表情,流露出一股疯狂的求生欲。这表情一眨眼就消失了,可是就在这表情里,他看见了他们俩在另一块土地上过另一种生活的美梦:两口子在一起,可以无拘无束地相爱。他如今对什么人都不恨——只恨这片土地,它正在把她杀害,把她夺走,永远不会回来。 可是还不仅仅是恨,他还害怕。没人曾经从这片土地上逃走过,它把所有妄想逃走的人缚住了。它用死亡的锁链缚住了埃丝特,它也缚住了他,它永远不会放她走了。他信步走进可可林,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直到人家来叫他,说就要出发了。吊床走在头里,上面盖着一张被单,人们跟在后边。路程真长得可怕。等他们赶到费拉达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发现埃丝特的热度升高了。她尖声叫嚷着,叫嚷着她不愿死。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塔博加斯,热塞医生的屋子里顿时挤满了客人。维尔吉里奥整整一夜没睡着,因为好一阵没在这张冷冷清清的床上睡了,尽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起了跟埃丝特一起过的那些夜晚,两人无休无歇地搂住了做爱,怀着满腔爱欲,浑身打着战,在伊列乌斯那座屋子里度过了多少热情之夜。第二天,他眼看她乘了一节专车离镇,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床上,奥拉旭坐在她的一边,半睡半醒的热塞医生坐在另一边。医生脸色又疲惫又苦恼,眼睛深深地陷在肉嘟嘟的脸上。埃丝特对维尔吉里奥望着,他觉得这简直是永别了。车站上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火车开走后,大家朝后退却,给他让路,他一直走到了大街上,耳边可还听得见他们窃窃私议的声音。 再下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动身到伊列乌斯去。他到了奥拉旭的家里,尽可能迟迟不走,后来到底走了,实在无事可做,只有上酒店去喝酒,因为他当天实在没心思上法院去。他昏昏欲睡,心情急躁,觉得怪孤单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他没有马内加·丹塔斯做伴,觉得寂寞,因为这一阵上校跟这位青年律师过往甚密。律师巴不得找个人谈谈,把心坎里的话都倾吐出来,把什么事都讲出来,把发生过的事以及他梦想的事都讲出来,其中有美好的部分——在另一块土地上一起过日子,两口子相亲相爱;还有丑恶的部分——巴望奥拉旭被敌人一枪打死。有些时候,他还是想到要出走,可是也知道这是永远做不到的了,知道自己一辈子给束缚在这片土地上了。 只有谈起跟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有关的事的时候,才能把他从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拔出来。这一类事仿佛把他跟埃丝特更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多亏有了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他们俩才能彼此由认识而相爱。至于奥拉旭,不管他妻子的病使他多么悲伤,他可还是一刻也不疏忽自己的事业,把其他的种植园主和监工们请到伊列乌斯来商谈问题。马内加·丹塔斯有一次来的时候,把堂娜奥莉西迪亚带来帮忙料理家务,并且照管孩子。维尔吉里奥会跟这些上校进行长时间的讨论,讨论政局、进行法律诉讼的方法以及《伊列乌斯周报》上的文章。奥拉旭说,照眼前的情势看来,律师一定可以当上众议员候选人。自从埃丝特得病以来,维尔吉里奥对她丈夫渐渐尊敬起来了。他感到自己和上校之间有着一种密切的关系,并且非常感激地发现,尽管奥拉旭看上去好像没有感情,不会感到苦恼,实际上他却苦恼万分,请了不少医生来会诊,对天主许愿,在天主堂里做弥撒,想尽种种办法来搭救埃丝特的性命。 维尔吉里奥只有一次机会跟埃丝特单独谈话。她好像也就在盼着这次机会。那是她去世的前一晚,奥拉旭出去了,堂娜奥莉西迪亚在客厅里打瞌睡,他溜进房去替换那累得快站不稳的热塞医生。埃丝特熟睡着,满脸是汗。维尔吉里奥伸手摸摸她的头,跟着掏出手绢,把汗珠擦掉。她在床上动了一下,哼了一声,终于醒过来了。她认出是他,一看周围没有别人,就从被子下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来,抓住了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脯上。接着,费了好大一把劲,她带着微笑对他说: “真可惜,我快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 “死,不会。”她又微微一笑,这一笑真是再凄惨不过,“让我看看你。” 维尔吉里奥在床边跪下,探过头去,亲她的脸蛋、眼睛和给热病弄得发焦的嘴唇。他让眼泪流出来,让冷冰冰的泪珠在自己脸颊上淌下来,弄湿了她的双手。足足有好几分钟,他们俩都一句话也不说——她用一只滚烫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痛苦地亲着那张被热病摧残得破了相的脸蛋。 堂娜奥莉西迪亚走动的声音使他站起身来,可是趁他还没站起来以前,她给了他一个诀别之吻。他就走出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可以独个儿掉眼泪。等堂娜奥莉西迪亚走进房来的时候,埃丝特看上去情形好得多了。 第二天,埃丝特死了,堂娜奥莉西迪亚说:“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只有维尔吉里奥一个人知道,那是爱人的诀别。 许许多多人前来参加葬礼。从塔博加斯开来了一列专车,也载来了不少从费拉达斯来的人,其中有马内加·丹塔斯和别的种植园主,他们的可可林都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周围。从班科·达·维多利亚也来了些朋友。伊列乌斯人都前来参加。这死去的女人躺在一口黑棺材里。脸上恢复了几分美色,维尔吉里奥一看,她跟临死前的那一晚一模一样,因为爱着人,也被人爱,愉快地微笑着。 埃丝特的父亲掉着眼泪,奥拉旭穿着黑衣服,接待来吊唁的人,堂娜奥莉西迪亚在遗体边守灵。葬礼在傍晚时分开始,坟场上的仪式还没结束,暮色就笼罩下来了。热塞医生在墓旁讲了几句话,弗雷塔斯神父祝福了遗体,那些看热闹的人呢,却在维尔吉里奥苍白的脸上找寻悲伤的表情。 律师开口邀请马内加·丹塔斯跟他一起去吃饭,上校谢绝了,他得在这服丧的第一个晚上陪伴奥拉旭。于是维尔吉里奥只得在大街上徘徊着。他踏进一家酒店,发觉店里的人都对他好奇地望着,因此又走出去,直走到码头边,站住了看一条船卸货。他还跟一个喝了好多酒的、穿着件天蓝色背心的人谈了一会儿话。他巴不得找个人,可以好好儿谈上半天,把心头的满腔热泪全部倾吐出来。结果,他走到玛各特的家里去。她已经睡了,一看是他,不禁非常惊奇。等她看出他多么悲伤、可怜,她的心软化了,她就怀着母爱,把他搂在怀里,就像那一晚在巴伊亚,他接到了他父亲在内地去世的消息后,她也怀着这种母爱把他搂在怀里过。 11 冬季的阵雨过去了,炎热的夏日又来临了。可可树的树干和枝桠上都生了花苞,那是新收成最早的征兆。大群大群的工人,没有可可林需要照料,也没有可可豆需要晒干,这时都被用来为巴达洛兄弟和奥拉旭砍伐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原来自从埃丝特去世后,奥拉旭一心一意进行着占有这座森林的争夺战。他也打进了丛林,击退了巴达洛兄弟手下的暴徒的进攻,开拓了土地,在大块土地上烧了荒。森林的两边都有了进展,事实是,双方都在竞争,比赛谁先到达森林的中央。枪战多少减少了些,可是消息灵通的人士说,只消等奥拉旭跟巴达洛兄弟双方在那条把森林分割为二的河道的两岸一碰面,枪战准会再度开始。 在这些日子里,奥拉旭有维尔吉里奥来做他的万分得力的帮手。这位律师每天送诉状给法官,使那桩诉讼案有了进展,不但如此,他还以泽·达·里贝拉的律师的身份,写了一张控诉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的状纸,这也是个法律杰作。再说,维尔吉里奥还把西尼奥·巴达洛送进去登记的森林地契仔细地研究了一番,找出了些法律上的大漏洞。譬如说,那份测量图就很不完备,上面没有注明那片土地的明确疆界,都是非常含糊而不明确的。维尔吉里奥就这一点写了一篇长长的解释书,送进法院,于是,奥拉旭那控诉案的不少文件当中,又多了这一篇。 随后,暖和的日子结束了,连绵的冬雨又来了,把可可树上的果实弄得坚硬起来,一片金黄色,照亮着阴暗的可可林。淡季一过,塔博加斯、费拉达斯、帕莱斯蒂那和穆顿斯的条条公路上又满是行商,从巴伊亚开出的船只上也是这样,全是开往伊列乌斯去的。移民们也来了,一大群一大群的,搭的是三等舱,把船舱挤得满满的。叙利亚人来到这里,马上打进森林,背上背着自己的全部家私。很多被火焚烧过的树木这时又生了绿芽,开拓好的土地上平添了灿烂的色彩。新的道路早就修筑好了,冬雨过后,上一年冬天在地里竖起的十字架周围都开遍了鲜花。单单这一年内,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就差不多缩小了一半。它如今已经被一块块开拓好的土地和烧过荒的地区团团围住了,一句话,这是它最后一个冬季了。在下雨的早晨,工人们走过那儿,肩上挂着镰刀,唱着凄凉的歌子,歌声消失在这座神秘的大森林的深处: 可可是样好作物, 新的收成就要来…… 12 堂娜安娜·巴达洛和若奥·马加良斯在初冬结了婚。儒卡和奥尔加当新郎的傧相,热纳罗律师和佩德罗·马塔医生的妻子当新娘的傧相。弗雷塔斯神父主持婚礼,同时把安东尼奥·维克托和蕾蒙达也结成了亲,“到死才分离”。安东尼奥穿了一双黑皮靴,觉得怪不舒服的,蕾蒙达的脸上却还是跟往常一样,带着一副倔强的表情。堂娜安娜跟这对新人说过,他们当天可以不用干什么活,可是蕾蒙达一定要到厨房去帮忙,安东尼奥·维克托呢,端着酒侍候宾客,因为穿了那双靴子,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的。 这是伊列乌斯的一次划时代的盛会。堂娜安娜真漂亮极了,穿着雪白的礼服,披着新娘的面纱,戴着香橙花[65]和一只巨大的金质结婚戒指,若奥·马加良斯穿着件十分时髦的大礼服,弄得那些待字闺中的年轻姑娘纷纷赞美不止。西尼奥·巴达洛看上去有些不快,主持着喜庆宴会,眼睛盯在他女儿身上,看她来来往往地照料客人的饭菜。 随后,在场的人们列队走进新房,走过那放满了结婚礼物的大床。礼物当中有茶具、银器、衣着、小玩意儿和装饰品等等,还有一样东西,很重要的东西,一支钢质的科尔特38左轮枪,枪筒很长,镶着象牙柄,是枪械制造者的精心杰作,那是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送给若奥·马加良斯上尉的礼物。德奥多罗喝着香槟酒,跟上尉打着哈哈说被单上有些污迹,这时候,看得心醉神迷的客人们走出新房,到跳舞厅去,那儿有一个穿着全套制服的乐队在奏华尔兹、波尔加,偶尔也来一支马希谢[66]。 天刚破晓,新婚夫妇要回房安睡了,儒卡·巴达洛把他们拖到一旁。 “动手制造个小家伙,怎么样?”他嬉皮笑脸地说,“制造一个合法的巴达洛吧。” 蜜月是在种植园里过的,可是突然被儒卡在伊列乌斯遭到狙击的消息打断了。原来在婚礼过后,儒卡也到种植园里来过,接着带了一帮人进森林去。他回到城里去度周末,为了去看玛各特。 星期日,他跟一个刚到伊列乌斯的医生一起吃饭,这医生是从巴伊亚来的,带着儒卡一个朋友写的介绍信。医生耽搁在城中心区一家叙利亚人开的客栈里。在一间由会客室改建的餐厅里,儒卡和医生坐在门口第一张桌子边,儒卡背对着马路。那名“卡勃拉”把左轮从门外伸进来,开了一枪,儒卡慢慢地倒在桌子上,医生伸出胳膊来扶他。跟着,儒卡突然站起身来,一手抓住了门框,另一手举起左轮。那刺客顺着过道拔脚飞奔,可是儒卡枪里的子弹比他跑得快,一起三颗,他就砰一声倒在地上。儒卡在门边倒下来,左轮从手里滑出来,啪嗒一声掉在石街上。这些事发生得太快,一共只有一分钟时间。这时,别的旅客都奔到儒卡身边来,路上的行人把那名倒在地上的“卡勃拉”团团围住。 三天后,儒卡·巴达洛当着全家人的面咽了气,事先,医生打算把子弹取出,来给他动了手术,他咬紧了牙关忍受了。这种手术所需要的材料,伊列乌斯一样也没有,甚至连氯仿也没有,可是在医生尽全力动手术的时候,儒卡笑嘻嘻地熬到了底。 “救了我弟弟的命,”西尼奥·巴达洛对医生说,“随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而没有用。伊列乌斯的别的医生,还有从塔博加斯赶来的佩德罗医生,也都没办法。儒卡临死前,把西尼奥叫到身边,托他给玛各特一笔钱。随后,不管这时屋子里挤满了人,他对上尉和堂娜安娜说道: “生一个小家伙吧,呃?别忘了?生一个巴达洛。”说罢,他握住了堂娜安娜的手,抚摸着。 “给他起我的名字吧。”他说。 奥尔加哭哭闹闹得简直不像话了,可是儒卡不去理睬她,相当恬静地死去了。他临终前说,有一桩事真可惜,那就是来不及亲眼看到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地上种满可可树。 当天夜里,西尼奥在这所服丧的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在考虑怎样报仇。他明白,把奥拉旭雇用的杀手打死几个,是根本没有意思的。那些跟他联合在一起的种植园主,都会一致同意他的意见: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上校本人干掉。只有一条命可以抵得上儒卡的命,那就是奥拉旭·达·西尔维拉的命。因此,他打定主意要不顾一切地干到底。关于这个问题,他跟德奥多罗和上尉谈了一次,堂娜安娜当时也在场。热纳罗律师和那警官都认为,该对奥拉旭提起控诉,因为杀死儒卡的凶手正是他手下的一名“雅贡索”,人人都知道,是他的种植园所雇用的。然而西尼奥拼命反对这样做。这才不是提起诉讼的问题呢。既然犯这桩谋杀案的那名“卡勃拉”已经死了,那要证明奥拉旭有罪是不太容易的,再说,西尼奥·巴达洛可并不认为使这个对头作为犯人受到审判,就算是报了仇。堂娜安娜也这样认为,上尉也同意,虽然他给这一切吓坏了,想不出这桩事会怎样了结。第二天,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前来商量对策。 话得说回来,要杀死奥拉旭可也不容易。他明明知道,乡下的公路和城里的大街,对他来说,都是危险重重的,因此,很难得离开自己的种植园。有时候,他到费拉达斯或者塔博加斯去,总少不了有一大帮保镖护卫着他,这些保镖全是好枪手,再说,布拉兹差不多每一次都骑着马,跟他并肩前进。他一连好几个月不到伊列乌斯去,却由维尔吉里奥时常到种植园来,告诉他情况发展得怎么样了。原来热纳罗律师费了一些时日,到底说服了西尼奥,对奥拉旭提起了法律诉讼。西尼奥同意这样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伊列乌斯的警官就开始调查,到塔博加斯去收集了不少目击者的证言,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杀死儒卡的凶手正是奥拉旭种植园里的一名工人。还有一个从码头上来的家伙,手上戴着一只假宝石戒指,一口咬定说,在发生谋杀案的前一晚,他在一家西班牙人开的酒店里,跟那凶手谈过一次话。那名“卡勃拉”喝得烂醉,戴假宝石戒指的人就逗他讲话。那人拿出一张一百密耳雷斯的钞票,公开扬言他在“替奥拉旭上校办一桩重要的差使”。检察官采纳了这段证言,西尼奥对法官施加了压力,这样,维尔吉里奥充其量只能做到使奥拉旭不致被逮捕罢了。关于这一点,法官曾经在西尼奥面前替自己辩白,他反问道:“谁敢到奥拉旭自己的种植园里去逮捕他呢?法律的尊严当然应该顾到,不过,还是等到开庭的那天把奥拉旭抓起来的好。”再说,维尔吉里奥也保证过,他的当事人届时一定出庭。 热纳罗律师抱着极大的希望,认为一定能够弄到一个把上校判决有罪的陪审团。说到头来,巴达洛兄弟是政界大亨,因此,陪审官们会宣判最重的刑罚,就绝对不是不可能的事。另一方面,西尼奥却有他自己的打算——想在开庭以前就把这个对头干掉,要不,据他对若奥·马加良斯说,如果实在没有别的方法,他会等奥拉旭出庭的时候来解决他。因此,他听任他们进行下去。 然而,奥拉旭本人却一点也不把这桩刑事诉讼放在心上。他最最关心的是关于塞克罗·格朗德的产权问题,他本人对西尼奥和德奥多罗的诉讼有什么进展。因为有这么许多法律纠纷,城里的律师们靠了写答辩、诉状、申请书和反申请书等等,都发了财,他们如今都在埋头准备对陪审团的讲词。 尽管暗杀奥拉旭有着重重困难,他还是有两次差一点丧了命。第一次是,德奥多罗有个手下人,好歹走到了大厦边一株番石榴树下。他在那儿等了好几个钟点,上校才总算来到前廊上,在一张条凳上坐下来,动手切甘蔗,喂一头非常驯良的驴子。子弹打中了这牲口,奥拉旭就朝这个放枪的“卡勃拉”冲去,可是没追上。还有一次是一个老头儿,也打算杀害他。这老家伙事先到巴达洛家的种植园去过,对西尼奥提出,愿意去干掉奥拉旭。他不要什么酬劳,只要一支枪就行了。据他说,有笔旧账要跟上校清算一下。西尼奥吩咐手下人给了他一支来复枪,这老头儿就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蹑手蹑脚地朝大厦走去。后来,有人想起来了,他就是奥拉旭眼前一个可可林的前任主人,若阿金的父亲。 由于这些暗算,奥拉旭加强了保镖的力量,难得跑出屋来。尽管如此,他手下的人还是继续在开拓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要不了多久,他的工人们就会跟巴达洛家的碰面了。丛林在一天天地缩小,双方种植园的仓库里都装满了可可树苗,预备将来栽种在这座大森林的原址上。等到奥拉旭的“卡勃拉”跟巴达洛家的碰面的时候,一定会来一场阵地战,那时候,条条公路上都会流满了鲜血。 13 可是,有天早晨,正当人们在森林里听到河对面敌人的叮当的斧声时,伊列乌斯被电报机上拍来的一桩骇人听闻的消息惊醒了。联邦政府公告干涉巴伊亚州的内政,陆军部队占领了巴伊亚城,州长已经辞职了,那个从里约乘一条战舰回来的反对党党魁,以代理州长的身份接了任。这就是说,奥拉旭如今成了政府党的成员,西尼奥·巴达洛却变成反对党的了。这位代理州长也拍来了一封电报,把伊列乌斯市市长免了职,指派热塞医生来接替他。从巴伊亚开来的第一条船,载来了一位新法官和一位新检察官,他们随身带来了一纸委任状,任命布拉兹为市警官。前任法官被调到内地一个小镇去,可是他不肯去,情愿退休算了。据说,他早就发了财,根本不需要靠官职来过日子了。为了庆祝这桩大事,《伊列乌斯周报》第一版印了双套色。 这时候,奥拉旭才来到伊列乌斯,他是接到了代理州长请他到巴伊亚去参加一次会议的电报才来的。他的朋友和政友们争先恐后地向他道贺,一大群人把他和维尔吉里奥直送到码头上,原来律师预备跟他同行呢。 “博士,”他们俩上了船,奥拉旭说,“你大可以把自己当一个联邦众议员看待了。” 西尼奥·巴达洛也到伊列乌斯来了。当天晚上,他跟热纳罗律师、那个前任法官和若奥·马加良斯上尉谈了一次。他命令手下人还是照样砍伐森林。第二天,他回到“圣安娜种植园”,看见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正在那儿等他。 14 布拉兹拍来了一封电报,使奥拉旭不得不撇下了跟代理州长的政治谈判、巴伊亚咖啡馆里娘儿们的怀抱以及在很时髦的酒吧里跟政客们一起喝的开胃酒。他搭第一班船回来。原来巴达洛家的人,趁奥拉旭手下的人忙着砍伐树木的当儿,袭击了他们,造成了一场地道的大屠杀。更严重的是,他们还放火烧掉了不少可可林。自从这场争夺战开始到现在,可可林一直受到双方的尊重,好像有默契似的。土地登记处、玉米和苦薯种植园、堆满干可可豆的仓库被火焰毁掉过,人们被杀害过,可是可可树本身却总没有受到过损害。 不过,西尼奥如今也明白,自己已经打出了最末了的一张牌。这番政局变动把他最好的王牌都搞掉了。这一点的证明是,当他到“祖德兄弟公司”去,打算把自己下一年的收成提前卖给他们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碰到了难堪。这家公司根本不感兴趣。他们说银根那么紧,后来总算同意买进他的可可,不过得有财产抵押做担保才成。西尼奥勃然大怒了。什么话?要他,西尼奥·巴达洛的可可林做抵押吗?他大发雷霆,马克西米利亚诺担心会挨到一顿打,然而还是坚持不肯买,除非有了他要求的担保。“法令如此呀。”他光是这样说。结果,西尼奥只好把自己的可可按照少得可怜的价钱卖给一家瑞士出口行。因为这样,他终于给了德奥多罗自由行动的全权,关于森林的问题,随他爱怎样干就怎样干。接下来就发生了费尔莫和雅德两人的可可林的纵火事件,连奥拉旭的几个可可林也给烧掉了。大火由风助着威,烧了好几天,弄得蛇嘶嘶地叫,东西乱窜。 上校的朋友们在伊列乌斯的码头上等候着,预备跟他握手,并且因为他受到了巴达洛那一方的暴行,对他表示同情。可是奥拉旭不做一声,在到场的人当中找着了布拉兹,跟他一起上警察总局去长谈。他答应过代理州长,一切都会遵照合法手续办理。如果现在有些“雅贡索”奉命去袭击巴达洛家的种植园、围攻大厦的话,在报纸上看起来,他们就摇身一变而为“志在缉拿纵火犯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的警察队,因众所周知,该犯藏身在‘圣安娜种植园’内”。 巴达洛家大厦的包围战标志着塞克罗·格朗德地区争夺战的尾声。德奥多罗自愿投降,这样可以使奥拉旭没有法律上的借口。可是西尼奥不赞成这样做,却把他偷偷送出去,送到伊列乌斯,那儿的朋友们把他送上一条开往里约热内卢的船只。后来,消息传来,说他已经在圣埃斯皮里图州的维多利亚港定居下来,在那儿一家商行里当职员。奥拉旭说不定也知道德奥多罗已经逃走了,然而,就算他知道了,他却并不声张,还是继续围攻“圣安娜种植园”的大厦,好像德奥多罗的确躲在里面一样。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已经给砍掉了,林中那些烧过荒的地区和那些被焚毁的可可林已经打成了一片,两者之间已经再没有什么分界线了。美洲豹和猴子早就跑掉了,鬼怪也跑掉了。工人们找到了老热雷米亚斯的尸骨,把它埋掉了,插上一个十字架,标出它的所在。 西尼奥·巴达洛和手下的“卡勃拉”坚守了四天四夜。后来,他受了伤倒在地上,堂娜安娜命令把他送往伊列乌斯。到这时候,奥拉旭手下的人才有机会走近大厦。那天早上,西尼奥由手下人用吊床抬走了,当晚,若奥·马加良斯上尉打发奥尔加和堂娜安娜上了马,也跟着西尼奥走了。蕾蒙达陪她们一起走,三个女人由五名“雅贡索”护送。她们预备当夜睡在德奥多罗的种植园里,第二天早上搭火车上伊列乌斯。 若奥·马加良斯率领着那些留下的人们,坚守着。安东尼奥·维克托伏在他身边,时不时举起来复枪,开枪射击。上尉的眼睛只习惯城市里的灯火,在这没有月亮的黑夜里,简直什么也看不清。这混血儿到底在对谁开枪呢?可是对方也回敬了一枪,这说明安东尼奥·维克托没打错。他在黑黝黝的可可林里看惯了,清清楚楚地看出有些人影在越逼越近。他们被包围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撤退到公路上去,让大部分的人落在奥拉旭的暴徒们手里。他们人数不断地越来越少,弄到末了,只剩下了四个人。于是,安东尼奥·维克托走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牵着一头上好鞍辔的驴子。 “你该上驴走了,上尉。这儿没办法了。” 这话说得正对。这时,奥拉旭手下的人,由布拉兹带着头,已经到达大厦前面的草坪上了。 “那你们怎么办呢?”若奥·马加良斯说。 “我们陪你一起走,保护你。” 就在他们动身离开的时候,布拉兹踏上了这座看上去阒无一人的屋子的前廊。夜色里没有一丝月色,四下万籁无声。奥拉旭手下的人都聚集在草坪上,预备打进屋子去。有一个人奉命擦了一根火柴,来点上一盏灯笼。屋子里发出一枪,把火弄熄了,可是说来真怪,竟没有打死那个人。于是,大伙儿都扑倒在地上,开始爬上前去,打算这样爬进屋去。有人又从屋子里打了一枪,目标是站在一帮“卡潘加”当中的奥拉旭。 “还剩下一个人呢。”布拉兹对上校说。 大家打进屋去,手里端着枪,眼睛留意着四方。他们如今不禁都怒火中烧了。他们曾经把那些倒在河岸和公路上的人的眼睛挖掉了,把嘴唇、耳朵和睾丸都割掉了,如今可恨不得用更残酷的方式来对待这最后一批守卫者。他们搜遍了全屋子,没有找到一个人。枪声已经停止了。 “他们没子弹了。”布拉兹说。 他这时走在头里,一边跟着一个人,奥拉旭跟在后面。只有那顶楼还没搜索过。他们从狭窄的楼梯爬上去,布拉兹一脚把门踢开。堂娜安娜·巴达洛砰的一枪,一名“卡勃拉”倒下了。跟着,一看已经打掉了最后一颗子弹,她把左轮扔在奥拉旭脚边。 “好,叫他们打死我吧,你这凶手?”她朝前跨了一步。 布拉兹吃惊得把嘴张得大大的。他不是刚才明明看见她跟奥尔加和蕾蒙达,由几个人保护着,走大路逃奔而去的吗?他让他们在子弹的射程内跑过,没有对他们开枪。她到底怎样赶回来的呢?堂娜安娜又朝前跨了一步,身子堵住了顶楼的门洞子。 奥拉旭朝旁边跨了一步。“你走好了,我的姑娘,我不杀女人家。” 堂娜安娜从楼梯上走下来,穿客厅走,一边走,一边抬眼望望那幅石印画。一颗子弹击碎了玻璃,把画上那跳着舞的牧羊姑娘的胸脯打破了。堂娜安娜一直走到外面草坪上。大伙儿都一声不吭。 “这女人真他妈有种?”有一个人喃喃地说。 堂娜安娜从那些上好鞍辔的马当中牵了一匹,朝大厦望了一眼后才跨上马,踢赶起坐骑,朝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色里直驰而去。直到她的影子在公路上消失了,奥拉旭才一面举起胳膊,一面扯高了嗓门,命令手下人放火烧掉这巴达洛家的住宅。 15 好多年后,那个爱讲精辟警句的热纳罗律师,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们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搬到了巴伊亚去,他常常喜欢说:“那场悲剧结果变成了喜剧。”他指的是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和奥拉旭后来在伊列乌斯受到的审判。 在开审前不久,法院关于奥拉旭为了保障他自己在塞克罗·格朗德地区的产权而提起的诉讼,发下了一纸判决书。判决书承认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和他的朋友们为合法所有人,并且指示检察官为了塔博加斯的维南西奥土地登记处的纵火事件,对德奥多罗·达斯·巴拉乌那斯提起公诉。此外,还要为了非法登记、申请地契一事,对西尼奥·巴达洛和若奥·马加良斯上尉提起公诉。然而,这第二桩诉讼就作罢了,因为奥拉旭听从了维尔吉里奥的劝告,没有追究下去。从经济方面来看,巴达洛家的境况十分糟糕。他们欠出口商钱,两年的收成都卖掉了,打了一年仗,产业一点也没增加。恰恰相反,不但大厦、风干槽和烘炉全都毁了,连仓库里的可可树苗也给烧个干净,不少可可林都遭受了重大的损害。即使想恢复这过去的大产业的一部分,他们也得花上好多年工夫。他们如今没法跟奥拉旭对抗了。 说起那次审判,那无非是辩明上校无罪罢了。开庭的前一晚,他自行投了案,于是,那所既当法庭又当监牢用的市政厅里最好的一间房,给改成了一间宿舍。布拉兹派了不少警察来当卫队,还亲自来陪伴奥拉旭。屋子里满是上校的朋友们,“犯人”兴致勃勃地跟人聊天,打发人出去买威士忌,一句话,大事招待宾客,一直闹到了大天亮。 审判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开始,一直到第三天清早三点钟才结束。巴达洛家从巴伊亚请来了一位大名鼎鼎的律师,福斯托·阿吉亚尔博士,他将跟热纳罗博士一起担任副检察官。因为大家都明白,既然那位新上任的检察官跟奥拉旭属于同一个政党,他控诉起来就一定不会着力。 法官披着黑色的法衣,由几名书记官和法警陪伴着,一起走上庭来,在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来,这椅子顶上挂着—个流着深红色鲜血的耶稣受难像。检察官就坐在法官身边,另外还放了两把椅子,预备给副检察官热纳罗博士和福斯托博士坐。被告席那一边坐着维尔吉里奥律师和鲁伊律师。法官按照规定,念了几句开场白,审判就开始了。法庭上人山人海,人多得容纳不下,外边过道上也站着来旁听的人。随后,有一个小孩子——好多年后,他将写出这片土地上的事迹[67]——被一个法警叫过去,从一只缸里抽出写着市民姓名的卡片,来组成陪审团。他抽出了一张,法官把姓名念出来,一个人站起身来,走过去,在留给七个陪审官坐的椅子上坐下。孩子又抽出了一张,法官念:“曼努埃尔·丹塔斯。”马内加·丹塔斯上校站了起来,这时候,热纳罗律师叫嚷:“我反对他当陪审员。” “原告方面不同意。”法官宣布道。 马内加坐下了,孩子继续抽了一张又一张卡片。时不时有一个名字会得到原告或者被告方面的反对,直到终于选妥了陪审团。 这时,只听得法庭上一片嘁嘁喳喳的人声。 “准会一致同意开释。” “我可说不准——有两个人态度不明呢。”低声讲了两个名字。 “也许有三个吧,”另外一个人说,“若泽·法里亚可不是奥拉旭的好朋友,他才不是呢。他可能投反对票。” “鲁伊律师今天到他家去过。他准会主张开释的。” “他们会提起上诉的。” “他们才用不着这样做呢。准会一致同意的?” 于是,有人打起赌来,赌会不会提起上诉。州最高法院依旧代表着那被推翻的州政府,如果上诉的话,奥拉旭可能会被判决有罪,要不然,至少也会再来一次审判。然而,在场的人多半都相信,陪审团准会一致同意开释上校,在这种情况下,就没有上诉的理由了。陪审官们这时在宣誓将“遵照法律、证据和个人的良心来裁决本案”,然后在陪审官席上落了座。那个从缸里抽卡片的孩子走下台来,在被告律师席的后面坐下。他坐在那儿,竖起了耳朵,眼睛闪着光,聚精会神地把这场审判从头听到底,看到底,什么也不漏掉。即使等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法庭上有些人在长椅上打瞌睡了,这个小孩子还是神情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场面。 嘁嘁喳喳的人声突然停了,庭上一片寂静,因为法官刚吩咐市警官去把被告带上庭来。布拉兹就走出去,跟着回来了,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由一边一名警察押着,也一起走进来。上校身穿一件黑色大礼服,头发朝后梳着,脸上带着一副严肃的神情,简直可以说是忏悔的神情。他在法官面前站住了,全场鸦雀无声,旁听席上的人们都从椅子上冲出身来。 “你的姓名?” “奥拉旭·达·西尔维拉,国民警卫军上校。” “职业?” “种植园主。” “年龄?” “五十二岁。” “住址?” “伊列乌斯市郊区‘好名种植园’。”“你知道人家告你的罪吗?” 上校又清晰又响亮地说:“我知道。”“你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话要说吗?” “我的律师们会代表我说的。” “你有律师吗?是谁?” “维尔吉里奥·卡布拉尔博士和鲁伊·丰塞卡博士。” 法官指指犯人坐的长椅。“你可以坐下。” 可是奥拉旭站着不动。布拉兹会意,就把这张叫人丢脸的长椅搬开,用一把椅子来代替。即使这样做了,奥拉旭还是不肯坐。这一来在庭上引起了骚动。于是鲁伊律师请求法官,给被告站立的权利,免得坐在这表明身份的椅子上。法官答应了他这请求,于是,从这间屋子的四面八方,都看得见上校那魁梧奇伟的身子,只见他两条胳膊抱在胸前,眼睛紧盯着法官。那小孩子站起身来,想看得清楚些。他觉得上校一表人才,真是个叫人难忘的人物。 法庭书记官宣读起诉书。许多证人做的证言一段接着一段,这一读就读了整整三个钟点。律师们时不时在纸上写些笔记,热纳罗律师手边还搁着一叠笨重的法律书。等到书记官读完起诉书,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法官就宣布退庭一小时,让大家吃中饭。陪审官们是不准和别人讲话的,因此就留在庭上,由旅馆里送饭给他们,饭钱由市政府付。只有卡米洛·戈埃斯一个人例外,他害着胃病,必须吃规定的伙食,所以他的午饭是由自己家里送来的。 那个来看开庭的小孩子握着他父亲的手,离开了法庭,可是,等到法警摇着大铃,召集书记官和律师上庭的时候,他又回到门口来了。奥拉旭又走进来,站在法官面前。检察官开始发言了,不出人们的预料,他的控诉的确算不上什么。他讲了半个钟点,话里有许多漏洞,存心给被告律师机会。然而,他结果还是遵守了惯例,要求判处最重的刑罚,那是说三十年有期徒刑。跟着是热纳罗律师发言,他讲了两个钟点,把那些证言详详细细地分析了一通,据他说,可以确凿无疑地证明,那凶手正是奥拉旭雇用的一名“卡勃拉”。他在通篇讲话里夹杂了不少法律书上的引语,有些是法文的,有些是意大利文的。他把那个在发生谋杀案的前一晚跟凶手讲过话的戴假宝石戒指的人的证言大肆渲染了一番。他谈到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的经过,最后说:“如果被告不被判决有罪的话,伊列乌斯地区的‘公道’就简直是最悲哀的闹剧了。”他接着引用了几句拉丁话,就坐下了。这些几国语言的引证,乱七八糟地夹在一起,弄得旁听席上的人们简直一句也听不懂,可是对热纳罗律师的敬仰心还是丝毫不减。不管他代表哪一方,那没关系。大家总是把他尊崇为伊列乌斯的一个杰出人物。 接下来是福斯托博士发言,来看热闹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他是个伟大的演说家,没有到这里来以前,名声就先传来了,因为他在巴伊亚替人辩护的演词是脍炙人口的。说实在的,伊列乌斯人情愿他在本案中代表被告发言,可是大家都知道,西尼奥·巴达洛给了他十五康托,要他效劳。他讲得不长,为了想留些材料预备答辩,不过他讲得夸夸其谈,声音里充满了感情。他提起了那个死了丈夫的妻子,那个死了弟弟的哥哥,跟着把儒卡·巴达洛颂扬为“可可地区的游侠骑士”。他的声调抑扬有致,当他讲到奥拉旭,“一个当上‘雅贡索’头子的‘雅贡索’”时,口气万分愤慨。话得说回来,他提起“那个可怜巴巴的、抱恨终生的寡妇”奥尔加时,口气却再温和不过。讲到末了,他再对陪审官们的崇高的正义感呼吁了一番,就结束了。跟着,法官宣布退庭,让大家吃晚饭。 当天晚上,来旁听的人越发多了,那孩子好容易才占到了座位。商行里的职员们在早晨和下午都不能来,如今可都争先恐后地抢站立的地方,一直挤到了这市政厅的楼梯边。 晚上开庭的时候,第一个发言的是维尔吉里奥,他针对热纳罗律师作答辩。他着手击破原告方面提出的证据,指出这桩对奥拉旭的控诉案的弱点。他提起那个戴假宝石戒指的人(检察官提出的证据主要就建立在他的证言上),说这家伙是个名叫费尔南多的小偷,几年前来到了伊列乌斯,当了流氓,天知道靠什么生计来混日子,这一说,庭上引起了一阵骚动。再说,“这个原告方面衷心喜爱的证人”,因为犯了浮浪罪和妨害治安罪,眼前正被关在伊列乌斯的一间牢房里。这样一个人的话又有什么价值呢?这是个小偷,是个流氓,是个骗子啊。维尔吉里奥跟着宣读了一段从一个西班牙酒店掌柜那儿得来的证言,那戴假宝石戒指的人跟凶手就是在他的酒店里谈话的。据西班牙人说,这个证人一向是个出名的骗子,喜欢讲故事,捏造事实,再说,酒店抽斗里有两回失窃了金钱,他疑心就是这戴戒指的人干的好事。这么说,这种证人的任何证言又有什么法律价值呢?对这等人讲的话,难道还有相信的理由吗?讲到这里,律师先望望法官,看看陪审官们,然后才对庭上的人们扫了一眼。他接着讲自己对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的看法。他提到了从前那桩争夺土地产权的诉讼案,结果巴达洛家败诉。他还提到了维南西奥土地登记处的纵火事件。讲了两个钟点后,他最后呼吁对他那当事人主持公道,才告结束。 针对福斯托律师作答辩的是鲁伊律师。他那有力的声音,因为他喝了酒,有点儿发抖,在法庭上响彻起来。他一会儿打哆嗦,一会儿掉眼泪,一会儿感情冲动,一会儿厉声控诉,替他的当事人辩护,弄得旁听的人们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对福斯托博士抨击得特别凶,说他“竟敢口吐卑鄙无耻的言语,来侮蔑那伊列乌斯的巴雅[68],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的清白的人格”。除了那些律师和那个小孩子以外,谁也不知道巴雅是谁,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比喻妥帖非凡。 奥拉旭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两条胳膊抱在胸前,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一点疲乏的样子。有时候,他听见鲁伊律师对福斯托博士讥刺得特别凶狠,特别毒辣,不由得会微微一笑。 跟着是总结发言,他们每个人都再发了言,把已经讲过的话重讲了一遍。只有一段新的材料,那是热纳罗律师弄到的一段证言,用来否定维尔吉里奥引用的那西班牙酒店掌柜的证言。这一段新证言是从那戴假宝石戒指的人的一个相识,那西班牙人的酒店里的另一个老主顾——那个穿天蓝色背心的人那儿弄到的。这人说,那个戴戒指的人“是个好人,尽管他也许看上去不像个好人”。他也许会捏造事实,不过有不少他讲过的事的确是真的。热纳罗律师跟着公然指摘“当地的恬不知耻的警察局,仅仅为了不让一个人出庭作证,就平白无故地把他关在牢里”。 随后,福斯托博士站起身来,作他的重要发言。他拼命使自己的声音抖得比鲁伊律师的还厉害,因此庭上有些人又听得掉眼泪了。总而言之,他使出了全身解数。维尔吉里奥又讲了十分钟,只谈了那个戴戒指的人的问题。 最后一篇发言是鲁伊律师作的。他把“公道”和法官头顶上那个耶稣像来做比较。最后,他讲了一句已经准备了两天的音节铿锵的话: 开释了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诸位陪审官先生,你们就能对目光正集中在这法庭上的整个文明世界证明,在伊列乌斯,不仅仅有可可、金钱和肥沃的土地;你们能证明,在伊列乌斯,还有的是“公道”,那是人民可能具有的一切美德之母。 尽管这句话讲得过甚其辞——说什么全世界的目光正集中在这伊列乌斯的法庭上——不过,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弄得法官不得不吩咐法警摇铃,要求大家安静。 跟着,陪审团退了庭,去裁决有罪还是无罪。奥拉旭也走出法庭,站在过道上,跟他那两位律师谈话。十五分钟后,陪审官们鱼贯而入,布拉兹陪上校一起进来。上校刚才听到维尔吉里奥说:“一致同意?” 法官宣读一致同意开释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的裁决书。于是,有些人就动身走出法庭去,另外有些人跑过去拥抱奥拉旭和他那两位律师。布拉兹签发了释放上校的命令,于是,这个过去的被告和他的朋友们一起走了,大家一起到他家里去。 那小孩子的父亲,看见儿子很累了,就把他抱在肩上。孩子还是眼睁睁地盯着奥拉旭上校,看他走出法庭。 “你最喜欢的是哪一桩?”他父亲问。 孩子微微一笑,坦白地说:“我最喜欢的,是啊,最最喜欢的,就是那个会讲故事的戴假宝石戒指的人。” 鲁伊律师在他们身边走过,听见了这句话,就拍拍孩子的一头金发,然后冲下楼去追奥拉旭了。上校这时刚走出市政厅的大门,踏进那从海上升起的、布满了伊列乌斯城上空的明亮的晨光里。 第六章 进步 1 几个月后,有一天中午过后不久,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出人意料地在马内加·丹塔斯的屋前跨下马来。堂娜奥莉西迪亚挪动着胖得像一座山似的肉体出来,态度万分殷勤,问上校有没有吃过中饭。他对她说吃过了。他脸上紧绷绷的,眼睛眯得小小的,嘴唇紧闭得走了样,抿成一根直线。堂娜奥莉西迪亚打发一个工人到可可林里去叫马内加,一边拼命设法招待客人。差不多只有她一个人在讲话。奥拉旭不过趁她顿住了透气的当儿,回答一声“是”或者“不”。她讲着自己的孩子们的事,夸奖那个名叫鲁伊的大儿子,说他真聪明。后来,马内加走进来,跟上校拥抱了一下,两人就谈起话来。于是,堂娜奥莉西迪亚出去弄“一点什么吃的东西”了。 跟着,奥拉旭站起身来,站在窗口,愣望着外面的可可林。马内加在等他开口说话。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在静默中过去了,奥拉旭还是眼睁睁地望着靠近大厦的那条公路。他突然转过身来。 “我在伊列乌斯的屋子里料理了一些东西,”他说,“一些埃丝特的东西。” 马内加·丹塔斯觉得心怦怦跳得加快了一些。奥拉旭站在那里,用一双简直没有一丝表情的黑眼睛紧盯着他,可是嘴角上却带着一种冷酷的神色。 “我找到了几封信。”他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她是维尔吉里奥的情妇。” 说罢,他又转身望着窗外。马内加·丹塔斯站起身来,伸手按在他朋友肩上。 “我早知道了,”他说,“不过我不想管闲事。这可怜的姑娘死得那样惨,也算得到了报应啦。” 奥拉旭离开了窗口,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低头呆望着地板。他好像在回想那些很久以前的事,那些美好的日子,愉快的回忆。 “真可惜。起先,我以为她不喜欢我。她只会躲到角落里去掉眼泪。她说她见了蛇害怕。即使躺在床上,我去碰碰她,她也老是会把身子缩作一团。这叫我很气愤,可是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那得怪我自己不好,娶了她这样一个又年轻又有教养的姑娘。” 他摇摇头,望着马内加·丹塔斯。马内加一声不响地听着,双手托住了下巴,一动也不动。 “后来,她突然变了,变得感情丰富了,我就以为她喜欢起我来了。在这以前,我到森林里去,或者参加械斗,都光是为了钱——多少有几分也是为了我那小家伙。可是自此以后,我干的每一桩事,都是为了她才干的,因为我相信她是喜欢我的。 “你万万想象不出,我的朋友,”他伸出一个指头,指着马内加,“她死的时候我怎样伤心。我照样给手下人发号施令,可是我当时一直在想自杀。我结果没有朝自己的脑袋开一枪,那全是为了那个小家伙,那是她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不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她还不爱我,不过那全是过去的事了。她后来可又体贴又恩爱。要不然,我会自杀的。” 他笑出声来,声音真叫人害怕。 “想想看,这一切全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为了那个卑鄙无耻的恶讼师。她又体贴又恩爱,那是为了他的缘故。我得到的只是人家吃剩的东西。” 这时堂娜奥莉西迪亚走进房来,请他们到饭厅去。饭桌上放满了糖果、干酪和水果。他们吃着饭,女主人唠叨个不停。她夸奖自己的大儿子,硬要他回答一些历史书上的问题,念书给他教父听,并且背诵几节诗歌。 他们回进客厅后,奥拉旭没有什么话想说了,只顾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听别人讲话。马内加·丹塔斯趁大家住口的机会,谈到了收成、可可的价钱和栽种在塞克罗·格朗德地区的树苗。堂娜奥莉西迪亚觉得真可惜,他们这位好朋友不肯留下来吃晚饭,因为她已经吩咐女佣们宰了几只小公鸡,在做一味“不同凡响”的红烧鸡了。 “真对不起,好太太,我不能吃了晚饭再走。” 下午的时光就这么一点点地过去了,奥拉旭只顾含着一支没点上火的香烟,它的一端被口水弄得发了黑。马内加一个人讲着话。他明白自己讲的话都是索然无味的,可是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他头脑里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奥拉旭不想独个儿待着。很久以前,另外有一天,那是维尔吉里奥要人做伴。马内加想起了这桩事,不禁顿住了。 黄昏来临了,工人们正从可可林里回来。奥拉旭站起身来,又朝那公路望望,这时公路上正笼罩着一片凄怆的暮色。跟着,他到另一间屋子去跟堂娜奥莉西迪亚道别,给了他的教子一枚小硬币。马内加陪他到外边他拴马的地方。奥拉旭一脚踏上马镫,扭回头来说: “我打算把他干掉。” 2 马内加·丹塔斯急得真想扯自己的头发。“这小律师真固执啊!”他想劝维尔吉里奥当天晚上不要到费拉达斯去,已经说得词穷理尽了,可是律师还是不顾一切地一定要去。他真比最顽固的畜生,骡子还要顽固。可是在伊列乌斯,人人都认为维尔吉里奥律师是个聪明人呢。 马内加说不出为什么他这样喜欢这位青年律师。即使他肯定知道维尔吉里奥给奥拉旭戴了绿帽子以后,即使在那个时候,还是万分敬仰他,虽然这位上校简直把奥拉旭当神明似的崇拜,因为他的财产大部分是靠奥拉旭的力量得来的。他落魄的时候,多亏奥拉旭出手帮了忙,才一步步地得以发达起来。可是,即使发现了维尔吉里奥在跟埃丝特睡觉以后,马内加·丹塔斯还是对律师恼恨不上来。埃丝特去世的时候,他觉得伤心,可是心里也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那是桩叫人伤心的事,没问题,不过,如果奥拉旭发现了真相,只会使她死得更惨,那才更糟糕,更糟糕得多呢。他说不上那将是什么样的死法,不过,尽管他生来想象力不太丰富,他还是能够想象些可怕的事——譬如说,把埃丝特关在一间放着毒蛇的屋子里,就像他从前在报上看到有段报道中发生的那样。 因此,当热病把她害死的时候,马内加一方面觉得很难过,另一方面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这问题解决了。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为什么奥拉旭如今又该发现这些情书呢?这些情书当然会使他想杀害维尔吉里奥了。他真弄不懂,为什么那些干偷有夫之妇的危险勾当的人偏偏那么不自量,喜欢写这种信。这种做法真是愚蠢透顶。他自己偶尔也搞一个情妇——当然啦,可不是别人的老婆,而是那种长得漂亮的小婊子。他看上了她,弄一所屋子把她供养起来。他会到她那儿去,吃喝、睡觉都在那儿——可是写信呢?那是从来不干的。有时候,他会接到她们当中有一个写来的一封短信,不过总不外是要钱的紧急请求信。要钱的信,上面写着“连连地亲你”这一类的话,还有不少亲亲热热的称呼。可是,马内加·丹塔斯上校总把这种信撕掉,免得堂娜奥莉西迪亚的灵敏的鼻子闻到信上难闻的廉价香水味,那是每封信上都有的。全是要钱的信,就是这么回事。 当维尔吉里奥在外面饭厅里调酒的时候,马内加想起了这些信。他把它们全销毁了吗?说实在的,有一封他没有撕掉,到今天还带在身边,藏在他皮夹里的单据中间。这个风险他天天担着——想想看,如果被堂娜奥莉西迪亚发现了,那还了得!她准会闹得天翻地覆。虽然屋子里只有马内加一个人,他还是先朝四周望望,看清了没有别人,才打开皮夹,从一叠可可卖据当中,拿出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上面满是墨水迹和别字。那是多拉莉丝写来的,这小姑娘是他到巴伊亚去治疗眼疾的那两个月中搞上的。他在一家咖啡馆里结识了她,他们在这两个月内同居在一起。在所有他认识的女人当中,只有她曾经写给他一封不是为了要钱的信。因此他把它保存了下来。尽管多拉莉丝如今已经是一个模糊的、逝去了好久的回忆,这可无论如何是个愉快的回忆。他听见了维尔吉里奥的脚步声,就把信又放在皮夹里,这时律师端着一只放着一瓶酒和几只酒杯的盘子走进来。 马内加喝着朗姆酒,又回头来讲那个叫他费尽了心机才捏造出来的故事,他说:“听说西尼奥·巴达洛打算当晚在通往费拉达斯去的路上布下埋伏,准备暗杀你,替儒卡报仇。”维尔吉里奥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马内加,”他说,“这办法真愚蠢,真愚蠢透顶啊。上费拉达斯去的公路是在奥拉旭上校的地盘里呢。如果说有一条安全的路的话,那就是这条啦。我不想叫我那当事人久等。再说,他是投我票的人呢。” 他想想觉得真好笑,巴达洛家竟想在这一带地方埋伏狙击他,他问道:“在上费拉达斯去的路上,就当着奥拉旭的面杀害我吗?” 马内加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这么说,我的好先生,你决定不顾一切地要去吗?” “对,我要去,这是肯定的。” “那么,”马内加说,“假定是我们那位朋友本人想——” “奥拉旭上校吗?” “他全知道了。”马内加望着别的地方,他不好意思朝律师看。 “知道些什么?” “你跟他老婆的事。这种写情书的习惯真是要不得——他检查了她的东西——”他又把目光挪开去,低下了头,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不是似的。他不敢接触维尔吉里奥的视线。 维尔吉里奥倒一点也不局促不安。他叫马内加·丹塔斯在他身边坐下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信吗?不错,他写过信,也收到过她写的信。碰到他们俩不能在一起相爱的日子,就用这办法来彼此保持密切的关系。他把全盘经过都讲了出来:他们在一起怎样快活,他们打算双双出走,他们一起过了不少爱情之夜。他讲到她去世的情形的时候,话里饱含着满腔热情。她去世的那一天,奥拉旭觉得万念俱灰,这他了解,并且很同情他,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没有离去,留了下来给上校做伴。 “那是跟埃丝特接近的一个办法。你懂吗?” 马内加不敢断定说懂得,可是这种在恋爱中的男女还不都是这么回事?维尔吉里奥一刻不停地讲下去。为什么他没有离去呢?为什么他情愿留在奥拉旭身边,继续帮他照管事务呢?因为那儿的一切都使他想起了埃丝特,那个被死神夺去了生命、跟他永远分离的埃丝特。拿别人来说,那是被可可绊住的、被赚大钱的欲望绊住的。他也被可可绊住了,不过却不是因为种了可可能赚大钱。绊住他的是对她的回忆,因为她的身体就在那儿的坟场里;她的精神无处不在,在伊列乌斯那座屋子里,在塔博加斯热塞医生的家里,在种植园里,以及在奥拉旭的身子里——最主要的,在奥拉旭的身子里。维尔吉里奥没有什么野心。他像傻子似的乱花大钱,把挣到的钱花个一干二净。他不想买可可林,他只想留在她的身边——她呢,正在这些城镇和种植园里。他每听见一只青蛙在毒蛇嘴里惨叫起来,就仿佛又把她搂在怀里,像在种植园的大厦里那第一次一样。 “你明白了吗,马内加?” 他忧郁地笑了一声。不,马内加才不会明白呢,这他是说得准的。只有经历过一生只有一次的狂恋的人才能明白。马内加听到这里,心想最好还是把多拉莉丝的来信给维尔吉里奥看吧。只有这样做,才能表明他们俩是一致的。 维尔吉里奥接过信去看着,马内加不禁有些泪眼模糊起来。 我的好马内加我希望你看到这封写得不像样的信的时候身体非常健康。马内加你是个非常坏的孩子不写信给你的多拉莉丝你已经忘了她可是她却在等待着你。马内加我写信来问你什么时候来这样我可以到码头上去接你。马内加我每夜睡熟了总梦到你。梦到我们以前时常一起去散步你跟我还有埃迪蒂和丹达唱着那支名叫我奉献我的心的歌。马内加你到了伊列乌斯我不许你到那条婊子们住的街上去因为我不要你得病。等你到这儿来了我们来好好儿乐一下。我俊俏的小宝贝儿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在一块儿呢???!!!我整天整夜地在想你啊。马内加写信给我吧即使只写几句话也行。原谅我这封信上写错的地方马内加连连地亲你你的黑姑娘多拉莉丝。完了。注意通讯处七月二日街九十八号。再会吧你那给遗忘的多拉莉丝涂。 “她长得漂亮吗?”维尔吉里奥看完了信问。 “她是个小娇娘。”马内加的声音发着抖。维尔吉里奥看他的朋友把信又藏在皮夹里的单据中间,两个人一时都找不出话来说啦。原来连一个伊列乌斯的上校也有一段恋爱史可讲呢。维尔吉里奥又给彼此斟上了朗姆酒。 跟着,马内加·丹塔斯偏偏又回头来谈他们刚才讨论过的事了。 “我很喜欢你,博士,”他说,“因此我请求你千万不要去。搭船到巴伊亚去吧。你又年轻又聪明,什么地方不能打天下呢!” 可是维尔吉里奥不肯听。他不愿放弃当晚到费拉达斯去的打算。他觉得死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怕的倒是没有了埃丝特。一个人活下去。上校明白这一点吗?说到头来,生命对他算得上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污秽不堪,沉浸在肮脏的可可黏质里,一直没到齐脖子。只要埃丝特活在世界上,就有跟她双双出走的希望。如今可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时候,马内加·丹塔斯做出他最大的贡献,献出他能提供的一切。 “要是问题只是在于一个女人,博士,”他说,“那只要你喜欢,我可以把多拉莉丝现在的地址给你。她是个美人儿,你可以把过去忘个干干净净。” 维尔吉里奥谢谢他说:“你真够朋友,马内加·丹塔斯。真奇怪,你们这批人干下了那等事,心地还是这样好。”他突然下结论道:“我今天晚上要到费拉达斯去。要是来得及的话,我会遵照了这儿的法律,可可法律而死的——那就是,带一个人陪我一起死。是不是这样的?” 因此,当天晚上,马内加·丹塔斯目送这位青年律师带着苦笑,独个儿朝费拉达斯拍马而去。 “真可怜,他还这么年轻。”马内加自言自语地说。 维尔吉里奥顺着公路走,听见有个人在唱一支跟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有关的歌子: 俺来给你讲桩事, 包你胆战又心惊。 一个叫你胆战心惊的故事,一个关于这片土地的故事,一个恋爱故事。一只青蛙在毒蛇嘴里惨叫着。有一回,维尔吉里奥做过一个梦,一个浪漫的梦:他骑着一匹黑马,在夜里来到大厦前廊上。天上挂着一轮巨大的黄月亮,挂在可可树和森林的上空。埃丝特在等待着他,心里又胆怯又害怕。可是,他打消了她心里的害怕,把她拦腰一抱,抱上了马屁股。于是,骑着他那匹跟夜色一般黑的马,他们出发了,穿过可可林,顺着公路跑。他们穿过城市乡镇,挤在货船和大邮船中间,越过大海,一路飞奔到遥远的别的地方去。蛇嘶叫着,青蛙尖叫起来。可是埃丝特,用两条胳臂抱住了他,却万分安全。一个叫你胆战心惊的故事。他们要跑到天涯海角去,双脚摆脱了把他们胶在这儿的可可黏质。黑马长着翅膀,他们可以飞到别的地方去,远离那些毒蛇,远离被杀害的青蛙,远远地离开这些可可林,公路边的死尸以及在怀念故人的黑夜里由蜡烛照亮的十字架。黑马在空中翱翔,在可可林、森林、烧过荒的土地和开拓好的土地上空翱翔。埃丝特跟维尔吉里奥双双出走,他们会在这个月亮光光的夜里相爱得喘息起来。他们在空中无拘无束地飞驰。月光笼罩着夜色,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一个男人在唱: 俺真给你讲了桩事, 叫你胆战又心惊。 歌声像一支婚礼进行曲。谁也万万想不到,这支歌子的末一句,竟是在这一晚,在通往费拉达斯的大路上写成的。只要有埃丝特跟他一起骑着那匹黑马,一路飞奔到这可可地带以外的别的地方去——死又有什么关系呢——胸口挨一颗子弹,路旁竖一个十字架,马内加·丹塔斯点上一支蜡烛——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歌声陪伴着他,像一支婚礼进行曲。一个叫你胆战心惊的故事。 3 伊列乌斯城在狂热兴奋的气氛中醒过来了。在这个庆祝日的早上,大街上铺满了鲜花,窗子上挂着旗子,钟欢乐地当当敲着。许许多多人拥到海边,把码头挤得水泄不通。几家学校里的学生都列队而来。带头的是“胜利圣母学校”的年轻姑娘们,这就是那家嬷嬷办的学校,校舍新近落成,坐落在俯瞰全城的小山顶上。后面是两家私立学校里的男女学生。最后是公立学校里的穷苦子弟。他们全都穿上了节日盛装,那家嬷嬷办的学校的学生们都挂着一根蓝绸带,表明她们属于什么宗教团契。还有一支乐队,穿着显眼的红黑两色的制服,在这热闹的日子,奏着一支轻快的调子。布拉兹率领着警察队伍,他们肩上背着来复枪,本城有地位的市民们全都站在那拥挤不堪的码头上,穿着每逢节日盛典穿的黑色大礼服,伊列乌斯的现任市长,热塞医生,佩着硬领,弄得汗珠直冒,在拼命默记一篇演讲稿中的字句,他花了整整两天工夫来润饰这篇等会儿就要发表的讲话。西尼奥·巴达洛也在场,跟他女儿和女婿在一起。上校在大厦受到攻击的时候,右腿受了伤,现在走起路来还有点儿瘸。今天,在这儿海边,政府党的成员跟反对党的成员混在一起,跟教士和妓女混在一起。连贝托修士也特地从费拉达斯赶来,用带着外国口音的声音,跟站在一起的几个嬷嬷交谈。家家商行当天都停止了营业,因为大家都去迎接船只了。 码头边那家西班牙人开的酒店里也挤满了顾客。那个戴假宝石戒指的人,宽宏大量地原谅了那个到警察局去告发他的西班牙人,这时正跟那穿天蓝色背心的人在谈话。 “现在呢,”他说着,“来了一位主教——一位主教又算得上什么,要他们这样小题大做?得了,我在南方碰到过一位大主教呢。你知道他是一副什么模样?活像一只烧熟的龙虾,没错儿?” 穿天蓝色背心的人并不跟他分辩。也许的确像只龙虾,谁说得准呢?不管怎么样,伊列乌斯的第一任主教今天早晨要到这儿来了,因为教皇新近下了一道谕旨,把该城从一个教区提升为主教区,并且把一个从帕拉伊巴[69]来的神父封为主教。据巴伊亚的报纸上说,他是个德高望重、博学多才的人物。可是对伊列乌斯人说来,他是他们的主教,表明他们的城市已经获得了重要的地位,是一个进步的标志。尽管这一带人们特别缺乏宗教信仰(如果弗雷塔斯神父的话是信得过的话),这个城市得到了教会授予的这个荣誉,还是觉得骄傲,准备给这第一个来就职的主教好好儿来一次盛大的欢迎。 这会儿,人们沿着海滩在奔过来,船已经看得见了,在港外的拉巴岩附近。这时候,还有不少男男女女从街上急急忙忙朝码头跑来。虔诚的老太太们,头上披着黑围巾,心情紧张得总算不再唠叨个不停了。姑娘们和她们的情郎利用这机会眉来眼去,甚至连妓女们也到了场。然而,她们站在鱼摊的后面,自成一个团体,兴高采烈地隔了一程路张望着。人堆里还有不少教士,居民们不由得觉得奇怪,哪来的这么多教士。他们实在是从内地的小城小镇上来的,其中有些伊塔皮拉和巴拉·多·里奥·德·康塔斯的神父,他们特地赶了一段又长又累的路,前来向这位新任主教请安。 码头上铺着市政厅大扶梯上的那条大地毯,主教将要在它上面走过。 这会儿,那条挂着一面面旗子的船正驶过港口的沙洲,汽笛声在远处也听得见了。火箭从蓬塔尔岛上飞上天去,警察们放着排枪,代替礼炮。教士、市长、上校、修女和有钱的商人们,全都拥上前去,等到船只靠拢码头的时候,城市上空布满了噼噼啪啪地爆裂的火箭,钟当当地敲起来,那个又矮又胖的主教走下跳板,热塞医生开始致欢迎词。 大伙儿跟着主教,到弗雷塔斯神父家去,在那儿,最重要的几个人进了早餐。当天下午,圣若热大堂里举行了一次隆重的降福礼。马内加·丹塔斯把自己的孩子们带了来,他儿子鲁伊朗诵了几节诗歌,表示欢迎这位“灵性之父”。主教称赞这早熟的孩子天资聪明。西尼奥·巴达洛也前来替那个即将生下来的孙儿祈求祝福。 那天晚上又放了不少烟火,市政厅内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这是伊列乌斯城给它第一任主教的献礼。新任检察官代表市民致词,贵客致了简短的答辞,说他处身在这些“格拉皮乌那”当中,感到非常荣幸。吃罢了饭,主教就退了席,因为觉得很累了。然而大家还是闹下去,一直弄到很晚,等到鲁伊律师喝得酩酊大醉了,摇摇晃晃地走上街头的时候,已经是清早两点钟了。他找不到讲话的伴儿,就走到海边去,在那儿碰巧遇见那个戴假宝石戒指的人,因为没别人来听他讲话,就对他讲自己对事物的看法。 “在这片土地上,老弟,一个可可林竟然能生产出一个主教来呢。它生产了铁路、杀人凶手、‘霸占的骗局’、城中住宅、咖啡馆、学校、剧院——竟然还生产了一个主教。不错,这片土地不仅生产了可可,它生产了一切。” 这一套话跟鲁伊律师在当天的《伊列乌斯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的论调是不大一致的。破题儿第一次,并且也只有这一次,这份刊物和《商报》意见完全一致。双方都赞美本城和全市获得了很大的进步,都着重指出主教来到这里的重要性,都预言本城有光辉灿烂的前途。 “把伊列乌斯提升为主教区,”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写道,“无非是承认该城已获得惊人的进步而已,这种进步是由那些为当地的福利牺牲一切的伟大人物的努力所造成的。” “伊列乌斯啊,你是千千万万辛勤劳动的人的摇篮,”鲁伊律师写道,“许许多多人格高尚、头脑聪明的人的摇篮,他们在这片黑色的,野蛮的可可土地上,为文明开辟了道路……” 且说这会儿,鲁伊律师一边还在好歹站稳身子,一边对那戴假宝石戒指的人嚷道: “可可,老弟,就是一切啊。它竟然在树脚下结出了一个主教——竟然结出了一个主教呢。” 对戴假宝石戒指的人来说,天底下没有一桩事是不可能的。 “也许的确这样,”他说,“谁说得准呢?” 4 那次选举把热塞·弗雷塔斯医生提升为联邦众议院的政府党议员(“这头蠢驴上那儿去干吗呀?”鲁伊律师问他的朋友们),同时还把那代理州长变成巴伊亚州的正式州长,后来,有一道命令颁布下来,设立伊塔布纳市,把它从伊列乌斯市的辖境内划分出来。这个新市的所在地是从前的塔博加斯镇,现在的伊塔布纳城。在这一段时期中,修建了一座桥,把该城在河两岸的两部分连接在一起。 奥拉旭挑选马内加·丹塔斯来接替热塞医生,当伊列乌斯市市长,现在又把那个五金商人阿泽维多选来当伊塔布纳市市长。阿泽维多原来是巴达洛兄弟的忠实随从,为了他们给弄得倾家荡产,因为他受不住在政界当被压迫者,就跟奥拉旭妥协了。他的选民投票选举热塞医生当众议员,因此,作为交换条件,他得到了这个新市长的位置。 这是新的市政府接任的日子,天主堂前的广场上竖起了一座用开着花的可可树枝搭成的凯旋门。他们在短得创造纪录的时间内,匆匆地盖了一座现代化的建筑,当市长官邸之用,于是,如今从伊列乌斯开来了一列专车,载来了奥拉旭、主教、马内加·丹塔斯、法官、检察官、不少种植园主、商人、太太和姑娘们。在车站上,伊塔布纳的居民们拥上前去,跟奥拉旭握手。 就职典礼非常庄严动人。阿泽维多宣誓就职后,发表了一篇演说,在演说中又宣誓对本州州长和“那个可可地带的大恩人”,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始终忠诚不渝。奥拉旭站在一旁观看着,眼睛眯得小小的,这时候,他身边有个人,关于阿泽维多那善于变节的倾向,发表意见道:“不了解你的人,上校,会说你买进了一匹老马呢。” “他会好好儿赶路的,只消拉紧缰绳就成。”奥拉旭回答。 那天下午,广场上举行了一次有献仪拍卖的市集,当晚,在市政府的大厅里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跳舞会。主教认为自己在跳舞的场合中抛头露面是不相宜的,因此安坐在另外一间房里,那儿摆着一桌晚饭菜,有各种各样的甜食糖果,那是由佩雷拉姐妹们主持筹办的——据这方面的行家,马内加·丹塔斯说,她们是“地地道道的专家”。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酒,从香槟酒到朗姆酒,应有尽有。 主教身边围着一圈人——奥拉旭、马内加、阿泽维多、法官、布拉兹和好些别人———最精美的高脚大酒杯里斟满了最上等的酒。有人提议为主教的健康干杯,接着,伊列乌斯的检察官提议大家为奥拉旭上校的健康干杯,来表示对他感恩。他在祝词里乘机装得相当清白无辜地表示遗憾道:“在本城庆祝伟大的胜利的时候,奥拉旭·达·西尔维拉上校那永远活在人们心坎里的忠诚的妻子,那个为了对丈夫的真正爱情而牺牲自己的堂娜埃丝特,不在他的身边了——还有另外一位市民,那个同样永远活在人们心坎里的、对这个新成立的伊塔布纳市的建设出过那么多力的维尔吉里奥·卡布拉尔博士,也不在他的身边了,这位博士是死在他怯懦的政敌手里的。”发言的人接着说,那些事虽然离现在还相当近,毕竟是过去的事了。那是在文明还没来到这个地区,在伊塔布纳还是叫塔博加斯的日子里的事啊。 “在今天,”他最后说,“这些事不过是痛苦的回忆罢了。” 检察官说罢,举起酒杯来预备干杯,奥拉旭跟他碰碰杯,他们一起为悼念埃丝特和维尔吉里奥而干杯。当他们的酒杯的边碰在一起的时候,但听得一阵又轻微又清脆的丁当声。 “巴加拉玻璃杯。”奥拉旭对坐在身边的主教说。 他冷静而满足地笑了一声。 5 一般说来,可可树需要五年才能结出第一批果实,可是那些种在塞克罗·格朗德地区的可可树,到第三年的末了,就开始茁生花苞,下一年就结出了果实。即使那些在学校里念过书的农科专家,即使最懂得可可的老种植园主们,看见这些可可林这样早就结出的果实竟然这样大,都不禁大吃一惊。这些果实都硕大非常,树上结得密密麻麻的,一直到最高的树枝顶上,都结满了果实。以往从没有过这种现象,因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种可可的土地,一块用人血来施肥的土地。 译后记:亚马多和他的三部曲 被尊为“百万书翁”的若热·亚马多是巴西当代最受人欢迎的作家。他的作品以小说为主,至今已发表近二十部长篇小说,其中大多数以他的家乡巴伊亚州为背景,以他最熟悉的一般平民作主人公。他那些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风味的作品征服了国内外的广大读者,已被翻译成四十多种文字,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 他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的前半期中,积极参加巴西的反帝反封建斗争和保卫世界和平的运动。这和他早年过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 他于1912年8月10日诞生在巴伊亚州南部伊列乌斯市郊的比兰吉镇。父亲有一座可可种植园,他在那里度过童年,亲眼看到了雇工们过的非人生活。当“普列斯特斯纵队”[70]路过巴伊亚州时,他才十四岁。他看到这支革命部队对抗政府军队的英勇斗争,对人民的力量满怀着信心。他在州府巴伊亚城念书,接触到当地的黑人雇工、流浪儿童、渔民、贫民等等。离开学校后,他当过排字工人、新闻记者。他攒下了一点钱,于1930年到首都进入里约热内卢大学攻读法律。 他的文学生涯是和政治生涯差不多同时开始的。他念了两年书,钱就没了,只好辍学,做零碎工作糊口。1931年发表第一部小说《狂欢节之国》,那时他才十九岁。第二年,他接触到“共产主义青年团”,从此开始了如火如荼的政治生涯。 《狂欢节之国》使这位青年作家踏上了文坛,他回到了巴伊亚,于1933年发表第二部小说《可可》,描写种植园工人的悲惨生活和种植园主的残酷剥削,一时引起了轰动,马上被警察当局没收。 此后四年中,他每年发表一部小说:描写巴伊亚贫民区生活的《汗珠》,描写黑人生活的《儒比亚巴》,描写渔人生活的《死海》和街头流浪儿童生活的《沙滩上的船长们》。 这些作品有力地谴责了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可是并没有为读者指出道路。跟当时拉丁美洲一般的左翼作品一样,它们仅仅忠实地描绘了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却并未激发人们起来斗争。 这时正当热图利奥·瓦加斯总统的独裁统治期,巴西的进步团体及进步人士联合组成“民族解放联盟”,通过了反封建、反帝国主义、反法西斯主义的纲领。1935年,联盟在里约热内卢召开的五十万人的群众大会上,一致推选普列斯特斯为名誉主席。同年11月,联盟武装起义,一时在北里奥格朗德州的纳塔尔港成立美洲史上第一个人民的革命政权,但结果失败了。普列斯特斯当时已是巴西共产党的领袖,于1936年3月被捕,被判处无期徒刑。第二年11月,瓦加斯发动政变,下令解散联邦议会及各州的州议会,建立了法西斯政权,并加紧迫害进步人士。亚马多积极参加“民族解放联盟”的活动,曾被捕坐牢。法西斯政变后,政府命令禁止他的作品流通,把它们放在广场上烧掉。他终于被迫出国流亡。 在流亡期间,他先后写作了两部传记和一部小说。他的作品臻于成熟了。 《卡斯特罗·阿尔维斯简介》出版于1941年,作者在书中热烈歌颂这位民族诗人[71],尊他为文学导师。这时,他流亡到阿根廷,在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埋头写作普列斯特斯的传记,于1942年初脱稿,书名为《希望的骑士,路易斯·卡洛斯·普列斯特斯的生平》,于同年在阿根廷出版西班牙文译本。 亚马多用抒情诗的笔触来写这位传奇式的英雄、他的政治导师的传记,怀着强烈的爱与憎,讴歌这巴西的希望之星,痛斥暴虐的独裁者,末了呼吁大家来一致提出释放普列斯特斯的要求。该书在当时美洲大陆上争取释放这位巴西人民领袖的运动中起了重要作用。 他早期的代表作《无边的土地》是1942年秋在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完成的。同年,他回到巴西,又被捕,经巴西人民和全美洲文化界的声援,才得到释放。可是警察当局强迫他在1943—1944年两年中不得离开巴伊亚城。1944年初,他在那里完成了《无边的土地》的续篇《黄金果的土地》。前者于1943年出版,后者于1944年出版。1946年发表的《饥饿的道路》和上述两部小说构成了一个史诗式的三部曲。 《无边的土地》和《黄金果的土地》以巴伊亚州南部可可种植地区为背景,描出一幅二十世纪初三十多年内整个巴西社会的缩影。第一部写封建地主怎样征服土地,兼并土地,第二部写外国帝国主义者怎样操纵了可可出口商行来把土地据为己有,它们生动地刻画了两个历史阶段:封建时期和帝国主义势力入侵时期。 《无边的土地》是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故事,主要写二十世纪初两大地主为争夺一片原始大森林而进行的斗争。巴达洛兄弟是封建世家,属于政府党,他们起先占着上风。可是奥拉旭上校在当地有强大的恶势力,自有恶讼师和狗腿子替他效劳,千方百计地跟对方周旋。双方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因为“可可就是黄金”,谁能占有那座大森林,谁就能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可可种植园。结果,靠了政局的变化,反对党在州政府内登了台,奥拉旭取得最后胜利,在那森林原址上栽种可可树,成为当地的主宰。 作者塑造了一个残暴、骄横、粗鲁的地主的形象:奥拉旭。他当驴夫起家,后来发了财,搞可可种植园,养了些如狼似虎的狗腿子,用“霸占的骗局”和埋伏狙击等手段,把小农的可可林并进他的种植园。他杀人不眨眼,翻脸不认人,成为当地的一个大恶霸。 他娶了一个商人的爱女埃丝特做妻子,巴望砍伐了那座原始森林,将来儿子可以进政界,当州长。巴伊亚反对党党魁派维尔吉里奥律师来帮他的忙。起先,双方在法院里勾心斗角地斗法,终于闹成了全武行,前后历时一年半,猩红的鲜血流在黑色的土壤上,那是天底下最适宜种可可树的土壤啊! 政局的变化决定了胜负。奥拉旭的亲信在伊列乌斯当了政,他们把他尊为“可可地带的大恩人”。天主教会也来凑热闹,把当地的教区升为主教区。伊列乌斯市披上了节日盛装,欢迎新来的主教。 亚马多在描写这场争夺战的同时,连带暴露了政府和法院的阶级性,天主教会的反动性,阐明了大种植园的形成、城市乡镇的诞生、自由职业的兴起等过程。 在刻画地主和政客的同时,作者也揭发了为虎作伥的法官、警官,假冒为善的神父、教士,投机取巧的律师、医生和记者,浑水摸鱼的职业赌棍、淘金女郎,唯利是图的出口商等的真面目。 另一方面,作者用同情的笔墨来描绘被压迫的劳动人民。他们多半穷得实在没办法,才撇下了亲人,离开了家乡,来到这片新兴的可可地带,结果在大地主的种植园里当雇工,起早摸黑地干活,挣着一点点工钱,被种植园里的铺子重利盘剥,弄得一辈子背地主债,终身给束缚在这片土地上。有的不甘于长此以往过苦日子,只得铤而走险,替地主干杀人的勾当。作者塑造了两个叫人难忘的形象:黑人达米昂和红白混血儿安东尼奥·维克托。他们俩都是小农出身,同样走上了当狗腿子的道路。可是他们的心地还是善良的。黑人达米昂跟巴西大多数劳动人民一样,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天真得像个孩子,认为替东家杀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知道那是罪恶。可是一旦激发了他的良知,迟钝的脑筋就开动起来了。他在埋伏的地方看见幻象,弄得神经错乱。他从此没有复原。 安东尼奥·维克托离开了情人,到南方来寻找发财的机会。他被东家提拔,专干杀人勾当,爱上了混血姑娘蕾蒙达,一心想娶了她,两口子住在一所小屋里,耕种一片地。在他那小天地里,他只有这些憧憬,满以为在这不平等的世界上可以与世无争地过日子。 亚马多还写到那“生命的渣滓,社会的下层”——妓女。她们多半是贫苦的混血儿和黑人姑娘,被地主和监工糟蹋了,到头来沦落到小镇的妓女街上。她们的主顾就是受尽压迫的种植园工人。亚马多写三个命运相同的姐妹,年迈的父亲死了,没钱下葬,同街的妓女和客人凑了钱请神父来做祷告。同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可怜人,感人至深。 亚马多还写到了知识分子的苦闷。青年律师维尔吉里奥一心向上爬,巴望在政界飞黄腾达。他来到了可可地区,当了奥拉旭的得力助手,和他那年轻的妻子一见倾心。她是个有教养的姑娘,嫁了这个杀人魔王,住在种植园的大厦里,一直提心吊胆地过着痛苦的日子。她碰见了这温文尔雅的律师,就爱上了他。他们计划双双出走。结果没走成,她害热病死了。奥拉旭事后知道了这段私情,就打发人在大路上狙击律师,律师明知道有埋伏,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 《黄金果的土地》写的是三十年后的事。美帝国主义的代理人通过巴西出口商,勾结所有的出口商,趁一次奇货可居的机会,把可可市价提高了两倍多,结果伊列乌斯畸形繁荣了三年,第四年初市价惨跌,五个月内跌到五分之一也不到,种植园主们纷纷破产,土地换了主人,落到出口商的手里。 在本书中气焰万丈的已不再是大地主而是出口商:巴西资本家祖德、德国纳粹分子施瓦茨和在幕后操纵的美国人卡尔班克斯。那旧时代的宠儿,大地主奥拉旭,在这资本家和帝国主义分子狼狈为奸的新时代里,渐渐失去了威权。他眼看做律师的儿子西维汉拉倒向了法西斯主义,加入了统一党。施瓦茨多方挑拨西维汉拉跟他父亲作对,双方为了争夺埃丝特的遗产,弄得对簿公堂。上校死也不愿把自己的大地产分割,又使出拿手的“霸占的骗局”:命人伪造埃丝特的遗嘱。施瓦茨又怂恿西维汉拉要求法院宣判奥拉旭年事太高,无能力管理财产,指派西维汉拉当财产管理人。上校试图顽抗,布置了武装人员,不许法院派去的人进他的种植园。后来,法院公布了判决书,他才知大势已去。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这番可再支持不下去啦。等法警走到他房门口,他来不及等亲生的儿子来,就像小鸟般咽了气。 这时节,其他的地主们还被涨风弄得昏了头,有的狂嫖滥赌,大做投机,有的扩充林地,大兴土木,满以为这种好日子可以天长地久。哪知短短一年后,跌风就来了。他们这才恍然大悟:三年来一直在做垂死的挣扎。第一个倒下去的就是奥拉旭,这一带最大的大地主。土地征服者的时代过去了,如今是出口商的时代了。可是他们的“好景”也不会长。共产党员若阿金说得好:“将来的时代是属于我们的,而且我们的时代就要开始了。” 是的,三十年代的巴西跟二十世纪初期大不相同了。巴西已经有了共产党,在工人阶级当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司机若阿金是伊列乌斯那一带地下组织的卓越领导人。对于他,“党就是他的家庭,他的学校,他生存的目的”。他团结了贫民区“蛇岛”的铁路职工、码头工人、巧克力厂工人、手艺工人等,不让统一党党徒在当地横行不法。 可是在广大的种植园工人当中却建立不起小组。他们都是文盲,过着奴隶般的生活。他们只想望着一样东西:土地。 冷酷的现实到底使他们清醒过来。涨风一开始,共产党就广发传单,预言不久一定会有跌风,土地将落进外国资本家的魔掌。他们要求立刻增加种植园工人的工资,组织了码头工人和可可仓库工人来反对出口商,号召小地主团结起来,成立合作社,自己把可可运输出去,喊出“面包!土地!自由!”的口号。等到跌风一开始,种植园主们才后悔莫及。大批种植园工人被解雇,有的变成土匪,有的沦为乞丐,这时若阿金来给他们讲工农是一家的道理,劝大家把口粮拿出来平均分配,一起进城去请愿。结果,警察开枪杀人,造成了血案。当天,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爆发了总罢工。别处地方也纷纷响应。当局被迫答应把雇工们送回本乡,或者打发到原种植园去干活。他们回到种植园去,带去了新的东西:觉悟的意识。 若阿金自小意志坚强,跟他父亲安东尼奥·维克托合不来,不赞成他剥削雇工,情愿进城去工作。安东尼奥一心一意地跟蕾蒙达经营了一个小种植园。跟奥拉旭一样,他最看重的是土地。可是出口商也巴不得做“土地的主人”。奥拉旭的日子完蛋了,更不用说安东尼奥啦。他不让人家来占有种植园。他和他老伴用来复枪来保卫它。蕾蒙达中弹倒下去了,安东尼奥作战到最后一颗子弹。 上一代死去了,下一代壮大了。若阿金的形象闪烁着耀眼的光彩。他团结了工人阶级,启发了种植园雇工。他还对知识分子指示道路。诗人塞尔吉奥·莫拉研究了马克思主义,很同情共产党,每月捐钱给党,他听从若阿金的劝告,采用大众化的形式来写诗,在国内大都市的知识分子当中起了些作用。他跟祖德的年轻貌美的妻子儒莉塔相爱,瞒了她的丈夫和她幽会。她婚后过着阔太太生活,觉得精神苦闷,后来碰到了诗人,跟他相爱了。诗人领她走进一个“书的世界、诗的宇宙”,她开始变了。若阿金劝他们正视生活,从污泥中拔出身来。儒莉塔憧憬着若阿金所说的新世界。她亲眼看到共产党人组织的群众大会,看到警察来抓人,心里万分激动。等到祖德战胜了种植园主们,得悉了他妻子的私情,她就正式跟他分手,去找诗人,带了他一起走,去为那新世界尽一份力量。 三十年前维尔吉里奥和埃丝特的梦想,在三十年后的一对情人的身上实现了。 是的,若阿金启发了工人阶级的同盟军:雇农。黑白混血儿“长竿”不愿一辈子当牛马,一直想逃出种植园,可是又怕万一给抓回来要受毒打。他一年年因循下去,拿不定主意。等到跌风来了,他失了业,才以若阿金为榜样,帮他组织群众,搞示威游行。后来,他回到种植园去,如今又是雇农,又是党的宣传员了。 不错,若阿金说得好:“将来的时代是属于我们的,而且我们的时代就要开始了。” 《饥饿的道路》以巴西东北部西阿拉州为背景,和前两部的故事没有直接联系。可是它所刻画的历史阶段——人民为自由而斗争,得到初步的胜利——是紧接着前两部所写的,这就构成了这三部曲的内在联系。 该小说开头写三十年代中西阿拉州的广大农民,受到旱灾的摧残和地主的压迫,纷纷扶老携幼到南方去逃荒。作者集中描写佃农热罗尼莫一家的痛苦遭遇。因为种植园换了主人,佃户被遣散,他只得带了老妻等一家八人,穿过辽阔的荒漠,历尽千辛万苦,搭火车上南方的大都市圣保罗去找工作。他们走的是“饥饿的道路”。 热罗尼莫与世无争,听天由命,一心宠爱着女儿玛塔,指望她能嫁一个好小伙。老妻儒恭蒂娜过着苦日子,却不灰心,每天黄昏时分,盼着奇迹出现:她那三个离家出走的儿子能一起回来,帮她丈夫种地,同时她丈夫那神经错乱的妹妹泽法也能复原。 可是冷酷的现实给了他们新的不幸。外孙女娜嘉在半路上害病死了,泽法走失了,第四个儿子阿戈斯蒂尼奥爱上了同行的一个姑娘热特鲁德,情愿在就近的地方找工作做,小两口子好歹过日子。等到这家人赶了近三个月的路程,到达若阿泽罗的时候,只剩下五个人了。在到皮拉波拉去的难民船上,小外孙埃内斯托害痢疾死了,尸体给抛在圣弗朗西斯科河里。 那对老夫妻的梦想也都幻灭了。热罗尼莫老头受不住旅途中的折磨,得了肺病。可是要搭火车上圣保罗,必须先在皮拉波拉受体格检查,领取许可证。那医生利用了职权,对玛塔大肆进攻。玛塔无奈,牺牲了贞操来给父亲换得一纸证明书。她后来被医生遗弃了,沦落为街头妓女。那三个儿子也到底没有回来。 结果热罗尼莫夫妇带着破碎的心,和外孙托尼上车到圣保罗去。 亚马多概括地描绘了巴西东北部半荒漠地带农民阶级分化的过程。连年天灾人祸,弄得民不聊生。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庄稼人,大都以圣保罗的咖啡种植园为逃荒目标。还有些人采取反抗手段,不是干脆做绿林大盗,躲藏在灌木林里,就是去追随那种会说预言的“圣人”,到处宣扬世界末日将到,农民的苦难即将结束。另外有些人不甘心过苦日子,进城去找机会,结果不是当上警察,就是参加部队,被统治者用来当作镇压农民的工具。 作者塑造了大盗卢卡西和“圣人”埃斯特万的形象,把他们的故事和热罗尼莫一家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本书第二部分交代那三个儿子离家出走后的遭遇。次子若泽目睹卢卡西来抢劫他的村子,后来离家去投奔他,当了他手下的大头目,帮他洗劫城市,残杀居民,可是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良知还是会复活起来。在那次疯狂的舞会上,一个中尉的妻子面临被奸污的命运,突然问他:“你没有母亲吗,强盗?”若泽愣住了,眼前出现了儒恭蒂娜的影子,就放过了她。他哥哥若奥憧憬都市风光,离家到了首都里约热内卢后,在军队里混了几年,结果被派到家乡去围剿埃斯特万。他认为“圣人”是上帝的使者,对他开枪是犯罪的行为,可是命令总是命令。这时,卢卡西率众来支援“圣人”,若奥在放哨的时候,中了他弟弟发出的枪弹,含笑而亡。后来,卢卡西和“圣人”都中弹身亡,若泽撤退到荒漠里,自后声名越来越大,过去哪个强盗都及不上他残暴。 他的弟弟儒文西奥,又名尼南,走的道路可不同。那才是真正的“希望的道路”。他起先也想去投奔卢卡西,去抢劫富人,为农民报仇。后来参了军,由同志的介绍,加入了共产党,当了伍长,在弟兄们当中威信很高。他盲目相信发动武装起义。1935年11月,“民族解放联盟”在巴西东北部纳塔尔港驻军中发动起义,他是领导人之一,带头冲击机枪阵地,受了重伤。可是起义的时机不够成熟,南方没有响应,他们孤掌难鸣,内部又不和,儒文西奥只得带着伤去镇压异己分子。无奈大势已去,士兵纷纷逃亡,只剩他留在城里,最后一个离开兵营,临走时把在该城上空飘扬了四天的红旗取下,揣在怀里。他带着微笑,听见当局派来的军队的步伐声越来越近。 他回到那快生孩子的爱人身边,觉得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亚马多细致地写出一个农民出身的党员的成长过程。直到儒文西奥后来进了监狱,同志们给他看了以前看不到的经典著作,才明白,对于农民,最主要的是土地问题。他贪婪地读关于农民问题的书籍。对他来说,监狱是一所大学。 1945年初,政府颁布大赦令,儒文西奥到圣保罗去探亲,这时,外甥托尼已经长大了,争取入了党,被组织培养为农村干部。因为儒文西奥熟悉家乡的荒漠地带,党派他回去发动农民,在种植园里成立党小组,展开索回土地的运动。 他踏着他父亲从前带着一家子逃荒时所走过的道路,打进那荒漠地带。大盗和“圣人”的时代过去了。广大农民的政治觉悟眼看全提高了,收获的时节快到了。 亚马多的创作以小说为主,可是我们常常听人称他为“诗人亚马多”。这称呼他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不但写过不少热情的诗歌[72],连他的小说里也都洋溢着诗的象喻和诗的语言。有时候简直是大段大段的散文诗。《死海》就是用散文诗的形式来写的。 这三部曲也富有抒情诗的风味,特别是《无边的土地》。亚马多喜欢用拉丁美洲民间文艺的传统形式,民谣和歌子来叙述故事,善于用月亮、海洋、黑夜、星星等形象来烘托气氛。他用两句民谣来做《无边的土地》的引子,引出这一个血泪故事。第一章内,那黑人唱的凄凉歌子,那挂在当空的血红月亮,紧扣着船上人的心弦,预示他们的将来是痛苦多难的。第五章第一节黑人唱的死亡之歌,第二节盲诗人在市集上唱的歌谣,简洁有力地道出了可可种植园工人的命运和那一年半争夺战的细节。亚马多还善于运用民间传奇,特别是黑人的传奇。他在第二章开头处大段原始森林的描写里,把神话中的怪物和森林中的鸟兽交织在一起。在该章末节里,巫医热雷米亚斯呼召黑人的神祇来诅咒砍伐森林的人们,亚马多用巫医的死亡来象征森林的末日。他用这些鲜明的象喻写出了瑰丽的诗篇。 《无边的土地》中最突出的诗章是第三章第一节,“很久以前,有三个姐妹……”这是一首完整的散文诗。他最爱用这种手法来写沉痛的事。末章第二节写维尔吉里奥律师中伏前的心情,也是用的这种手法。 《黄金果的土地》里也有很多诗意的片段。“庄稼汉”一章第六节里黑人弗洛兰多唱的山歌,第八节中的风干槽歌和烘房歌,有力地加强了悲惨的气氛。第十节详细描写种植园里种种不同的黄色。“跌价”一章第七节莱达学唱的歌子是惨绝人寰的哀歌。第十四节黑人弗洛兰多到海滨去寻找他梦寐以求的罗莎,为全书最美的章节。 《饥饿的道路》里也不乏这一类描写。最突出的是第一部“河”的第一章第四节,姑娘玛塔碰到了设法为父伸冤的青年文森特,两个天涯沦落人,在码头上尝到了淡淡的恋爱滋味。 亚马多以党员的认识,诗人的感受,写成了这内容丰富多彩、文笔清新优美的三部曲,使巴西的小说创作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他在1944年还出版了一个剧本,《卡斯特罗·阿尔维斯之恋》,第二年,发表了一本旅行指南,写他最熟悉、最心爱的城市,那美丽的古城,巴伊亚。 那年年初,苏军在东线节节胜利,巴西国内民主势力高涨,《希望的骑士》一书才能在巴西出版。瓦加斯被迫释放普列斯特斯,宣布大赦,允许各政党活动,并举行议会选举,共产党才于5月中恢复合法地位。12月,杜特拉将军当选为总统,普列斯特斯和亚马多都当选为共产党议员。 这时,共产党提出了实行土地改革的要求,影响深入广大的农民群众,使他们也积极参加政治生活。巴西政府吓坏了,遂于1947年3月,颁布禁止共产党、工会及其他民主组织活动的法令,共产党就又被迫展开地下活动。 可是,在这短短的两年内,共产党从三千五百人发展到二十万人,队伍空前地壮大了。 1948年,亚马多被议会开除,再度出国流亡。他先到法国和意大利,在巴黎住了一阵。那年秋,他参加了弗罗茨瓦夫世界知识分子保卫和平大会。从这时起,他就成为一个卓越的和平战士了。 可是反动派对他的迫害一刻也不放松。巴西政府不满他在弗罗茨瓦夫大会上的发言,在法院里对他起诉。1949年,在美国政府的压力下,巴黎当局不许他再待下去。他迁居布拉格。 1949年初,他在访问苏联期间,发表了热情的诗篇《苏联之歌》。他还访问了东欧人民民主国家,于1951年发表《和平的世界》一书,报道他对苏联和各人民民主国家的印象。 巴西政府害怕这本书,对该书的出版商提起控诉,把存书没收销毁。可是进步力量马上赶出地下版。 1950年11月,亚马多在华沙召开的第二届世界和平大会上当选为世界和平理事会理事。第二年年底,荣获“加强国际和平”斯大林奖金。1952年2月,与古巴诗人纪廉同来中国访问。 在这几年里,他除了参加和平大会、旅行访问以及其他社会活动外,继续埋头创作。他在布拉格完成了长篇小说《自由在地下》的初稿。 1952年4月底,由于巴西国内进步力量的努力,他终于能回到祖国的怀抱。在那流亡国外的四年里,他念念不忘他亲爱的祖国和受难的人民。他这时以和平战士的身份回到巴西,定居在里约热内卢,继续进行文学活动。 《自由在地下》于1953年11月脱稿,1954年出版。他用巴西南部大工业都市圣保罗做背景,写共产党领导人民争取民族解放的斗争。他从1937年总统竞选写起,揭露出瓦加斯法西斯政变的前因后果,把巴西当时的整个社会面貌再现出来。下半部着重写共产党人艰苦的地下斗争。他把党比作“隧道里的明灯”,不管这隧道多长多黑,党总会引导人民的列车穿过隧道里的黑夜,开上光明普照的大地。最后一章写普列斯特斯的受审情况,点出他在这场斗争中的主导地位。 小说男主人公,圣保罗州共产党领导人之一,鲁伊伏说得好:“未来是属于我们的,谁也没法把它从我们手里夺走!” 从若阿金到儒文西奥,再到鲁伊伏,亚马多创造了一系列光辉灿烂的正面人物。《自由在地下》大受读者欢迎,在圣保罗出版后,一星期就销完了第一版,运到里约热内卢去的已是加印的版本了。 1956年年中,亚马多筹备创办一种文化双周刊《大家看》,由他自任主编。该刊宗旨为团结巴西文艺界人士,加强拉丁美洲各国文化交流。《大家看》很受各界欢迎,畅销各地。 但是就在这个时期,亚马多退出了巴西共产党,全身心投在文学创作上。195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加布里埃拉》标志着他创作生涯的后半期开始了。他回到《无边的土地》所开创的传统:在波澜壮阔的社会发展的背景上,细致地描绘社会众生相。不同的是,他这时更多地运用幽默讽刺的笔调,寓他的政治见解于讽刺之中,揭露了地主、政客、官僚等上层人士的嘴脸,另一方面热情地写出普通平民的喜怒哀乐,给读者展示出丰富多彩的生活画卷,这是他初期作品中就具有的特色。 《加布里埃拉》为亚马多赢得了多方面的荣誉。就在该书出版的那一年中,它荣获了六种巴西主要的文学奖。1959年,亚马多当选为巴西文学院院士,并被提名为196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亚马多在这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主人公的形象,从而开创了一系列以女主人公命名的长篇小说:《堂娜弗洛尔和她的两个丈夫》(1966年)、《特雷莎·巴蒂斯塔》(1973年)、《村姑蒂埃塔》(1977年)。她们大多出身贫贱,但富有旺盛的生命力,终于成为具有独立地位的坚强的女人。作者赋予她们对生活的热爱,满腔热情地塑造她们的形象,因而博得广大读者的喜爱。 亚马多的叙事艺术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他更多地从巴西传统的说唱中吸取营养。在《加布里埃拉》中,除了引用一些民间歌谣(事实上,加布里埃拉这个名字就是从一首民歌中得来的)以外,还在每章的开头处用他自己创作的诗歌作引子。他还采用善于讲故事的前辈如薄伽丘在《十日谈》中所用的手法,在每一卷、每一章、每一段的前面加上说明内容梗概的“回目”。他本人也是个高明的讲故事者,在《村姑蒂埃塔》和中篇小说《金卡斯的两次死亡》(收录于1961年出版的《老海员们》一书)中,作者直接对读者讲话,从而给读者以亲切感;他的作品都以普通平民做主人公,这种亲切感正是吸引广大读者的必要的条件。 他后半期的作品尚有《夜间牧民》(1964年)、《奇迹的摊档》(1969年)、《军服和睡衣》(1979年)等,和上面提到的那几部一样,都以他家乡巴伊亚州为背景。他和夫人,女作家济莉亚,早就在巴伊亚城定居。亚马多习惯在上午写作,下午在家中开门招待来访者。他欢迎任何人去跟他谈心,从而和人民保持直接的联系,汲取创作灵感,收集素材。他从小就接近人民,成年后即投身于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中,五十年代中期起专门从事写作,但始终和广大人民共呼吸、同命运,因而受到他们热烈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吴劳 1957年8月1日写 1987年10月20日修改、补充 注释 序 [1] 指作者的第二部小说《可可》,该书于1933年出版后,即被巴西当局查禁。 [2] 蒙得维的亚为乌拉圭的首都,亚马多当时正在那里过流亡生活。 第一章 船 [3] 巴西东北部大西洋海岸一重要海港,为巴伊亚州首府,现名萨尔瓦多。 [4] 游迎队”为天主教教堂逢重大节日举行的宗教游行。 [5] “明果”为一种用木薯粉、糖和鸡蛋做成的糊状食品。 [6] 巴伊亚城兴建于1549年,作为葡萄牙人在巴西的殖民地的首府达两百多年。旧城沿海,街道狭窄,房屋古旧。新城坐落在两百多英尺的高山上,有公园、现代化住宅、剧场等。新旧城之间由坡路及升降车联结,故有上下城之分。 第一章 船 [7] 巴西帝国时期,无贵族身份的地主阶级,常用金钱去买军衔来抬高身价,通常都买“上校”衔,因为“将军”衔是不能买的。1889年,巴西联邦共和国成立后,凡是大地主,都被授予“国民警卫军”上校的空头衔,因此,“上校”就成为大地主的尊称了。 [8] 本书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的开头几年中,而巴伊亚港的改建工程要等到1909年才开始。 [9] 伊列乌斯为巴伊亚南部的一个海港,其邻近地区为巴西两大可可种植地带之一(另一地带为帕拉州,在巴西北部亚马孙河下游)。 [10] 当时巴西的货币单位为密耳雷斯,一千密耳雷斯为一康托。 [11] 塞尔希培州在巴伊亚东北,阿拉卡儒为该州东南部的一个海港。 [12] 原文为caboclo,意为红白混血儿。 [13] 伊列乌斯市西郊的一个小镇,是可可种植地带的中心地之一。 [14] 费拉达斯也在伊列乌斯郊外,也是可可种植地带的中心地之一。 [15] 原文为cabra,意为黑白混血和黑人所生的儿子,一般意为干杀人勾当的乡下人。 [16] 南里奥格朗德州在巴西最南端,亚马孙州在北部亚马孙河中游,为巴西联邦共和国最大的一个州。 [17] 塞克罗·格朗德是一座原始森林之名,意为“大荒原”。 [18] 扑克术语,“乔克”为一副纸牌五十二张以外的附牌,拿到的人可以把它当“百搭”使用,就是说把它当任何牌使用。 [19] 玩家在拿牌以前,须先拿出定额底码,看牌后再依次下注。第一人下注后,第二人可“加”注(通常为加倍),第三人又可再“加”注,以此类推。“派司”意为看牌后不下注,放弃这一副牌。“跟进”和“看”的意思是在有人“加”注后,补充差额。等大家下注的数目相等了,才开始掉牌,掉牌后再正式下注,比牌的大小,以决胜负。 [20] 扑克术语,拿到了坏牌,有意下大额赌注,使别人“派司”,不敢“看”他,以便赢得全部赌注。 第二章 森林 [21] 这四者都是巴西民间传说中的怪兽,下文都有比较详细的描写,妖魔即下文的卡波拉妖,是一种半人半兽的怪物。 [22] 这些地方都在伊列乌斯以西。 [23] 大厦为种植园里的主要建筑,是种植园主人的住宅,种植园工人则住在条件很差的棚屋里。 [24] 原文为jagun?o,原意为市集上的流氓,引申为内地来的暴徒,在本书中与“卡勃拉”的意思相同。 [25] 圣若泽节为每年3月19日,圣若热节为4月23日。 [26] 这是指在伊列乌斯注入大西洋的卡肖埃拉河。 [27] 在大斋节前,为期约三四天至六七天,通常在每年2月或3月中。在这几天里,男女尽情歌舞,寻欢作乐。 [28] 这是南美一种剧毒的大蛇,身躯黑黄两色,见火即扑,故名。 [29] 软可可为刚从可可荚里取出的可可豆,为白色的柔软物体,外面附着果肉,须经过发酵后,放在风干槽里,由工人们用脚一遍遍地踩,才成为坚硬的颗粒。 [30] 巴加拉玻璃器皿为法国东北部巴加拉镇一家玻璃工厂出品的,为名贵的玻璃器皿。该厂成立于1765年。 [31] 菊苣为一种欧洲出产的多年生植物,把它的根茎焙后捣成粉末,可以加在咖啡内饮用。 [32] “蒂拉那”为伤感的慢板情歌,歌唱“专制”的爱情。 [33] 见《圣经·约书亚记》第十一章第四节。 [34] 见《圣经·约书亚记》第十一章第十六节。 [35] 见《圣经·出埃及记》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三到二十四节。 [36] 见《圣经·路得记》第一章第十六节。 [37] 亚马索尼亚为巴西北部亚马孙河两岸广大地区的总名。 [38] 奥贡为森林之神,奥摩卢为天花之神,奥肖西为狩猎之神,奥肖卢法为至高之神。 [39] 就是前面提起过的布拉兹,布拉兹为布拉泽利诺的爱称。 [40] 扬桑为江河海洋之女神。 第三章 城市的诞生 [41] 圣器保管人为天主堂内圣器、圣衣或整个天主堂的管理人。 [42] 拉丁文,意为“为我等祈”,为《圣母德叙祷文》中重复的应句。 [43] 巴拉·多·里奥·德·康塔斯为伊列乌斯北一海港,在康塔斯河口。 [44] “格拉皮乌那”意为伊列乌斯可可种植地带的居民。 [45] 瓜拉尼印第安人为南美印第安人中的一族,当白种人征服南美的时候,居住在今巴拉圭、乌拉圭及巴西南部。 [46] 累西腓为巴西东北部一大海港,在巴伊亚东北,为伯尔南布哥州首府。 [47] 佩德罗二世是巴西帝国第二个皇帝,在位期从1831年起,直到1889年革命爆发,帝制推翻,巴西联邦共和国成立为止。 [48] 欧忒耳珀为九缪斯女神之一,司音乐、诗歌。5月13日为巴西完全解放奴隶的纪念日。 第四章 在海滨 [49] 一种法国纸牌游戏。 [50] 曼努为曼努埃尔的爱称。 [51] “圣七节期”为复活节前的那一星期。 [52] 意为“骰子掷定了”。公元前49年,恺撒大将苏埃托尼乌斯从高卢率领部队回到意大利,渡过罗马共和国北疆鲁比肯河时,说了这句名言。这渡河行动意味着内战的开始。这里意味着这两大家族的决裂。 [53] 意为“请问;赶骡的,你要我们忍耐多久?”这是罗马共和国雄辩家西塞罗一篇演讲稿中的名言。原句没有“赶骡的”,而是一个人名,“卡铁林”。 [54] “卡里奥加”意为里约热内卢的居民。 [55] 贝伦为巴西北部一大海港,位于亚马孙河河口,为帕拉州的首府。 [56] 马瑙斯在巴西西北部,亚马孙河北岸,为亚马孙州的首府。 [57] 1500年,葡萄牙人“发现”巴西后,从1531年起开始在东部沿海地区殖民,先后设立了十二个“管区”,由贵族出身的领主管辖,上设总督一人,统治整个殖民地。伊列乌斯当初也是一个“管区”。 [58] 九日祈祷一般以圣人为对象,目的为祈求圣人保佑,使病人恢复健康等等。 [59] 圣若热原为古罗马皇帝德奥克里兴麾下的一名士兵,因信仰基督教而被杀,遂以殉道者的身份被封为圣人。据说他曾为拯救一个国王的女儿(代表教会)而杀死一条龙(代表魔鬼),故圣若热像一般都表现他杀龙时的情景。 第五章 争夺战 [60] 泽为若泽的爱称。 [61] 维多利亚为巴西东部一海港,在伊列乌斯南边,为圣埃斯皮里图州的首府。 [62] 马西约为巴西东北部一海港,在阿拉卡儒东北边,为阿拉戈斯州的首府。 [63] 根据巴西宪法,碰到特别情况,联邦政府有权指派大员干涉州政府的内政,并且在旧州长下野,新州长尚未选出的时期中,担任代理州长之职。 [64] 这是天主教七件圣事之一。当教徒临终时,由神父来听他忏悔,为他祷告,并在他的五官上抹橄榄油,来赦免他的罪。 [65] 新娘一般都戴这种花,象征“纯洁”。 [66] 马希谢为一种两拍子舞曲,步法很复杂,始创于巴西。 [67] 这孩子就是作者本人,这一幕法庭场面是根据他在七岁时亲眼看到的一场审判写成的。 [68] 巴雅(1473?—1524)为法国著名骑士,号称“无畏无瑕骑士”。他的名字成为大胆而高尚的人的代名词。 第六章 进步 [69] 帕拉伊巴为巴西东北部的海港城市,在累西腓以北。 译后记:亚马多和他的三部曲 [70] 1924年10月,巴西年轻军官路易斯·卡洛斯·普列斯特斯在南方起义,南北纵横长征了两万六千公里,前后历时达两年,到处掀起了人民的革命热潮,人民尊崇他为“希望的骑士”。 [71] 卡斯特罗·阿尔维斯(1847—1871)是巴西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代表作有《黑奴船》《非洲之声》等。 [72] 他曾先后发表过两部诗集:《海洋之路》(1938)和《曼努埃尔先生诗集》。1949年初,他在莫斯科发表过一些著名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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